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仃簡介
1917年
出生
1932年
進入北平美術專科學校國畫系
1938年
赴延安,任教于魯迅藝術學院,后到文藝界抗敵協會,任陜甘寧邊區美術家協會主席
1945年
設計全國政協會徽與第一屆全國政協會議紀念郵票,負責和參與開國大典,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美術設計工作,設計改造懷仁堂、勤政殿,設計天安門廣場大會會場和新中國第一批紀念郵標
1950年
任中央美術學院實用美術系主任、教授,領導中央美院國徽設計小組參與國徽設計
1955年
參與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籌建工作
1957年
調任中央工藝美院第一副院長
1981年
任中央工藝美院院長,后離休
1999年
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并入清華大學,更名為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張仃欣然復出,擔任美術系第一工作室博士生導師
2010年2月21日
因腎功能衰竭醫治無效去世,享年94歲
2010年2月21日上午10時,張仃先生駕鶴西歸,中國20世紀美術史一位標志性的人物謝幕。
盡管五個月來早有思想準備,但還是覺得恍惚,一個我追隨了23年的可愛的老頭,真的就不在了嗎?難道以后我去門頭溝他的“大鳥窩”看他,那張帆布搖椅上就真的空無一人了嗎?任由我們隨意聊天,那個兀自翻著《書法大字典》的老頭真的再也不會突然抬頭冷不丁說一句:“魯湘你今年多大了?”
一 焦墨緣
張仃先生長我40歲,認識他是在1987年夏天,先生正在中國畫研究院(現中國國家畫院)辦焦墨寫生山水畫展。我剛從北大分配到首都師大工作,一路之隔,便常去看展。先生和夫人灰娃臨時住在研究院的小青磚樓里,于是相識。
先生皓發銀髭,不怒而威,聲名早就如雷貫耳。交談中我不免有些誠惶誠恐。他非常認真地聽我談了觀感,隨即點燃煙斗,話題一轉,向我問起有關弗洛依德精神分析學的知識,這讓我大感意外。我在北大讀書時翻譯過有關弗洛依德精神分析學和美學的文章,專業上不生疏,于是精神放松,侃侃而談,不覺已到掌燈,先生一直靜靜地聽著,時不時叭嗒幾下煙斗。
我當時吃驚的是年歲這么大的老藝術家怎么會對弗洛依德學說感興趣,并為老人的好學和不恥下問而感動。幾年后我才知道,原來有批評家認為他的焦墨山水畫是一種深度生命焦慮的宣泄。當我深入到張先生焦墨山水創作的原點時,我確實震驚了。
那是1974年深秋,已被掃地出京的張仃先生和前妻陳布文先生回京養病,托學生在西山臥佛寺旁的櫻桃溝找到一間廢棄的農舍,草草收拾一下就住下了。這一年先生57歲,胡須頭發全白,身如槁木,心如死灰。一個一輩子同色彩打交道的畫家,卻開始厭惡顏色,尤其見紅就暈。家人不得已,連床單被罩都統統翻過來。終日枯坐無事,就把隨身攜帶的一本巴掌大小的冊頁拿出來翻翻,那是1954年江南寫生回京,在榮寶齋買的黃賓虹焦墨寫生山水冊,“文革”造反派抄家時,藏在身上躲過一劫。就這么翻著看著讀著,忽焉心有所動,向村里學童借來筆硯紙墨,起身向蕭瑟秋林走去,越走越深,直至西山深處。
一張張淺黃色的元書紙上,香山的古寺、斷橋,櫻桃溝的山石、流泉,鑲紅旗的村落、農舍,一一落諸焦墨。其中一張速寫上題著:“記于11月7日六級大風中。”摧枯拉朽,林木震蕩,天寒地凍,個頭小小的先生兀自一人,獨立寒秋,手握管錐,面對大風起兮的莽莽群山,那是怎樣一種孤獨、超拔、寥落、微茫的心境啊!那個大紅大綠熱熱鬧鬧的裝飾畫家張仃涅槃了,一個寂寞清絕的焦墨山水畫家張仃出世了。
