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融與“父母與子無恩論”
孔融,東漢末年的大名士,“建安七子”的龍頭老大。“幼有異才”,四歲讓梨的故事傳頌千古,然而“父母與子無恩論”卻又讓他背上了違天犯道、敗倫亂理的惡名,終為曹操所殺。
“父母與子無恩論”是涉及親子關系的一道哲學命題。發端于王充的《論衡》,集大成于孔融,后有朱熹點評,直至二十世紀又有魯迅、胡適等對此發表文章。今偶閱之,似有所悟。
王充認為“夫婦合氣,非當時欲得生子,情欲動而合,合而生子矣!”顯然這是對中國儒家道德觀念的挑戰,這種認識親子關系的全新視角代表了當時開明人士的開明觀念。而孔融這位孔夫子的二十世孫又將其發揮到極致,他說:“父之于子,當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為情欲發耳!子之于母,亦復奚為?譬如物寄缻中,出則離矣!”便是把母子關系看成了把東西放在瓶子里的關系,說得可謂直白而過于露骨了。在王充、孔融之后,文獻中這類議論很多,朱熹在《語類》中說:“釋氏(佛教)以生為寄,故要見得父母未生時面目”,黃蘗僧人有偈與其母云:“先時寄宿此婆家”;止“以父母之身為寄宿處,其無情義、滅絕天性可知!蓋不知孔丘家兒(指孔融)早有‘寄物’、‘寄盛’之喻,較‘寄宿’更薄情也”。朱熹否定并持批判的態度可見一斑。
中國之外的世界里持此論者不勝枚舉,古希臘詩人曾云:“汝曷不思汝父何以得汝乎!汝身不過來自情欲一餉,不凈一滴耳”。《海外軒渠錄》言小人國法令謂父母生子女出于情欲,故子女于親不必有恩義。十七、十八世紀英國的一些劇作對此也有不少這方面的表達,如“我初未求出世,汝二人專擅,遽使我生。”當代文壇也不乏此類記敘,如瓊瑤《窗外》:“媽,你別這樣不滿意我,我并沒有向你要求這一條生命,你應該對創造我負責任,在我,生命中全是痛苦,假如你不滿意我,你最好把我這條生命收回去!”
進入二十世紀,中國文壇在親子關系上又起爭論。胡適詩作《我的兒子》發表,詩說,“樹本無心結子,我也無恩于你。”“我要你做一個堂堂的人,不要你做我的孝順兒子”。隨之圍繞“有恩與無恩”、“孝及不孝”展開爭論。其實胡適說的倒也很明白,既然無意送給兒子一條生命,怎可“居功”?更不能“市恩”了。
縱觀古今中外,圍繞“父母于子無恩論”爭論不休,爭論的焦點無非是“人是怎么來的”與“親子當為什么關系”?這兩個問題不能說沒有定論,只是認識有所不同罷了,而能夠站在反叛的立場,直面人生,客觀而率真地回答這兩個問題的人,孔融當屬第一人,他的論斷可謂驚世駭俗,十分雷人,須知這是發生在二千年前,可見孔融之睿智,也足見“建安七子”的豪氣和與眾不同。“故率言如孔融者不多耳”。
孔融生活在二至三世紀(153-208),那時的中國,儒學盛行,崇尚禮教,作為百事孝為先的“孝”字更是一種桎梏,嚴重扭曲人們的靈魂,故戰陣無勇、蒞官不敬均含在“孝”中,至于忤逆不孝更是天誅地滅,這種“束縛馳驟”的封建禮教,流弊百出,過度地強化“孝”字,勢必造成人性的窒息。此時孔融主張出爐,從“無恩”推論出可以“不親”與“不孝”。從歷史的角度看這種主張在一定意義上說是對禮教的抗爭與反叛,而且挑戰的對象正是他的老祖宗孔夫子,單憑這種勇氣可以說是千古第一人。其實,孔融是一個十分孝順的人,在當時的青州即有大孝子之美名,但很顯然孔融之說與社會主流不合,最終被曹操在《宣示孔融罪狀令》中叛以極刑,所列眾罪遠不及此罪也。
孔融把生子一概視為“情欲發”很是不妥,這里模糊了“有意”與“無意”的概念,絕對論當有失偏頗。“父之于子,當有何親”更是過于偏直。十月懷胎之累,孕生誕育之恩,又怎能說無親無情?而“物寄瓶中”語顯尖刻,意屬薄情且比喻失當。
人們不禁要問,孔融之說是對還是不對?盡管人們私下里不得不承認孔融說得有理,一旦公開講出又怕被人扣上“不孝”之罵名,如胡適在答復汪長錄的信中說:“‘父母與子無恩’的話,從王充、孔融以來,也很久了。從前有人說我曾提倡這話,我實在不能承認。”胡適的矛盾心理,不敢面對現實的扭捏之態依稀可見。對此敢于旗幟鮮明表態的還是我們“偉大的旗手”魯迅先生,他在1919年寫的《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一文中對“父母與子無恩論”做了直截了當的申明:“食物是保存自己,保存現在生命的事,性欲是保存后裔,保存永久生命的事,飲食的結果,養活了自己,對于自己沒有恩;性交的結果,生出子女,對于子女當然也不算恩。前前后后都向生命的長途走去,僅有先后的不同,分不出誰受誰的恩典。”
孔融的宏論,動搖了千百年來父母以生命的賜予者自居的地位,擺正了父子關系,他的人本思想,特別是人倫之道對后世影響極深。家庭是社會的一個細胞,親子關系又是親屬關系中最重要的環節。在建設和諧社會的今天,無論是父母還是子女都應正確認識彼此關系,明確各自的責任與義務。“事是無恩卻有恩”。子女當以孝敬父母為人生信條,以實際行動報答父母的生育之情和養育之恩,當然,父母也不應“居功”與“市恩”,“每以孝思繩子女”,過高地苛求子女盡孝。唯此,我相信美好與幸福將縈繞在你的身旁。
