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一個遠離的過程
那天,腸鏡檢查結(jié)果出來的時候,我沒哭,你卻一個人站在太陽底下,號啕著給你的大姐——我那遠在美國的女兒打電話。通完電話之后,你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然后又將頭埋在膝間,我看見你寬厚的肩膀在不停地顫抖……10分鐘后,你像下了決心似的擦干眼淚走向我:“媽……”我知道你是決定要堅強面對的,可是,面對“惡性腫瘤晚期”這樣的結(jié)果,你根本就沒有打算接受。
你撲在我的懷里,死死地摟著我,我知道,你怕,怕病魔把我?guī)ё摺at(yī)院的走廊里人來人往,對于這樣悲凄的場景,大家都有著愛莫能助的麻木。而我的心里,在真相大白的這一刻,在32歲、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的兒子無助地撲在我懷里的時候,反而變得坦然、勇敢而寧靜。
這一天來臨之前,我一直以為,媽媽在你們的生命里,已經(jīng)沒有那么重要了。我常常十天半個月才能看見你一次,至于那個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到美國去發(fā)展的女兒,對我來說,更是成了電腦視頻里的一個影像。自你們紛紛考入大學(xué)、離開家的那一天起,我就淪為了一個失落的母親,我甚至?xí)w慕那些家有“啃老族”的同事朋友,至少他們可以常常跟他們的兒女廝守在一起。你們的爸爸為此常說我站著說話不腰疼,說要真是那樣,我不定會郁悶成什么樣子。
這一天來臨之前,我一直覺得生命是一個遠離的過程,這個過程從我生下你們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開始。
但也正是從這一天起,你開始一點點地改變著我的想法——其實,我并不真的了解你,我的兒子。
孝順的成本到底有多高
一夜之間,你做出了兩個決定:一、辭去你現(xiàn)在的刑警隊長的職務(wù),調(diào)到行政辦公室;二、你將自己的房子交給了中介。這樣,你就有足夠的時間、足夠的財力來陪我,你不許我說“這是我們最后的時光”。
沒有人同意你的選擇,你的爸爸、姐姐還有你妻子。但你那么固執(zhí),你不跟他們做任何解釋,只對我說:“媽,這些東西都會失而復(fù)得,但你不能。你不要讓我有遺憾,所以別拒絕我,行嗎?”我還能說什么呢?我只是感覺到,因為你,我對這場病真的沒了恐懼。
在你的堅持下,手術(shù)還是做了。手術(shù)的前一夜,你跟大家弄得并不愉快,你的爸爸、姐姐還有你妻子,是不同意做這場手術(shù)的。你的爸爸擔(dān)心我下不了手術(shù)臺,你的姐姐認為你的決定太倉促,你的妻子認為這是不理智的燒錢行為,但你沖他們每個人大吼:“醫(yī)生說了至少還有百分之四十的希望,就算是百分之一,我也不能讓媽在家等……”那個“死”字,你沒說出口。這個字,你現(xiàn)在既不敢提,也不愿意聽到。即便有天你的妻子無意間說了一句“嚇?biāo)牢伊恕保矔獾侥愕囊活D喝斥。自從我確診的消息傳來之后,你對周圍的人,除了我之外,都變得這么簡單粗暴。
最后,你征求我的意見。兒子,媽媽永遠記得你看我的眼神——作為母親,在你很小的時候,我就用這樣的眼神注視過你——那是因愛而生的疼。我選擇站在了你這一邊,盡管按常理,我應(yīng)該拒絕這場手術(shù),但是我不想此后在沒有我的人生里,你始終會為沒能盡一切辦法救我而耿耿于懷。
手術(shù)的前一夜,我跟你們的爸爸交待完了全部的后事,但對你,我始終表現(xiàn)得很樂觀,仿佛只要做了手術(shù)就會徹底恢復(fù)健康一樣。而你,也表現(xiàn)得極為正常,我知道你對這場手術(shù)寄予了極高的希望。那天晚上,你們的爸爸對我說:“沒想到兒子如此重感情。老伴兒,你應(yīng)該覺得欣慰。”可是,兒子,當(dāng)你的爸爸說這句話時,我突然間失去了最初的驕傲和欣慰,我突然間意識到,對于一個孝子來說,中年喪母比兒時喪母更為難過。因為一個成年人并不見得比一個孩子堅強,因為成年人比孩子更能體味到遺憾的痛楚。
所以,在進手術(shù)室之前,我對你說:“兒子,放心,媽媽一定活著出來,再陪你走上七八年。”那時的你,只愿意,也只能聽進去這樣的話。
手術(shù)還算成功,但癌細胞已經(jīng)向淋巴轉(zhuǎn)移,我從手術(shù)室直接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護士后來告訴我,我在重癥監(jiān)護室的那三天,你變成了長在門口的一棵樹,不吃不喝不睡,誰勸你你就跟誰吼。直到三天后,我從重癥監(jiān)護室被推出來,你才直挺挺地倒下。兒子,三天不見,你居然蒼老了那么多!
