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的游記文學由來已久。唐代柳宗元的《永州八記》,是最著名的。洎乎晚清,開始有了游歷、考察歐美的國外游記,如王韜的《漫游隨錄》,李圭的《環游地球新錄·赴美紀略》,康有為的《意大利游記》和《法蘭西游記》,但它們都未涉及外國的藝術。只有錢單士厘女士的《癸卯旅行記》和《歸潛記》,才稍稍涉及外國的藝術,不過語焉不詳。“五四”新文化運動起來后,去歐美留學的中國人多起來了,在他們的游記文學中,已約略記敘到域外的藝術,但因為他們不是藝術家,所記敘的也只是域外藝術的浮光掠影。新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30年,國外游記文學已在百種以上,但是,仍然沒有一部專門描寫、記敘外國藝術的作品。游記文學中的這一空白,終于由名作家兼名畫家、文化名人王川的《藝術地圖》(鳳凰出版集團·江蘇文藝出版社2010年2月出版)所填補。從20世紀90年代初開始,20年間,王川以“天涯孤旅”的身份,游覽、考察了亞、歐、非17個國家的世界級藝術,描摩、記敘、評價了數以百計的杰出的世界藝術作品,顯示了改革開放后中國名人寬廣博大的文化胸襟。王川在寫作中熱情奔放,文筆跳脫瀟灑。可以毫不夸大地說,這是中國第一部描述世界級藝術的高精尖游記文學作品。
王川以作家兼畫家的雙重視角觀察藝術,常常使他一語道出世界藝術珍品的歷史意義和藝術價值所在。通過對兩百多種藝術珍品的鑒賞和品評,王川向我們展現了一個壯美、雄美、優美的藝術世界,昭示讀者,它們之所以無與倫比,其深刻的內在的成功奧秘在于:
其一是它們都顯現了鮮明、濃洌、至美的民族特色。五千年前,埃及就建造成功了胡夫金字塔、哈夫拉金字塔和門卡烏拉金字塔,他們是祖孫三代埃及法老。這些金字塔在撒哈拉炎熱的絕漠黃沙中矗立了數千年,經受著風沙的侵蝕仍挺然而立。“一切都怕時間,而時間卻怕金字塔。”金字塔完全是古埃及民眾所創造的,是徹底的民族的,“厚重磅礴,大氣凜然,留給人一種冷峻、漠然和傲然的粗獷感覺,令人悚然屏息。”這就是金字塔這一偉大藝術所顯示出來的埃及的民族精神。而印度的藝術,不管如何多種多樣,繽紛多姿,但它們的總體藝術風格卻可以一字概括:繁。即以繁縟復雜、富麗華美為特色。這也是印度藝術的民族性:印度人具有一種能夠把簡單的事物復雜化、把細小的事物擴大化的本領,也具有豐富的想象力,把自己身邊的一切都加以想象和夸張,都加以裝飾和美化,從而體現出宇宙間那種生生不息的創造力和物種的復雜性。葡萄牙,歐洲的鄉村,但在五百年前,卻是世界上的航海強國。達·伽馬是真正到達印度的第一人,糾正了哥倫布以為他偶然發現的新大陸就是印度的錯誤,從歐洲直航印度的航路就此開通。為了紀念葡萄牙歷史上所有的航海發現者,葡萄牙政府在20世紀60年代,于里斯本瀕臨出海口的特茹河畔,建立了一座高大的紀念碑——發現者紀念碑。這是一座非凡的藝術品,是一組環境藝術。它的碑體呈船形,下部是三角形的船頭,上部是三層圓弧狀的帆形,被紀念的所有航海發現者都站立在船舷上,非常宏偉。這一驚世的“發現者紀念碑”,又是葡萄牙的民族藝術,體現了葡萄牙人的冒險精神、創業精神、發現精神。王川揭示,凡是無與倫比的藝術品,都是具有明顯的民族特色的。
