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河南省安陽縣安豐鄉西高穴村的搶救性發掘,在網絡時代顯得坐立難安。社科院考古研究所副研究員劉煜說:“考古學界這么多年來沒出過這樣的事。”
曹操安葬之處,史書上叫“高陵”。“高陵”真假已在歲末釀成事件。“這么多更有價值的考古發掘在默默進行,無人關注,一個‘曹操墓’點燃了網民的興奮點。也難怪,他是名人。”社科院歷史研究所漢魏室主任梁滿倉說。
在采訪中,記者請教的幾位考古學界、文學界人士都對此中喧囂不太贊賞。其中一位打趣:“不管曹操葬在哪里,要是地下有知,恐怕都會被吵醒,難免掙扎起來辯白一番,不然學界、半學界、民眾三足鼎立起來,天下又要‘大亂’。”
“他真是一個時代英雄”
東漢的行政區劃是分13個州,12州各有一個刺史,另有1個州,由司隸校尉掌管。曹操當過刺史、州牧的兗州是個小州。各州下面有郡,長官叫太守;下面再分縣,戶口多的縣,長官叫令,少的叫長——跟后世的情形是一樣的。
漢末亂源有三:宦官、外戚、黃巾軍。黃巾軍領頭的是張角、張修、張魯、于吉等人,從平民百姓到上層闊人,各有工作對象。其中張角是要煽動造反奪取天下的。
宦官被司隸校尉袁紹一網打盡之時,西涼守將董卓應國舅何進之召,正好這時候進京。西涼的兵是強的,董卓又是個粗暴的人,敢于妄為,進京之后便專擅朝權,把少帝廢掉,立劉協為帝,就是漢獻帝。于是袁紹逃到東部。東部的州郡,紛紛起兵討伐董卓。董卓把洛陽燒毀,逃到西京長安。其實東部起兵的人,并不想跟董卓打,而是各自占據地盤,互相爭奪,天下從此就分裂了。
三國的局面,從董卓起兵算起,一直到晉武帝把東吳滅掉,天下才算統一。分裂擾亂的局面,一共91年。
曹操的父親名叫曹嵩,沛國譙縣人(今安徽亳縣)。曹操生于公元155年,字孟德,小名阿瞞。他年輕時任性好俠、放蕩不羈、不工學業、不修品行,但有識人之士看出他的機智警敏和隨機應變。有個叫橋玄的人對他說:天下要大亂,不是命世之才不能解救,能搞定的,就是你了!
曹操平定黃巾軍時顯露頭角,被封為西園八校尉之一,跟天下諸侯一起討伐董卓。董卓死后,他發展了自己的勢力,南征北戰,先后戰勝了呂布、袁術,并接受了張繡的投降。他在官渡(今河南中牟)、倉亭(今河南管縣)打敗袁紹的兩場仗很漂亮,其中一次還是以少勝多。他在52歲的時候,基本統一了中原地區。而11年前,他已“挾天子以令諸侯”。
史家呂思勉在《三國史話》里講,令曹操登上權力頂峰的關鍵是他的兵力而非“挾天子”,東吳孫權、蜀地劉邦并沒因為漢獻帝在曹操那兒就放棄跟他的抗衡。
曹操會用人是各家史書里都寫到的。“唯才是舉”就出自他的《求賢令》。因為識人善用,他的政策往往能夠向“眾多選擇里較好的那一個”靠攏。像“挾天子以令諸侯”、募民屯田、招懷流民、遷徙人口、勸課農桑、興修水利、充實編戶、恢復租調制度等政治和經濟策略,均出自部下的建議和他自己的判斷。
曹操一生殺人無數,但并非涂炭生靈。攻打陶謙那一次用兵很殘暴,《三國志》里說“所過多所殘戮”。呂思勉先生認為,這不像是曹操做的事,估計是他收編的青州黃巾軍所為——張角本是強盜,所以他手下的兵難于約束。
至于“寧教我負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負我”,呂思勉說,那是《三國演義》妝點附會的話。他比較《三國志》、《后漢書》、《魏書》里的記載,判斷說,曹操路過故人呂伯奢家將其家人殺掉,或呂伯奢兒子想要打劫曹操而被曹所殺,都有可能,不過其中并無陳宮這個人出現,所以也不可能有這句對話。