因此,談論張仃焦墨山水,永遠不要以為這是一種語言的設計,一種美學的追求,或者,一條方便機巧的捷徑,一種為風格而風格的安排。不,它絕對是靈魂的掙扎和生命自我的拯救,從地獄的劫火中爬出來,帶著灼傷,也帶著療救的痕跡。正因為如此,時隔13年,張仃先生會向一個初次見面的北大研究生詢問弗洛依德學說。
1990年一個春日的傍晚,在紅廟中央工藝美院宿舍,我第一次看到了這本把先生從煉獄之火帶向清涼世界的小冊頁,隨即寫了一篇文章《焦墨緣》,發表在臺灣的刊物上。
二 山水寫生
從1990年起,我常陪張仃先生去各地寫生。山水寫生,在今天的美術界不僅不時尚,而且莫名其妙地常遭詬病,好像寫生是藝術的原罪。先生不理這一套,每年都出去,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機會。他所去之地,有著名的山水勝地,更多是窮鄉僻壤或謂之窮山惡水之地,有時就吃住在老鄉家里。
記得有一次在山西中條山區連續幾天寫生,突然覺得全身乏力,腿都邁不動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后來老鄉煮了幾個雞蛋,吃下去力氣就恢復了,原來是缺營養。先生出生于遼西北鎮醫巫閭山下,命中注定與山水結緣。他對山水的喜愛不只是因為其可觀可游可居,在我觀察,似乎有一種準宗教情懷的敬畏。只要進山,他就興奮莫名,精神頭幾倍于常人。
在山里,所有跟隨先生的人都比他年輕,卻全都跟不上他的節奏。每天清晨,總是他拿手杖來敲大家的門,而此時他可能已在周邊轉了一圈,畫了幾幅速寫了。晚上,我們都累得早早歇下了,先生卻還要整理收拾白天的寫生稿,有時還要給當地寫書法。上路時,司機旁的副駕座永遠是他的專座,視野好,可隨時見景停車。70多歲的老人,只要上車,絕無困意。我就從來沒有看見過他在車上打過瞌睡。當一車人都鼾聲如雷時,他依然目光炯炯,像一個機警的獵人搜尋他的獵物。但他會照顧人,只要多數人在睡覺,他不會輕易叫停車,只是在大伙兒都醒來后輕輕說一句:“剛才幾處好景你們都錯過了。”
先生看景的眼光與一般山水畫家不同,重點在近景的村落與農舍,對耕耘的土地尤為熱愛,我稱之為人文山水。一定要本色,人、建筑、生產、生活及其環境,要渾然一體。我想,這一定同他的童年記憶有關。
我陪同先生回過遼寧黑山縣芳山鎮老家,東北遼闊的土地,犁出的深深的田垅,安詳的屯子,背景是遠處的群山——這幾乎成為一個圖式,無論在哪里,只要見到這樣的景致,先生都會駐足眺望,那眼神,就像在回憶自己的故園和母親。他不是單純的模山范水,他所畫的山水都是生活化的山水,是以人為本的山水,是以人的生活場景為中心的山水,是對人類棲息環境的詩意贊美。感動他,使他怦然心動并專注的對象,都烙印著人類抗爭命運的痕跡。
他之所以對太行山情有獨鐘,從1992年到1997年先后六次深入太行;他之所以對西北山水一畫再畫,都是因為這樣的環境中,人的命運格外悲愴,人與山水環境共同締造出生命的史詩,樸素而輝煌,平淡而深刻,一如他的焦墨山水畫的藝術品質與格調。
三 回延安
1992年春節,張仃先生和夫人灰娃回陜北訪舊,我帶一個攝制組跟隨采訪。在榆林,我們找到了張先生當年率抗日藝術小分隊住過的老屋,老屋主人還有印象。在榆林,抗日藝術小分隊除了印刷張貼漢蒙兩種文字的抗日漫畫,最轟動的一件事就是參與了國民政府的成吉思汗遷陵大典,從鄂爾多斯遷往更內地的甘肅榆中。
遷陵大典的美術設計都是張先生搞的,遷陵隊伍前面抬著的巨幅成吉思汗畫像,是張先生就地取材,畫在一塊大門板上,水粉再刷桐油,儼然一副油畫標準像。張仃先生一定預料不到,以后很多這類大典的美術設計會落到他頭上,比如中華人民共和國開國大典。
在佳縣黃河邊的桃花渡,我們同鄉親們一起點燃蘿卜燈,一起轉九曲黃河陣。在延安,我們居然找到了灰娃當年住過的窯洞。橋兒溝魯藝所在的教堂作了倉庫,先生徘徊良久。當年初到延安,革命隊伍對這個沒有任何組織介紹而來的國統區文藝青年有點冷淡,傲氣十足的張仃憤怒地給毛澤東寫了一封信,毛澤東隨即回信,讓張仃持此信找周揚,在延安魯藝安排任教。因此,張仃先生在革命隊伍的第一份工作,是毛澤東親自介紹安排的。
