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提起老天橋,其聲名可謂如雷貫耳。這里曾是北京平民游藝場所聚集地和商品市場,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皆出沒于此。它地處交通要道,位于前門外南緯路以北、永安路與曙光路西端以南、東經路以東、天壇西壇根以西。
直到現在,許多老北京人回憶起天橋來都是津津樂道,眼前如浮光掠影般閃現一幀幀熱鬧非凡的場景。天橋最大的特色便是“平民化”——有錢的可以逛天橋,一個子兒沒有,也照樣能逛天橋,還能在露天撂地賣藝的各場子看藝人們練各種玩意兒。天橋故此經久不衰。
如今,要想找尋解放前在北京老天橋打把式賣藝的并非易事,尤其是各場子里“掌穴的”(主演兼主持人),大多已仙逝。曾在天橋公平市場表演車技的金業勤老先生是為數不多的親歷者之一,提起他的藝名“小老黑兒”, 75歲以上的老北京人大多都能對上號。風雨數十年,回首往事,85歲高齡的金業勤娓娓道來,一切歷歷在目。
苦樂少年從藝路
追溯起來,金業勤的家世頗有些傳奇色彩,他是努爾哈赤第15代孫。但到父親一代,家道沒落,因此,雖是滿清貴族后代,金業勤卻并未沾染封建貴族的生活習氣。1925年,年過40的父親老來得子,自然對金業勤倍加疼愛,一家人省吃儉用供金業勤讀書至高小。他在上學期間便顯示出了驚人的運動天賦,年僅11歲便奪得了北平市跳水比賽少年組第一,12歲時獲北平市花樣滑冰第三名。
那個年代,自行車已經普及。北平有不少年輕人喜歡在車上玩各種技巧,金業勤常常跟著練習。金業勤小小年紀,練起功來卻一點兒不含糊。這讓車技高手王懋鼎頓生惜才之感,他時常耐心地加以點撥。在他的指導下,金業勤的車技進步飛快。直到今天,金業勤對這位啟蒙老師仍心存感激。
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老百姓的生活陷入水深火熱之中,而父親的胃病也鬧得愈加厲害,全家人的吃飯成了問題。在朋友介紹下,金業勤拜著名魔術師陳亞南為師,開始了學藝、賣藝生涯。
師父見金業勤車技功底不錯,便著重培養他朝這個方向發展。金業勤的表演也越來越專業,在高難度技巧之外,懂得了配以亮相、表情、姿勢增強效果。半年之后,金業勤便正式登臺演出了,每當練到精彩動作,熱情的觀眾便興奮高喊:“哎!好小孩兒!”沒過多久,金業勤便在天津雜耍界嶄露頭角,大小報紙上關于他的報道時常可見。金業勤把自己掙到的第一筆包銀(工資)悉數交到父親手中,滿懷喜悅地說:“爸,留著咱家過日子吧!”父親捋著他的頭發,落下淚來。
獨立演出之后,金業勤的住地恰巧與侯寶林先生毗鄰,兩人交往甚多。侯寶林比金業勤大七八歲,性格要強,雖然學歷不高,可天天捧著《三國》《水滸》等名著看個不停。侯先生常常跟金業勤說:“小金!你也看看《三國》《水滸》和《紅樓夢》啊!”金業勤嘴上答應著,卻沒往心里去,一心想著練功掙錢養家。如今想來,侯先生的建議非常中肯,文化修養的確是演員的必修課。
雖然已經時隔近70年了,金業勤仍清晰地記得起侯先生當年使的活兒、抖的包袱。一次,侯先生建議金業勤在表演過程中也可以運用“包袱”技巧,他即興編排了一段:“您像練車練得好的,人家那叫‘車術’。說我小孩兒在車上給您練幾手,我可練不好,我這就不能算車術了,那叫什么呢?我這不叫樹(術)就叫劈柴棍兒吧!待會兒您瞧,我這劈柴棍兒給您練練,您自管放心,我這劈柴棍兒可不扎人,還得仗著您賞臉捧場呢!”這一番話下來,不但博大家一樂,而且拉近了與觀眾的距離,效果自然大好。
