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夢想家

我很欣賞又贊嘆中外文學(xué)史上某些氣質(zhì)相似的作家，仿佛上帝把他們放于塵世，就是為了給文壇留下璀璨明珠般的杰作。這樣的作家往往具有夢幻般的氣質(zhì)，有著傳奇般的經(jīng)歷，有著不同凡人的結(jié)局。他們的思想與時代背景水乳交融，又游離于社會群體之外，他們以超乎常人的纖細(xì)敏感的理解力觸摸和感受著他們所在的世界。

司各特·菲茨杰拉德，這位美國20世紀(jì)上半葉蜚聲文壇的作家，與海明威、福克納并駕齊驅(qū)，風(fēng)格卻與二位截然不同，他的感性，他的陰柔，他的華美，讓他在美國文壇上獨樹一幟，他就像一顆夜空中的星，發(fā)出孤獨、冷冽又清幽的光。海明威與他一度交惡，卻不由得贊嘆他的《了不起的蓋茨比》是一部非常好的小說。菲茨杰拉德曾這樣談起《了不起的蓋茨比》:“這部小說的重心放在‘幻象的消滅’之上——正是這種幻象才使得這個世界那么鮮艷。你根本無須理會事情的真跟假，只要它們沾上了那份魔術(shù)般的光彩就行了。”小說里，蓋茨比豪宅中那觥籌交錯、夜夜笙歌的宴會，就是上流社會生活的一個折射，這一切如同夜空中瞬間綻放的煙火，五彩繽紛，輕靈美麗，卻又脆弱不堪。菲茨杰拉德本人既迷戀這種聲光色影的生活，又對這種環(huán)境充滿敵意。他這種矛盾的價值觀源于其年輕時的曲折經(jīng)歷。一戰(zhàn)前，他與法官的女兒珊爾達訂婚，戰(zhàn)后他退役歸國，收入微薄，前途渺茫，未婚妻立即與他解除了婚約，及至《夜色溫柔》出版后，在文壇引起了轟動，菲茨杰拉德才如愿以償?shù)睾蜕籂栠_結(jié)婚。但是那不堪回首的際遇讓菲茨杰拉德一生都銘記著所遭受的窘迫與恥辱。因此，在他的作品中時時都流露出個人安全感和社會安全感的缺乏，他的大部分創(chuàng)作都是寫上流社會紙醉金迷的生活，卻充滿了無奈與虛無。讀《了不起的蓋茨比》，不由自主地將蓋茨比和菲茨杰拉德本人重合起來，他放了多大一部分的“自我”在蓋茨比身上呢?小說中，美麗的黛西就是蓋茨比的夢，在追求黛西的過程中，他可以以超乎常人想象的巨大熱情去克服任何阻礙和艱險，這種狂熱與執(zhí)著讓人驚嘆，即使他已經(jīng)發(fā)覺黛西不是若干年前的那個純情少女，他始終無怨無悔，以一種飛蛾撲火的姿態(tài)迎接他心中的女神——又想起了菲茨杰拉德和珊爾達，恍惚間，人影重疊，那究竟是蓋茨比抑或菲茨杰拉德?一切如夢幻泡影，如霧亦如電。

行文至此，我不由得想起了去年熱映的《飛屋環(huán)游記》，近一個世紀(jì)過去，世人們?nèi)匀辉谥貜?fù)著這個不變的主題——夢想，這是一部講述一個耄耋老者的夢想、一個亞裔小男孩的夢想、甚至一條小狗狗的夢想的故事，但是，讓人印象深刻的卻是夢想之于人的一種無奈，以及無奈之后的放棄，影片開頭那“十分鐘，年華老去”的片段，讓人感嘆的仍然是在現(xiàn)實面前夢想的脆弱不堪。我們還在感懷，我們對夢想的追逐，對夢想的鍥而不舍，盡管永遠(yuǎn)有現(xiàn)實這個天敵橫亙眼前。但是，我想，菲茨杰拉德最終要表明的并非是夢想破滅后那種無休無止的幻滅感，夢想的價值和意義體現(xiàn)在追逐的這個過程中——這正是蓋茨比最“了不起”之處，正如小說中尼克對蓋茨比所說的那句話:“他們所有人都比不上你。”不管夢想實現(xiàn)與否，待我們滿頭華發(fā)、坐在搖椅中慢慢品味時，那無盡的溫暖回憶足以填補我們的心靈。

我相信，菲茨杰拉德以自己對生活極為透徹的理解力已在冥冥之中預(yù)料到了自己的悲劇。1940年，他在貧病交加中因心臟病突發(fā)去世，幾年后，他親愛的妻子珊爾達在瘋?cè)嗽褐斜换馃溃笕嗽谒麄z合葬的墓碑上篆刻上了《了不起的蓋茨比》的最后一句話——這既是對蓋茨比，同時也是對菲茨杰拉德的靈魂最完整、最貼切的總結(jié)——“于是我們繼續(xù)奮力向前，逆水行舟，被不斷地向后推，被推入過去。”

夢想的泡沫已然被現(xiàn)實的銅墻鐵壁撞破。在一代又一代讀者的心中，菲茨杰拉德永遠(yuǎn)都保持著那努力向上攀爬的姿勢，向著無限遠(yuǎn)的夢想不斷靠近。

編輯/姚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