這就是人們所說的反哺吧
你依然不肯讓別人代替你來照顧我,護士小姐對我稍有不耐煩,你就會暴跳如雷,以至后來,我注意到如果你在場,許多護士為我扎針的手都是抖的,她們看到你時幾近繞道而行。
為了最大限度地減少我的痛苦,放化療所用的藥物你全部選擇了最貴的,那些都是無法報銷的進口藥;術(shù)后的營養(yǎng)上,你選擇了3000元一公斤的海參;得知中藥可以輔助治療,你連夜趕往北京抓藥,第二天又風(fēng)塵仆仆地趕了回來……
單位雖然給了你足夠的時間,但也削減了你的待遇,你前些年努力奔赴的前途沒有了。如此的治療拖垮了你的經(jīng)濟,連你的房子也被賤價處理了。你的妻子終于忍無可忍,你們的感情也發(fā)出了預(yù)警信號。還有你與姐姐的爭執(zhí),不為錢,就為她有什么天大重要的事情,連回國探望我都做不到……
兒子,躺在病床上的我,對這一切怎能不知情。我總是在你轉(zhuǎn)身之際,看著你消瘦的背影落淚。婚姻告急!經(jīng)濟告急!親情告急!兒子,做個孝子的成本太高了。媽媽真的不忍心再拖累你了。你的人生還相當(dāng)?shù)拈L啊!
我以失眠為由偷偷積攢安眠藥的行為終于被你發(fā)現(xiàn)。以為你會盛怒,但你沒有。你只是把那些藥片倒進了馬桶,然后默默地坐在我的身邊,緊緊握著我的手,枯坐到深夜。我在昏睡中,聽到你高高低低的哭泣聲:“媽,對不起,我知道你很痛苦。可是,有你在,我還有個媽可叫。請你原諒兒子的自私,請你為我好好活著,好嗎?”
黑暗中,我撫摸著你的頭,終于流淚:“兒子,媽答應(yīng)你好好活著,活成老妖精,讓你80歲時也有媽可叫。”
你伸出小指,跟我拉鉤:“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我們輕念著,那一刻,我們仿佛都回到了從前——你還很小、我還不老的時候,那時我們就像現(xiàn)在這樣親密無間。一場或許即將發(fā)生的生離死別,讓我們的母子親情又回到了那最初的時光,只是,一切都反過來了:不管走到哪兒,你總是牽著我的手;你為我洗臉、梳頭、穿衣服、洗澡;你給我念小說;當(dāng)我想胡同口的油條就流口水時,你會偷偷買回來,讓我一次吃個夠——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反哺吧?