然而,淪陷時期,物價飛漲,老百姓的日子苦不堪言。包銀越來越不值錢,雖然連續在兩三個劇場演出,生活還是無法維持。金業勤跟著同行開始轉戰一些南方城市,然而境況依舊慘淡。1942年秋天,金業勤一家人回到了北京,又開始在天橋賣藝謀生,這一干就是6個春秋。
老天橋的“小老黑兒”
在金業勤眼中,天橋是塊貨真價實的寶地,是民間民俗藝術的搖籃。著名相聲演員侯寶林、曲藝表演藝術家魏喜奎、北京琴書大師關學曾、評劇演員新鳳霞都是從天橋走出來的名藝人。“這地方一年365天從不間斷,您什么時候想去逛逛,它都向您敞開胸懷。”
如此這般,17歲的金業勤便開始了在天橋撂地賣藝的生涯。當年,金業勤租用“魏記茶館”的場地,與“地主兒”(場地所有者)二八下賬,即將一天收入的20%當作租金。“地主兒”在場子四周擺一圈長板凳,觀眾隨便坐著或站在外圍看,金業勤和兩個妹妹便在約50平方米的場地上練車謀生。
“怎么‘圓黏子’(招引觀眾)?怎么練玩意兒(演出)?又怎么想法兒能跟看玩意兒的要下點錢來養家糊口,還得想法把沒帶錢的人穩住,別讓他在我們練完了要錢的時候往外走把觀眾給擠散了。這就得問問‘掌穴的’(主演兼主持人),他可稱得上是各個場子的靈魂人物,能不能讓看玩意兒的叫好,最后從腰包里掏出錢來,全靠他!”作為“掌穴的”,金業勤在天橋各場子里最為年輕,再加上長年露天賣藝,風吹日曬變得如同黑人一般,人送外號“小老黑兒”。縱然60多年過去了,回憶起賣藝為生的日子,猶如昨日重現。
各場子練真功夫之前都先得“圓黏子”,變著法兒地把看玩意兒的招引過來,等人多了才能練正經功夫。但是,“圓黏子”的時候又不能練好的,這時候要練好的就白淹浸了(白練掙不著錢)。我騎著車甭管有人沒人,就開始說:“眾位!騎車誰不會呀?人人都會騎,今兒給大伙表演一手,一個手扶車把。”我妹妹譏笑說:“一手扶把誰不會呀,我也會!”于是,我跟妹妹不斷加大難度,互相追趕。兩手撒把、雙手交叉握把、反圈走8字……觀眾逐漸聚集起來,至此“圓黏子”告一段落,下面就該“開杵門子”(練完要錢)了。
“眾位!我們要是練好了不摔不砸,您看我們小哥仨練了半天真不容易,您帶著方便富裕,往場子里扔個塊兒八毛的,我們好養家糊口,忘不了您的好處,我這兒謝謝您了!那位說我沒帶錢,沒帶錢沒關系,您白瞧白看,您給我們站腳助威,您看我們練得好,您給來一嗓子,給我們鼓鼓掌,我們也謝謝您了!那位說我有事,有事的您先去辦事,辦完事您再來瞧。您可千萬別早不走晚不走,單等我們好不容易把功夫練完了,剛一要錢,您扭頭就走,這一走可就把我們財神爺給擠散了!”
練完之后,觀眾開始有多有少地往場子里扔錢,我們分頭謝謝大家。演出一般從午飯后開始,一天演出9場或10場,能給錢的觀眾也就是五分之二。但我在天橋這么多年從不用“刮剛”(說挖苦人的話),我覺得看完不給錢的大部分是沒錢的苦人,從心里同情,因此也落了個好人緣。
金業勤兄妹三人一年四季在天橋賣藝,掙點辛苦錢,但身處亂世,危機還是不可避免地降臨了。1944年的一天,場子里的熟觀眾特別多,金業勤演著演著便和觀眾聊起天來:“您別看我現在在這兒賣藝,我以前也上過學。要不是日本人來了,說不定我能上大學。”話音剛落,突然跳進一個人,一把揪住金業勤的脖領,指著他的腦袋:“你這個大大的壞了!”原來是日本人,他使勁拽著金業勤往外走,金業勤的兩個妹妹嚇得眼淚直流。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這時從場外跑進四五個小伙子,他們一邊摟住日本人,一邊比劃著說:“他是好人,是練車的,練得最好!”說著順勢將日本人摁坐在板凳上,同時囑咐金業勤趕緊練,把看家本事都使出來。金業勤不敢怠慢,急忙練了起來。日本人看了一兩分鐘,站起來氣哼哼走了。若不是觀眾出手相救,自己真是吉兇難測。這件事讓金業勤感激不已,他感慨道:“觀眾不但是我的衣食父母,還是我的救命恩人!”