赤壁之戰是曹操一生中最重要的轉折點。這場戰事,已被拍成電影《赤壁》。
“他真是一個時代英雄。”梁滿倉說。
古直悲涼,有吞吐宇宙氣象
建安是東漢末年漢獻帝的年號(公元196-220年)。這時期的政治大權完全操縱在曹操手里。“建安風”文學陣容頗強,曹操是開創者。曹氏父子(曹操、曹丕、曹植)都愛好文學,喜歡招攬文士,所以在他們周圍聚集了許多文人。“建安風”除了“三曹”,還有“七子”:孔融、陳琳、王粲、徐干、阮瑀、應玚、劉楨,同時代還有一個才女蔡琰(文姬)。
華東師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李劍冰老師向記者娓娓道來:曹操留下來20多首作品,數量不多,但質量很高。《短歌行》是對酒當歌,抒建功立業之情;《薤露行》與《蒿里行》記錄董卓兵亂期間的社會現實,堪稱“詩史”,可與杜甫的“三吏三別”相媲美,表達了像“瞻彼洛城郭,微子為哀傷”、“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這樣的情懷。“曹操的《步出夏門行#8226;觀滄海》是詩歌史上第一首完整的山水詩,編過《古詩源》的沈德潛的評語是‘有吞吐宇宙氣象’。”據私人醫生回憶,1954年毛澤東在北戴河時也總背誦這一篇。
明朝的王陽明說:“莫要看輕了豪杰。能做一番大事業的人,總有一段真摯的精神在內。”
李劍冰說,從蘇東坡、龔自珍一直到魯迅,都對曹操的詩評價頗高。曹詩的品格,他認為鐘嶸的《詩品》(“曹公古直,甚有悲涼之句”)和宋朝敖陶孫的《詩評》(“魏武帝如幽燕老將,氣韻沉雄”)里說得比較準確。
曹操留下的短文,多是些公文性質的“令”、“表”,但清峻通脫。
“他的書信也很有趣,比如寫給孫權的兩封。一封是赤壁之戰前:‘近者奉辭伐罪,旌麾南指,劉琮束手。今治水軍八十萬眾,方與將軍會獵于吳。’劉琮是荊州牧劉表次子,荊州實際掌權者。赤壁大戰之前,曹軍南下襄陽,劉琮舉州投降。曹操意思是:‘你看,我大旗一揮,劉琮就束手投降。’這是在嚇唬孫權;曹操的兵力是14萬,他說80萬,是在詐孫權。最妙的是用了‘會獵’二字——一場大戰,不過打打獵而已,打獵的地方,就在孫將軍您的地盤上。真是舉重若輕,又含機鋒,不愧大將風范。”
李劍冰又解讀戰后一封:“‘赤壁之役,值有疾病,孤燒船自退,橫使周瑜虛獲此名。’好像周瑜得了外快一樣。雖是大敗,但信寫得還是有氣派。”
1950年代末郭沫若曾發文“替曹操翻案”,引發一場論戰。
在那場論爭里,譚其驤先生的結論是:“總之,曹操是一個有優點、有缺點,功勞很大,罪孽也不小的歷史人物。從全面看問題,總的評價應該是功過于罪。但我們不能,也用不著因為他有功而諱言其罪。過去有許多人并沒有把他說成是罪過于功,所以這案子基本上無須翻。若一定要把他犯的罪也翻過來,說是并無其事,或雖有其事,但算不得罪,那恐怕是翻不過來的,因為那是歷史事實。”
呂思勉在寫給大眾的《三國史話》里有一段文字講歷史與演義的差別,可謂語重心長。
切換到今天關于墓地的爭論,綜合采訪中諸家意見,可仿寫成:“網上叉架是刺激感情的東西。要求感情滿足,其勢不能使人多用心。所以網上的七嘴八舌,所說DNA化驗、大小喬陪葬之類,看似科學正義、香艷離奇,要是我們真肯用心,憑著事理想一想,就知道他所說的話,都極幼稚,只好騙小孩子罷了。”
“滿足感情固然是一種快樂,了解事實的真相,以滿足求知的欲望,又何嘗不是一種快樂?”呂先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