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天仙一樣

五奶又出來曬太陽了，她坐在墻角，瞇縫著眼睛，膝蓋上躺著一只懶洋洋的大黃貓，那貓也在曬太陽。

他的三孫趙春是潁河鎮酒廠的合同工，他今天休息，回村里來看望五奶了。五奶老眼昏花，她已經不認得三孫了。

她說，我兒，你回來了。

趙春說，我不是你兒，我是你孫。

五奶把趙春拉到身邊，摸了一下他的臉說，我兒，你還經常喝酒嗎，你又瘦了。

趙春說，我不是你兒，我是你孫……

五奶說，瞎說，那我兒呢，他怎么不來看我?

趙春說，你兒在陳城呢，他在煙廠當工人呢。

趙春從潁河鎮給五奶帶回來一雙鞋、二尺布、一盒糕點。

五奶說，我兒在煙廠做工了，還是雷九少的煙廠嗎?

趙春說，五奶，雷九少早被斗死了，早死了。

五奶說，我以前也在雷九少的煙廠做工呢，那個時候，我才十八九歲，整個煙廠就數我最漂亮，花兒一樣啊，我去潁河里洗衣服，魚兒看見我都紛紛跑開，它們知道沒有我白，不敢在我身邊呢。

趙春說，是的，我奶很漂亮。

五奶說，那雷九少就打了我的主意，要把我娶進門。俺娘那個喜歡啊，說我以后吃喝不愁了，就把我嫁了。

趙春說，雷九少是我爺爺啊，他的罌粟工廠在咱們這里是最大的。

五奶說，我嫁過去，生了三個兒子:一鳴、二鳴、三鳴。

趙春說，三鳴是我爹。

給他生了三個兒子，我就人老珠黃了，雷九少就又討了一個妾，叫美菊，美菊可真漂亮啊，花枝招展的，長得像天仙一樣。他們成親的那天，美菊大鬧公堂，非讓雷九少休了我，才肯拜天地，雷九少鬼迷心竅，當著眾多家親的面讓家丁把我逐出了家門。

貌美的美菊天天陪著雷九少鶯歌燕舞，她說，雷九少，今天請個戲班子過來，熱鬧熱鬧。雷九少就請了個戲班子過來，吹吹打打，唱唱跳跳。

她說，雷九少，去派家丁給我買十匹不重樣的綾羅綢緞來，我要做衣服。雷九少就派了十個家丁進城買布，家丁買了布一路小跑著回家，路人問，你們跑那么快干什么?家丁說，不跑那么快，怕到家又過時了。

美菊穿著綾羅綢緞，真是漂亮啊，就像天仙一樣。

她說，雷九少，我們挖個地下倉庫，把我們的糧食都藏進去，免得被窮人搶了。雷九少就動工建了一個地下倉庫，就在今天的電影院下面。

五奶問，我兒，現在是什么年代了?

趙春說，現在是共產黨的天下了。

五奶說，毛主席他老人家好嗎?

趙春說，毛主席他老人家也早去世了。

五奶說，那個時候，毛主席每天都在說話啊。

那個時候，一鳴、二鳴、三鳴，都八九歲了。毛主席有一天站在天安門城樓說，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于是，雷九少就被嚇跑了，美菊也嚇得上吊了，嘴里流的都是血啊，就像是一朵盛開的玫瑰花。

毛主席說，要復課鬧革命，一鳴、二鳴、三鳴，都去學校上課了。

毛主席說，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很有必要。一鳴、二鳴、三鳴，都去離這里八十里的一個小山村插隊了。

毛主席說，只留一個在身邊。三鳴回來了。

毛主席說，抓革命，促生產。三鳴進了煙廠做工了。

五奶說，你知道美菊為什么上吊嗎?她是被嚇的，被羞的。雷九少跑了，她被抓起來游街，胸前掛著牌子，上面寫著:替天行道，打倒地主小老婆，遏制資產階級腐朽思想。她天天在街上被人吐口水、扔瓦塊。但是她穿得依然齊整，還是綾羅綢緞，結果有一天就被他們給剝光了衣服，說她不配穿那些衣服，糟蹋了人民的勞動果實。她就趁人不注意，上吊死了。

五奶說，她像天仙一樣好看啊!

這個時候，小學生們中午放學了，他們陸陸續續地從五奶家門口經過，三三兩兩，嘰嘰喳喳的，其中有三個小女孩，都穿著小藍裙，扎著蝴蝶結，蹦蹦跳跳地過去了。

五奶望著她們說，真像天仙一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