
老京城人喜好嘗鮮兒,還特講究個老禮兒。拿吃魚的事來說吧,逢年過節,滿屋子人、滿桌子菜,必定有一條烹制的活魚上桌。怎么說來著,叫“無魚不成席”,“連年有魚”。
其實,咱們周邊的地界兒:山多,真正的大河少。所以說,能吃上活魚,就指著魚販子們搗騰了。要說魚販子們為了京城人這口兒,還真不容易。起五更、睡半夜,趕著馬車、推著板車,緊趕著夜路。西邊有永定河,南邊有涼水河,東邊有北運河,北邊就多啦,像潮白河、沙河、雁棲河,圍著城墻還有護城河呢!一般魚販有固定點兒:當地漁民備好各種盛魚的家伙什兒,活蹦亂跳的鯽瓜子,大草包、鯉魚條子分門別類。河蝦、河蟹、鱔魚……又要分得清楚。在姥姥家的時候,趕上要吃魚,頭天兒跟走街串巷的“魚挑子”言語聲兒就得。
“活——鯉魚!”聽著吆喝聲就知道魚挑子到了。常在胡同口轉悠兒的“魚挑子”,我們幾個頑童都熟悉,叫他“于叔”。不知是姓于呢,還是因售魚得姓,反正都那么叫。看見他擔著魚挑子顫悠悠走來,我準頭一個拍馬殺到,就喜歡那水里的“活物”。細瞧他的魚挑兒:齊整的柳木塊固定成圓形;木盆淺淺的頂多有兩深;蓋挑子的木蓋有十幾個透氣孔兒;柔韌而鮮靈的馬蓮草掛在挑子的一頭;新鮮的大荷葉杵在木盆里;已有買主的魚擁擠在一起還是那么追逐嬉鬧;零賣的小魚小蝦放在另一頭“上躥下跳”,在水草間游動。
跟街坊四鄰都是熟臉兒,誰家有個幫忙的事,于叔從不打錛兒。比如說吧:“賣活魚的絕不摔死賣”,這可是老理兒。碰著辦紅白大事的、手腳不利索的、招待客人急用的,只要您不介意又有要求,保準現場拾掇干凈。摔暈、刮鱗、剖腹、去臟、除腮。臨了,問您“魚鰾還要不?”馬蓮拴上,再用荷葉裹好。血淋淋的,不讓旁人瞅見。
姥姥家買魚講究,從來都是買活魚,連做湯都透著鮮。于叔見是熟人,按老規矩,照著頭天兒說的大小,下手。摸到魚身,迅速抓住魚鰓,麻利兒地用小刀尖扎了一下,馬蓮草牢牢系在魚的下顎骨處。騰開一只手拿來桿秤,把馬蓮掛在秤鉤上,魚再折騰也無濟于事。“二斤四兩了,您吶,高高的!”報價、交錢,魚就到我的手中。我就喜歡提溜活物,心里特滿足、臉上顯著得意。遇著不急著下鍋,還故意拎著魚,任它掙扎左右晃悠,多繞上一個來回,成心逗著發小們跟著,看那活靈靈、搖擺不停的魚,不時地捅捅摸摸。
說于叔實誠,也不盡然。賣魚的行當,就是賣的“水貨”。遇著生茬兒,他的動作快得出奇,保不齊就多稱上幾兩水。“殺熟”的事,未必沒干過。他的鮮貨是從魚鋪躉來的,然后加價賣。碰著過節、遇著變天,也會“水漲船高”。悶熱天氣,魚免不了死幾條,活魚當死魚賣,沒準兒就賠啦!
于叔勤快,自己閑著的時候,拿著密網抄子到護城河弄點兒小河鮮,從來不空手而歸。小魚苗、小蝦仔、小泥鰍用簍子單撂著,隨著魚挑子賣給孩子們玩。家里養魚的,這就是“魚食兒”。上秤稱,連荷葉帶水,您說他白賺不白賺?他也知道:養寵魚的、逗魚玩的,不會在乎這“仨瓜倆棗”的。
那年,立秋剛過。姥姥一而再、再而三叮囑:買一條最大個的“金翅鯉魚”。于叔一聽,面露難色。按姥姥的話兒,我遞上額外的酒錢。于叔左右推辭,“盡量吧!”最后還是應了。據說,金翅鯉魚只有西邊才有,數量極少,市面上難見,肯定要費一些周折。
到了約定的日子,于叔到了院門口,緊隔著門縫兒招呼“活——鯉魚嘞,大個的!”姥姥急急地趕到,看過精氣神十足的大鯉魚,這才松口氣。稱過、謝過、交了魚錢,又加了些獎賞錢兒。看這鯉魚:紅里略黃、顏色特殊;鰭翼寬厚、猶如飛翅;鱗甲齊整、兩眼透亮;體碩勁大、頗有靈性。我拎在手上,擺得我的身子就像喝了小酒兒,幾乎要被它拽倒。
堂屋正中,餐桌上四葷四素,姥爺與舅舅聊性正濃。我跌跌撞撞把魚送到廚房,擱在大盆里,姥姥隨后趕到。我蹲在地上,看姥姥拾掇,感覺就一個字:“快”!動作連貫,快而有序,分不出個先后。大金翅鯉魚,剛才還靈性十足、百般掙吧,瞬間下了油鍋。加放作料,稍頃,便上了魚盤。眼瞅著魚眼睛還睜著,身子略動,漂亮的尾巴時不時地輕擺。我目瞪口呆了。“這叫什么魚啊?”“醋椒活魚”,姥姥忙著活計應著我的疑問。
“醋椒活魚”擺上,圍桌瞠目無言。你都能聽得見盤中“”聲,聞得到魚香撲鼻。驚奇之余,無不贊嘆姥姥的手藝。“不為別的,就為你院試得中!”姥爺感慨地說著,一杯老酒一飲而盡。驚詫中,舅舅似乎明白了其中蘊含著事理兒,深深向二老彎身、鞠躬。后來姥姥問我,知道“鯉魚跳龍門”的故事嗎?再后來,舅舅真的應考成了。誰知是不是金翅鯉魚“獻身顯靈”的功勞?
現時,魚挑兒不在,魚攤兒遍布京城的各個角落。想吃什么品種的魚?河湖里的、大海里的、魚坑里的,只要敢想、敢吃、會做就行。不嫌麻煩,您就拎著活魚回家自己收拾。
編輯/任 娟woshirenjuan@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