“四海”與“五官”的困惑
在人們日常生活中,會經常遇到一些非常熟悉且使用頻率較高的詞語,用之無礙,考之費解,比如“四海”與“五官”就是令人困惑的兩個典型詞語。
“四海”一詞最早見于《詩經·商頌·玄鳥》“四海來假,來假祈祈”,后又見于《商書·大禹謨》,大禹曰:“文命敷于四海,祗承于帝”。而流傳最廣的還是《論語·顏淵》的一段話:“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四海”語義泛指全國,亦含四面八方之意。此詞語使用至今已有二千多年的歷史了,然而,當你認真細數四海時,不難發現,東海、北海、南海均系實指,且具體區域明確,那么所謂西海所指何處,位居何方呢?近閱宋代洪邁所著《容齋隨筆》方如夢初醒。其實古人早就對此提出質疑。洪邁認為:所說的東海、北海、南海三個海,其實是一個海,“四海一也”。北邊到青州、滄州就叫北海,南邊到交州、廣州就叫南海,東邊到吳越就叫東海,沒有所說的西海。同時,洪邁對可能存在的西海進行了大膽的假設,他認為《漢書·西域》所記的菖蒲海大概就是今天的青海湖吧。
中國詞語產生的原則是它的嚴謹性、準確性、邏輯性及對稱性,在中國歷史的版圖中從未有過西海,那么先人們為什么憑空造出一個西海,并連同東、南、北海統稱為四海呢?愚以為有三種可能。一是認識的誤區使然。中國古代的先民認為中國四周皆被大海包圍,理所當然它四周的海便賦予東、南、西、北海之稱謂。根據這個地理狀況,先民們也把國內稱之為“海內”,國外稱之為“海外”。二是虛指而非實指,如“詩萬首,酒千觴”、“九萬里風鵬正舉”、“飛流直下三千尺”這類詞語所表達的數字均為虛指。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模糊概念的成功運用。三是大膽的假設與推理,遠古時期人們受交通、信息和知識的局限加之科技的不發達,不可能知道大中國的疆域有多大,山川有多少,東南西北中又是遙不可及。既然東海、北海、南海已有,西海按理不可能沒有,也就是運用“引類而言之”的創作方法,臆斷出“西之邊必有其海”。如此一來,西海一詞成立,四海自然而然被大家接受,特別是見諸儒家經典,無人懷疑,于是乎,四海一詞便“放之四海而皆準”矣。
“五官”是另一個足以讓人大惑不解的名詞。所謂“五官端正”看似簡單明了,其實不然,首先,“五官”為何物?誰又能說得清楚?端正與否又怎樣去檢驗,都是一些難解之題。細心人可以發現,五官少一官,或者說另一官不知所指何器官,公認可見的五官實為四官,即:耳、目、鼻、口。第五官怎么就不見了呢?按中醫說法,五官也稱“苗竅”系指鼻、目、口(唇)、舌、耳;現代醫院中所設五官科一般指耳、鼻、喉、眼、口腔。所謂“五官端正”顯然不是醫學意義上的五官,而應該是社會學意義上的五官。《辭海》對此有一個專門的說項:“五官,人體的五種器官,《荀子·正名》“五官簿之而不知”。揚倞注:“五官,耳、目、鼻、口、心也”。答案是清楚的,缺失的一官其實就是常人難以想象的人體重要器官——心。心為五官,人們如何檢驗其是否端正呢?古代又沒有B超和CT,再者心的位置端正與否又不可能影響人的正常使用,可人們又為什么強調五官端正呢?愚以為心是否端正應由其外部表象來判評,人們常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透過眼睛是可以窺見人的內心世界,所謂“察顏觀色”也是對人們心理活動進行探知的一個途徑。此處的心既是實指,也應包括虛指的成分,即抽象的意念。中國古人把心作為一個哲學概念,泛指人的意識,佛教更認為一切意識等精神領域的內容都屬心的范圍。心術正不正,人品好不好均可視為心的外在流露。由此看來,心是否端正不但可以檢驗,而且是五官端正的重要因素。當然人心隔肚皮,心又是難以捉摸的,“人心叵測”也正是從反面說明人心難以掌控。但從一般意義上說,一個人心地是善是惡,心術是正是歪,還是可以有個基本估量的。所以對心進行考察、檢驗,還是有一定可操作性的。古人云:“言為心聲”、“行為意念”,如果采取虛實結合,言行結合,加之綜合分析,人的心總是可以“昭然若揭”,躍然于世人面前。“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便是實證。
明為三海卻以四海叫響天下,名是五官卻以四官展示人前,這種文化現象不可等同于以訛傳訛,似是而非,更不能與指鹿為馬的胡說八道相提并論,它是建立在約定俗成、見怪不怪、聽之有理、查之有憑的合理架構基礎之上,且具有中國特色的造詞之法,一方面說明了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同時也說明古人對文化的創造力深不可測,故:學海無涯須努力,淺嘗輒止當為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