新中國的“外交先行官”
臨近解放,為了躲避國民黨的瘋狂征兵,金業勤帶著兩個妹妹又跑回了天津。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整個世界換了人間,新的篇章讓人充滿無限期待。
到了1950年夏天,一日,文化局領導通知金業勤:“文化部要成立國家雜技團,推薦你和樹旺等人去北京考試,并且有出國任務。”金業勤的興奮無以言表,整個天津曲藝界也震動了,大家都為此高興。臨走前,著名相聲演員馬三立拉著金業勤的手,說道:“業勤,這回要上北京啦,好好干啊!聽說你們還要出國,我就有一句話,咱們過去是窮藝人,被人瞧不起,是誰解放了咱們?是共產黨!拿咱們當文藝工作者了!到了北京之后好好聽領導的話,好好工作,別淘氣。”馬先生語重心長的話讓金業勤一直銘記。
文化部從北京、上海、天津、武漢、沈陽等城市,召集了一批具有社會影響力的雜技藝人前來匯考,對節目進行選拔和改革。藝人們在文化部大操場上施展各自的絕活兒。金業勤充滿了自信,這些年來,天津各劇場演出和天橋賣藝的經歷讓他的技藝日臻完善。
經過三天考核,46名藝人、15個節目脫穎而出。經過兩個月的集訓,去掉了舊雜技中殘忍、低級、不健康的部分,保留了極具中華民族特色、有高超技藝的節目。這次節目的遴選和改革無疑在中國雜技史上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
1950年10月20日,是新中國雜技歷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一天。中南海懷仁堂,上演了一場技藝精湛、民族風格濃郁、歡快祥和的雜技晚會。而臺下的觀眾更為特殊:毛澤東、周恩來、劉少奇、朱德……昔日生活在舊社會最底層的雜耍藝人,如今能為國家領導人登臺獻藝,大家的激動之情溢于言表,許多人一邊笑著一邊熱淚長流。
輪到金業勤兄妹三人的《車技》時,他的表演如有神助,不但將技巧發揮得淋漓盡致,而且情緒也格外飽滿奔放。《車技》的特色動作很多,其中金業勤最拿手是“騎車過桌子”。舞臺中央擺一張桌子,他快速騎車沖向桌子,當前車輪即將撞上時,猛然伏低身子,雙腿夾住車座,高高翻起,輕巧地落在桌子對面,接下來騎車如常。
金業勤至今仍保留著極其幸福的回憶,當時,毛主席坐在第6排,不時為節目報以掌聲。
演出結束后,周總理問大家:“你們演出的節目劇種叫什么?”有人說是技術魔術,有人說叫馬戲、玩把戲,還有人叫作雜耍,一時間眾說紛紜。總理略作思考,道:“就叫雜技吧。”大伙兒聽罷,都覺得這個名字既貼切又巧妙,掌聲四起。“雜技”這一名稱正式確立下來,接著,周總理親自將雜技團命名為“中華雜技團”。
中華雜技團成為新中國誕生之后的第一個雜技團體,金業勤和妹妹金汝勤、金淑勤從此告別了賣藝生涯,成為國家演員。
僅一周后,中華雜技團便肩負起文化使者的使命,奔赴蘇聯、波蘭進行友好演出。這也是新中國成立后派往國外的第一個國家演藝團體。此后,金業勤頻繁在世界各國演出,從1951年開始,連續參加了四屆世界青年與學生和平友誼聯歡節。1957年,金業勤在第六屆聯歡節的國際雜技比賽上一舉摘得金獎。在曾經的老天橋兒中,這可是獨一份兒。
憶及這段激情燃燒的歲月,金業勤自豪地說:“從1950年走出國門,為宣傳新中國文化、增進與各國的友誼,我們不但演遍了社會主義國家,而且還深入到許多建交、未建交的資本主義國家,對加強交流、促進早日建交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我們出訪不久,中國與意大利、法國等國家相繼建立了外交關系。雜技以其獨特的魅力在中國外交史上寫下了特殊的一筆。”
歲月流逝,經歷過“文革”的沖擊,金業勤漸漸淡出舞臺,轉而做起了老師。1979年,金業勤光榮入黨,實現了多年的愿望。1992年,中國雜技家協會為表彰新中國成立以來貢獻卓著的雜技工作者,設立了雜技首屆“百戲獎”。“百戲獎”是雜技界的最高獎項,9名獲獎者從全國15萬雜技工作者中選出。金業勤憑借其卓越的技藝、突出的貢獻成為華北地區唯一獲此殊榮的演員。
“從事雜技藝術這么多年,深刻地覺得雜技是一項可愛的藝術。它生根在民間,可大可小,可以成為很美的綜合藝術,在舞臺上表演;又可以深入民間,在場院里為觀眾演出。它雖然沒有語言,但表現出來的卻是人類戰勝自然、克服困難的力量。雜技是不可缺少的一個劇種,雅俗共賞、老少皆宜。無論時代怎樣發展,民族的才是世界的,我對雜技的發展充滿信心。”85歲的金業勤目光慈祥、聲音洪亮,雜技永遠是他心中的重中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