但是,王川不是考察和品賞幾個國家的藝術,而是考察和品賞了17個國家的藝術:建筑、雕塑、繪畫、音樂和文學等,因此,經過比較,王川又發現,凡是東西方及洲際之間進行了文化交流后產生的藝術品,又無不呈現出不同程度文化交融的特色。這在土耳其的藝術中體現得尤其顯著。土耳其的伊斯坦布爾市,曾經是東羅馬帝國、拜占庭帝國的首都和奧斯曼帝國的首都,因此,土耳其是西方人眼中的東方,東方人眼中的西方。土耳其有許多藝術珍品,都呈現出東西方文化交融的特色。索菲亞大教堂打破了希臘神殿的山花廊柱式和羅馬神廟的穹頂拱廊式規范而重砌爐灶,但又借鑒了希臘的柱式和羅馬的穹頂而有所發展,從而形成了拜占庭建筑具有十字形的結構和巨大穹頂兩大顯著特點。其后,土耳其的蘇丹們把這座教堂改造成了清真寺,但并未對教堂的結構傷筋動骨。這樣,就使得這座千年古寺在做了916年的基督教堂和418年的清真寺之后,一旦被改為博物館,參觀的觀眾們還能從里面同時看到耶穌的形象與安拉的名字并存的奇跡。索菲亞大教堂是東西方文化、伊斯蘭文化和基督教文化交融的見證,為世界建筑史樹立了一個不可復制的榜樣,一個供后世不斷師法效仿的標本。馬來西亞的馬六甲,是大馬文化最古老、最密集也是最斑斕的地方。在這塊土地上,馬來文化、印尼文化、葡萄牙文化、荷蘭文化、中國文化與英國文化,雜然并存,相互交融,儼然一個小聯合國。數十年來,水彩畫成為馬來西亞最普及、最重要也是水平最高的畫種,在這一畫種里,多種文化交融的痕跡和烙印,觸目可見。在某一國家的藝術里可見多種文化的交融,并不等于它們就失去了民族特色。日本藝術就是如此。自公元894年后,日本文化從“漢風化”逐漸“和風化”,日本的建筑也隨之開始了自己的本土化。與中國老師相比,他們有了更上一層樓的創新,出現了典型的大和民族的新樣式。無論是俳句還是能劇,無論是茶道還是劍道,無論是浮士繪還是枯山水,日本的文化經常被浸淫在一種幽靜而孤獨的氛圍當中,以一種恬淡而雅靜的心態來欣賞那自然帶來的無窮無盡的樂趣。當今日本最為獲譽的畫家是“三座大山”,即東山魁夷、平山郁夫和高山辰雄,另加一座“山”,即加山又造,他們的畫作無不融合了多種文化但又始終保持日本的民族特色。風情萬種的西班牙,有歷史的西班牙,它曾經氣勢不凡地狠勁地咬了整個世界兩三百年。有天主教的西班牙,托雷多古城是西班牙在馬德里之前的王都,是天主教文明的最后一站;有伊斯蘭教的西班牙,它曾被信奉伊斯蘭教的納沙里王朝統治過長達800年;有現代藝術的西班牙,近百年里相繼出了高迪、畢加索、米羅和達利這樣的現代派大師。所以,西班牙的藝術,又都表現了多種文化的交融,但它們仍然是西班牙的、民族的,無論是高迪的“夢花園”,還是高迪的“神圣家族教堂”,都體現了西班牙藝術的多文化交融及其民族性。由此,王川在《藝術地圖》中又揭示:無與倫比的世界級藝術作品,既是民族的,又是不同文化交融的,但歸根結底還是民族的。
在遍歷了十七國,考察、評賞了數以百計的世界級水平的藝術品以后,王川頓悟:只有真正原創性的、獨創性的藝術品,才是無與倫比的。新加坡是一個小國家,但它的城雕達到了很高的水平。在新加坡萊佛士廣場上置放的A、B兩尊雕塑《飛龍在天》,A尊為楊英風所作,B尊為歐世鴻所作。兩尊雕塑都純用青銅鑄成,互相呼應:一是用具象方法來作主題的展示,寓意著新加坡是亞洲的一條小龍;另一是由抽象的手法來作浪漫的表現。