在延安張仃先生最好的朋友是蕭軍、艾青,還有塞克、杜矢甲。蕭軍是東北同鄉,身上有胡子氣,又是魯迅的年輕哥們兒,倆人性格投緣。蕭軍比張仃還狂,他公開對延安的中共領袖說,我蕭軍一支筆管兩個黨,一邊管著國民黨,一邊管著共產黨。艾青是幾年前一道在蘇州反省院坐牢的獄友,又是1942年周恩來在重慶親自交給張仃,由張仃利用尚未失效的國民黨護照,一路帶到延安來的。艾青喜歡張仃先生藝術風格中的現代氣息,到處給張仃做廣告,“張仃到哪里,摩登就到哪里。”
應該說,艾青這句影響深遠的廣告詞,對于張仃走上裝飾裝幀裝潢的藝術道路,起了很大的推動作用,以至于欲罷不能。延安所有機構,不管是政治的、軍事的、生產的、文藝的,只要有需要設計的活兒,首選就是張仃。張仃的摩登設計,出現在延安青年劇院的牌樓上,出現在文抗協會俱樂部的裝修上,出現在化妝舞會上,出現在大生產運動的陳列會上。土得掉渣兒的延安黃土高坡,因張仃而時尚。
灰娃告訴我們,塞克、張仃、杜矢甲,是延安著名的“三大怪”,穿著奇特,性格怪異,行事不同于革命隊伍中的大多數人,但孩子們都特喜歡他們。“三大怪”經常結伴散步,也是延安一道風景,塞克像個哥薩克,張仃穿著大皮靴,杜矢甲披件羊毛氈大氅。有時行至某首長窯洞前,衛兵照例大喝一聲“干什么的?”張仃火氣最旺,跨前一步揪住哨兵大喝一聲“你他媽干什么的?”
就是這么一位特立獨行脾氣火爆的自由藝術家,在延安的革命熔爐里,被反復火,鍛打成革命機器上的一顆螺絲釘。
延安文藝座談會是中國革命文藝的大事件、大轉折,張仃先生參加了這次座談會。座談會所在的楊家嶺禮堂院子里有一口水井,井臺上結滿厚厚的冰。先生佇立良久,思有所憶,心有所感,遂做《老井》一圖,題曰:“壬申歲始,走訪楊家嶺,瞬間半世紀。舊地重游,群星隕落,石屋尚存,井臺冰封,泉水噴涌,可煮小米飯果腹,可烹茶論藝。寒冬已過,將有雁群飛鳴長空,大地復”。禮堂外面有一幅放大的老照片,是毛澤東、朱德同參加延安文藝座談會的文藝人士的合影,沒有官本位的排座次,大家隨便站坐。在人堆中,我們找到了穿青色衣服的張仃先生,一個毛頭小伙子。
這次陜北之行,激發出一個老戰士的情懷。滿目河山,先生似乎回到當年抗日烽火的金戈鐵馬。一道時間的閘門打開,所到之地都能喚起他的回憶。有趣的是,這次陜北之行的作品全部是焦墨設色,用色非常濃重,感情極其充沛,所有題記也都染上了當年的時代風云,以至于這批描繪陜北的山水作品具有了不同尋常的歷史內涵。
那年的陜北是異常寒冷的。無定河與黃河都千里冰封。在無定河邊寫生時,氣候是零下23度,從冰河上刮來的冷風如刀般割著裸露的皮膚。張先生坐在河邊畫著童家山的窯洞。我把絨帽給他套上,灰娃又找來個塑料袋套在他頭上,這樣,張先生坐在那兒就顯得很滑稽。可還是冷得不行,幾分鐘就得起身跑步暖和身子。如此多次,堅持畫完。
在《無定河》題記中先生寫道:“抗戰爆發,余赴內蒙曾經此河。河邊巖石竟一片殷紅。匆匆已過半世紀,又值九一八事變六十周年,居安思危,但愿歷史悲劇不再重演。”
在陜北轉了一大圈后回到關中,又進秦嶺,正月十五登秦嶺主峰太白山,途中阻于積雪。張先生于積雪之中安放下他的小馬扎,掏出本子開始寫生。我站在他身后擋風,感覺今天老人的呼吸不正常,比平時粗急。伸手一摸額頭竟然燙手。糟糕,發燒了。立即下山回西安住進醫院,急性肺炎!這一住就是40天,好險!這年夏天,先生鋪開一張六尺大宣,畫下了他的代表作之一《太白奇峰,萬古積雪》。題記是這樣的:“壬申早春探秦嶺太白主峰,天寒路滑,未能覽其全貌。時至盛夏,以意為之。”對自己發著高燒雪中寫生之事,只字未提,卻還在遺憾“未能覽其全貌。”這就是張仃,一位真正的大山之子。
紙短言長,這樣的故事還很多。謹以此文沉痛悼念最可愛的人張仃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