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舊約·創世紀》中,有一則世人皆知的故事:居住在伊甸園中的亞當與夏娃受到蛇的誘惑,偷吃了樹上的智慧果,由此,他們懂得了男歡女愛,被上帝逐出了伊甸園,歸于塵世。從此,亞當和夏娃以及他們的后代,為了救贖已經犯下的“原罪”,必須承擔起生育與勞作的辛苦,以獲得重新回到天堂的資格,人對上帝準則的偏離成為了基督教義中“原罪”的含義。實際上,基督教為了存在于世并長久流傳,總是設法要讓它的基本價值觀與普遍人性實現平衡,因此,在其教義闡釋中,愛情并非一樁絕對的罪過,只不過它必須要讓路于更為理性的婚姻與責任,因為,對社會道德倫理規范的擔當是許多歷史悠久的宗教賴以存世的根基之一。但是,如果宗教教義的枝蔓發展對普遍人性產生了束縛,那么勢必產生悲劇,而在基督教長達兩千年的漫漫發展史上,不乏這種異化人性從而導致悲劇的例子。
十九世紀的美國作家霍桑用盡他一生的時間來探尋和反省基督教與人性的種種狀況,他的創作,都是在信仰枷鎖下矛盾思想的產物。最能夠代表霍桑思想特點同時也是他最著名的作品是長篇小說《紅字》,小說中的故事發生在1650年前后的波士頓,年輕美麗的海絲特·白蘭太太在自己丈夫外出游歷杳無音信之時,與當地頗有名望的年輕牧師丁梅斯代爾產生感情,生下了私生女珠兒,她拒絕說出自己情人的名字,因此受到了宗教審判,戴上了一個代表著“通奸(Adultery)”意義的鮮紅的“A”字,成為眾人鄙夷唾棄的對象。隨后,她的丈夫化名羅杰·齊靈渥斯來到此地,以醫生的身份尋找與海絲特通奸的男人。羅杰發現丁梅斯代爾就是那個要找的人,于是千方百計地接近他,旁敲側擊,冷嘲熱諷,在精神上不斷折磨著他。對羅杰的恐懼以及隱瞞罪責的煎熬使丁梅斯代爾的健康每況愈下,七年之后,在離開塵世前夕,他在全體教眾的面前,挽著海絲特和女兒珠兒登上了枷刑臺,用以生命為代價的深切懺悔換取了靈魂的解脫。
這個故事是有其真實的歷史背景的。十七世紀,因為相信在大西洋的另一邊會找到自己的“應許之地”,英國的部分清教徒(基督教中的一支)于1630年抵達普利茅斯以北的地方,在那里建立了馬薩諸塞海灣清教徒社區并且發展壯大,對當時的宗教產生了很大的影響。這群清教徒排斥感情,禁絕欲望,后來發展到極端,不但迫害異端,甚至連婦女在街上微笑都要處以監禁。在1658年普利茅斯殖民當局制定的法律中有這樣一款,凡犯有奸淫罪者,“當于袖上及背部佩戴布制AD二大字母,本政府治下若發現其未佩戴此二字母者,立即予以逮捕并當眾施以鞭笞”?;羯1救司褪窃谝粋€清教徒家庭中出生并接受教育的,濃厚的宗教氣氛,使霍桑養成了一種獨特的性格與氣質,他總是耽于思考,陰沉抑郁,長期沉溺于基督教的“原罪”思想而不能自拔,但同時,他內心深處又流露出一種出于自然的對人性的尊重,因此,在《紅字》中,我們發現文字背后代表著作者觀點的那個“我”的立場矛盾重重。作者認為,通奸罪行本身是一方面,重要的是行為發生后個人對待罪惡的不同態度以及在他們心靈上所產生的深刻影響。海絲特·白蘭象征著顯性的紅字,她承認了自己的罪行,攜帶女兒在郊外的一間孤僻的茅屋里走過了“殉道”般漫長的救贖之路,她努力用自己的善行彌補了自己的過失,成為了道德高尚的化身。而丁梅斯代爾則是隱性的紅字,他的罪行是隱匿的,卻又時時因此遭受著內心的煎熬與折磨,他夜以繼日地拷打著自己的內心,采用絕食等行為作為對自己的懲罰,精神和肉體都處在崩潰的邊緣,最終在彌留之際鼓起勇氣向世人昭告自己的罪行。兩條救贖之路,都是霍桑所褒揚的,這是對清教徒教義的認同,但與此同時,字里行間又時時可以體會到霍桑精神上一種矛盾所導致的痛苦,他肯定了丁梅斯代爾和海絲特的愛情,他認為那是美好的,是一種貢獻,一種力量,它既可以讓海絲特走向高尚與完美,又能讓丁梅斯代爾鼓起勇氣,完成救贖之路。于是,一方面是至純至美的感情,一方面是必須走過的贖罪之路,這種矛盾的最后結局必然是悲劇。盡管在小說最后,霍桑讓這出悲劇式結局蒙上了理想主義的色彩——即使肉體上仍然承受著現世的痛苦,精神上已然得到了完滿。
很多人都贊嘆褒揚這部小說,不僅僅因為霍桑那閃著光輝的矛盾思想,超越了時代與國界,極其深刻地展現了人的精神力量,小說本身對人物內心開掘的文字也成為了它最大的藝術特色,獨特的心理語言拉長了每個細節以至整個故事,絲絲入扣,跌宕起伏,不冗不贅,同時又給小說營造了一種曲折陰郁的意境,在體會角色精神世界的同時,也在體驗著作者的思想歷程,從而映射到我們自身的內心世界,這無疑是在閱讀中最為美好的共鳴體驗。
編輯/姚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