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羅中立油畫名作《父親》中那個滿臉皺紋迭印著大地滄桑和新時期渴望的巴蜀老農一樣,組詩《父親》的主人公也是個泥土般質樸、石碾般敦實的莊稼漢子,只不過他的“村支書”身份大小算個“當權派”。文革中挨整時,年幼的兒子聽到有人喊“打倒劉德”竟也跟著吆喝,父親“瞥見我舉著小拳頭喊叫/噗嗤一下笑了……”結果招來“劉德不老實”的斥責,一個民兵飛起一腳,他趔趄著差點被踹倒;兒子清晰地看到那“‘無產階級專政’的大鞋印/懸在父親補丁連著補丁的褂子上”——這個象征著“貧窮社會主義”和荒謬年代的令人啼笑皆非的鏡頭,“定格”為“成長的記憶”:
多少年了,這個大腳印
一直懸在我的心上
幸虧是懸著沒有落地
剛強的父親至今不倒
就是這位“剛強的父親”,當一頭名叫“黃大嫂”的母牛“春天跑青”跌翻在懸崖邊,他“箭一樣躥過去/拽住了黃大嫂的尾巴/跟著她滾了兩滾/終于把黃大嫂拽住”,從此“黃大嫂再見到父親/先是佇足,低著頭/舔父親的手掌,爾后/仰起脖子哞哞幾聲……”同樣是這位剛強的父親“為吳志學送葬歸來/一連幾天不想吃飯/覺也沒睡好/嘴上都起了火泡”,因為吳志學是“我們莊里/最能干的年輕人”,“這些年拼命掙錢/準備蓋幾間新房/給兒子張羅媳婦/不料在鐵礦上班的他/被一塊巨石砸誠了肉餅”——
“唉,吳學志連一天好日子
也沒過上!”
父親對著村前的小河嘆息
有幾滴老淚
砸傷了流水
生動的細節、樸實的語言、看似平常卻是精心提煉的字句,不動聲色而又扣人心弦地刻劃著這位可親可敬的農村基層干部和忠厚長者的形象。與羅中立油畫問世的1980年前后有所不同,身處改革巨變和社會轉型期的父親面對的農村現實,既有依然存在的貧困和艱辛,也有經濟發展帶來的各種新問題。例如《門前的小河》中“父親的憂慮”:“河水越來越小了/魚兒越來越少了”,“小河在身邊,就像孩子/誰能把她留住”;《老支書》中父親被安排住進“總統套房”(兒子建造的山莊別墅)時的“楞”和“噌”:“我最大當過村支書,/總統連想都不敢想!”說完“甩手就走/樣子比總統還總統/就是皇上來了/也勸不住”——不無夸張和調侃的筆觸,將父親的“本色”行狀渲染得唯妙唯肖,也極其自然地流露出兒子對他的理解和“激賞”。
早在白話新詩的草創階段,郭沫若論述“詩之精神在其內在的韻律”時,將新詩語言沖破傳統格律的束縛,“訴諸心而不訴諸耳”,由詩人“情緒的自然消漲”而形成的“內韻律”稱為“無形律”(1921年《論詩三扎》),并認為這種全新的自由詩,更接近于詩的本質,具有一種無可比擬的“裸體美”,因而對詩人的創作也提出了更高、更嚴苛的要求。我讀劉福君的這組新作,時時感受到這種撲面而來的“原生態”之美。包括《螢火蟲》、《倭瓜車》中的真摯父愛,《羨慕》和《溜達溜達的父親》中兩代人的不同生活方式和心靈世界的溝通,全都表現得那樣鮮活、感人,“土得掉渣”又恰到好處,絲毫沒有我們在某些“現代漢詩”中讀到的故作高深、忸怩作態、嘔啞嘲哳和空洞無物。多一些貨真價實的人生感悟,多一些從豐富和深厚的生命蘊藏中采擷的“詩美”和“心聲”——我想,這也許正是《父親》的創作帶給今日詩壇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