由于它們都具有原創性和獨創性,王川評論:它們“不僅是我在新加坡看過的最好的城雕,也是亞洲最好的城雕之一,絲毫沒有小國的局促和小氣。”俄羅斯普希金美術館前的《鑄劍為犁》和《糧食》這兩尊雕塑,前者是烏切季奇獲譽最高的代表作,后者為穆希娜所作。《鑄劍為犁》的主體為一位身材壯碩的祼體男子,手中正掄著一把鐵錘,把手中的一把劍錘打成耕地的犁。這件象征主義的作品正符合“和平”的世界性主題,于1958年獲得布魯塞爾世界藝術展的榮譽獎,以后又由蘇聯政府把它贈送給聯合國,陳列在聯合國大廈前的廣場上,功莫大焉。它的體量不大,但仍能令人感受到那種撼人的魅力。《糧食》則是一尊裝飾性雕塑,兩位裸體的少女背負麥捆而坐,豐滿圓潤,抒情優美。這兩尊雕塑,也因其原創性和獨創性,而使作品的人道主義精神感人肺腑。有“農民之子”之稱的羅馬尼亞雕塑家布朗庫西的《波嘉尼小姐》,更具原創性和獨創性。布朗庫西“經過了不斷的簡化提煉,不斷地嚴格摒棄一切的多余細節而創作出一種單純而富有詩意的作品,被人稱之為‘現代雕刻的美麗的教母’。”丹麥雕塑家安德華根據安徒生的童話《海的女兒》創作的《美人魚》雕像,也因其原創性和獨創性而“成了世界上最負盛名的藝術作品”,“成了后世雕塑家競相仿效的圭臬”。
《藝術地圖》不只深刻揭示了無與倫比的世界級藝術所內蘊的成功奧秘,還充分表現了名人王川的寬廣博大的文化胸襟,顯示了改革開放后中國人的“三寬”情懷:即對歷史文化現象的寬厚,對世界藝術的寬待,尤其是對世界級學者、藝術家的寬容。瑞典的大探險家、大學者斯文·赫定,以西方人的眼光,認真、銳利而長期地掃視和探究了中國。他曾說過:“來了,見到了,就征服了!”這是亞歷山大當年東征時喊的一句話。由此也曾引起過某些中國學者對斯文·赫定的誤解。但王川從斯文·赫定一生的活動,尤其是從斯文·赫定對中國的探索活動及其對中國人民的友好態度的整體估價中,認為“如果不把這句話看成是殖民者宣言的話,那應當是代表著西方學者們對神秘的中國文化的一種普遍態度,對于那些開辟荊莽的先驅者來說,某種意義上確是如此。”如此看待和對待斯文·赫定,無疑是應有的正確態度。瑞典載譽世界的地質學家安特生,是北京猿人化石的發現者之一,他的銅像已經豎立在周口店北京猿人遺址的前面。是他在河南仰韶村發現了厚厚的文化堆積層,出土了大量新石器時代的彩陶器和工具。安特生將它命名為“仰韶文化”。當年,安特生將他未帶走的一批彩陶存放于甘肅,它們經過四方輾轉,最后竟然片陶無存。而他交還給南京政府的另一半彩陶則歷經磨難,最后也不知所終了。北京猿人化石也未能避免失蹤的命運。對于某些流失在國外的文物,王川寫道:“我們不能懷著民族主義的觀點而偏激地要求全部歸還,更不能認為凡是流失在外國的中國文物都是外國人盜走和搶走的。至少在瑞典,還有幾個與中國友好的例子。”這樣看待外國的“中國通”,這樣看待流失在外國的中國文物,體現了改革開放后中國名人的寬廣博大的文化胸襟。我是十分欣賞王川的這種“三寬”情懷的。
王川才過“耳順”之年,精力仍然充沛,以后出國考察、觀賞世界藝術的機會還有。我希望,他今后在《藝術地圖》的基礎上,在畫出歐、亞、非藝術地圖的基礎上,進而畫出美洲、拉丁美洲、澳洲的藝術地圖,修訂、充實這部《藝術地圖》,使它成為引導讀者進入世界藝術殿堂的百科全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