這居然是我們娘兒倆最幸福的時光。
你跟我說起了你的初戀,說起了當(dāng)初我拼命反對你與她在一起時你的痛苦。你問我:“媽,當(dāng)初你為什么那么堅決地反對我們在一起?你還記得嗎?”兒子,我怎么會不記得。那個女孩兒,那個讓你愛得傷筋動骨的女孩兒,媽媽曾經(jīng)偷偷地調(diào)查過,除了你,她還跟一個家境優(yōu)越的男孩兒關(guān)系曖昧。可是媽媽不想說出來,因為既怕你不相信,也害怕你傷心。所以,只能用以死相脅的方式阻止你們在一起。
聽完這話,你釋然地笑了,你說:“媽,我終于放下了。”還好還好,我們有機會把這件事談開,并在多年之后,了解彼此當(dāng)年的良苦用心。不是天下所有的母子都有這樣的機會。隔著歲月的塵埃,多少母子淪為最熟悉的陌生人。
因為有你,我幸福我知足
你的姐姐終于從美國回來了,只有半個月的假期,所以,她做一切事情都心急火燎,包括對我的照顧。當(dāng)她看到你對我的溺愛之后,與你之間爭執(zhí)不斷。她堅持認為你這樣做,既會把我慣壞,也不利于我的病情。她說:“媽不是小孩兒,你這樣慣她,只會讓她越來越難以自理,越來越依賴他人,你難道不知道對于一個癌癥患者來說,自立自強的精神有多么重要嗎?”你的姐姐向你介紹了國外腫瘤患者的情況:他們組成抗癌俱樂部,一起唱歌跳舞,交流抗癌經(jīng)驗,奉行最健康的飲食習(xí)慣……
姐姐的話令你啞口無言。因為你知道她是對的,所以,她在的時候,你只好看著我一個人“自立自強”地按時飲食起居、按時鍛煉、按時吃藥……也許是因為并不情愿吧,我終于在你姐姐回來后的第五天感冒入院。要知道這個時候感冒是非常危險的,好在燒退得很快,也沒有引發(fā)別的病癥。但你跟姐姐之間終于爆發(fā)了似乎積蓄已久的戰(zhàn)爭。你說:“媽吃了一輩子苦了,為別人著想一輩子了,她現(xiàn)在病了,我寵她、慣她怎么那么讓你難受?你讓一個70多歲、得了癌癥的老人自立自強,你不覺得你對她太殘忍了嗎?少跟我扯什么科學(xué),我就是要像照顧孩子一樣照顧媽,你管不著,你也管不了!”你的姐姐也很憤怒:“你不就是為了滿足自己那虛榮的孝心,為了不給自己的將來留遺憾,而想把媽溺愛成弱智嗎?你考慮過她的感受嗎?為什么不讓媽的最后時光自尊一些、體面一些、獨立一些呢?我知道你孝順,可是請允許我告訴你,你現(xiàn)在的諸多行為就是一種變態(tài)的孝心!”
我沒想到,你會給你姐姐一記響亮的耳光,為她那句“變態(tài)的孝心”。這一次,我沒有做你們之間的裁判,你們都是大人了,你們的問題應(yīng)該由你們自己來解決。還好,你的姐姐在臨走之前,向你道了歉,你表現(xiàn)得很大度,你說:“姐,你放心吧。媽這里有我。你在國外照顧好自己,姐夫若欺負你,你一定跟我說。”
那天晚上,你和姐姐坐在客廳里,聊了通宵,關(guān)于人生、關(guān)于親情、關(guān)于婚姻,無所不談。我隱約地聽到你說:“孝順不是義務(wù),而是機會。感謝老天給我留了這個機會,我得爭分奪秒。”你的姐姐代我向你提到了你的婚姻,問你是否想繼續(xù)這樣冷戰(zhàn)下去。你說:“姐,我現(xiàn)在真的顧不上。但我想通了,人生中的事總有輕重緩急,媽的病就是我現(xiàn)在最大的人生大事。至于其他,我能解決好,你放心。事業(yè),我可以重新開始;婚姻,我還有許多的以后來用心經(jīng)營,但媽的病不能等……”
我默默地聽著,最后聽到你姐姐說:“我沒想到,媽會有你這樣一個兒子,你讓姐姐覺得慚愧。”時,我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了。是啊,兒子,我的好兒子,生你養(yǎng)你,我從來沒有過任何圖你報答的想法,但我還是被你狠狠地感動了。盡管我早已從醫(yī)生與你的對話中得知自己來日不多,可是,在這最后的時光里,我失去了上天的眷顧,卻被你這樣無原則地寵著、愛著,就像你兒時我對你那樣。如此輪回的生命,怎能不堪稱完美?人生如此,高壽與否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那一刻,我的心情變得極其坦然,往日的紛亂情緒飄逝得無影無蹤。對近在咫尺的人生終點我甚至有了些許期盼。
兒子,這輩子當(dāng)你的媽媽我沒當(dāng)夠,答應(yīng)我,下輩子我們還做母子,讓我們把這份母子之愛永遠地延續(xù)下去,好嗎?
責(zé)編/王 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