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春天

你走了，走得那么匆忙，匆忙得來不及讓我再看你一眼。

還記得嗎?曾經一起走過的、那個邊陲的冬天。在執行任務的途中，我的車出了故障，這個故障出得那么及時，那么恰到好處。正當無助的我焦急地盼望奇跡能夠出現的時候，你來了，你帶著一路風塵駛進了兵站，你的到來好像是上蒼有意安排的一般，有那么多的不期然，有那么多的機緣巧合。就像是冥冥之中有雙神奇的大手在為我傳遞著一根早已飄逸頭頂的紅線，接續難以釋懷的情緣。

在那個讓我現在想起并不覺得冷的冬天里，你的軍大衣雖然儲存著邊防線上雪山的清冽和帶兵人的你的濃郁氣息，卻給了我異樣的溫暖。小小的駕駛室，我們侃侃而談，你的淵博、你的幽默、你的睿智、你的風范，你的一切的一切都讓出了中學門進了軍校門的我感到猶如一股山野的暖風撲面而來，渾然不覺車窗外已經是零下二十幾度的冬季，忘卻了不穿大衣的你如何抵御那戈壁凜冽的、蝕骨的寒冷。

由兵站到達目的地的路其實真的不遠，到今天我依然覺得它應該長些、再長些。也許因為有我在座，駕車的小兵那全神貫注的神態是那么可愛，那雙緊緊抓著方向盤的手是有力的，那緊緊盯著前方的目光是專注的。也許你也感到了他的緊張，適時的替換下他。坐在我旁邊的他只讓我體會了什么叫正襟危坐。偶爾和他說句話，他的臉馬上就紅了。而你，龐大的卡車在你的手中也許不比槍炮大多少，動作的灑脫、嫻熟如行云流水一般，一定也給了你的兵以自信和自豪。我真替他慶幸在你手下為兵。聽他喊你副營長我很吃驚，在我的印象中，營長至少應該有三十歲吧?而你，歷經高原十年，歲月的風霜沒有給你留下多少它的影子。

是的，我從未感到邊疆的冬天也很美麗。車窗外一望無際的大漠此時已然不見了昔日赤裸裸的焦渴，蓋著厚厚的如棉似錦的雪被，顯得格外安詳。連偶爾可見的芨芨草和駱駝刺，也像披著潔白婚紗的嬌羞的新娘，低垂著頭，在我們的眼前迅速閃過。你可能覺得車里不能太沉悶，提議一起唱歌。這下可好，開始只有你一個渾厚寬廣的磁性的男中音在車廂里回蕩，后來我附和你的節拍配合著你，再后來你的兵帶著沒有完全轉變過來的嗓音也加入了。你的兵由于樂感沒有找到，該跑調的時候決不含糊，于是我們跟著他偶爾也跑一次。就這樣，不等一首曲終我們已經笑成了一團。我從來不知道，行駛在邊疆冬天的曠野中也一樣浪漫。六個小時的車程就這樣在我們的笑聲里，在你淵博機智的話語里，在你一口我一口邊啃干糧邊喝水的香甜里，飛快地成為了歷史，成為了一個叫做記憶的東西。

到達目的地的那一晚，我們忙著辦各自的公務而沒有見面。晨起，我的門前只有你的匆匆幾行墨跡未干的問候和通訊地址，既無稱呼也無落款。

哦，以后的日子里，綠色信使像天使般成了我沒有間斷的期盼，你在字里行間演示著你的快樂你的煩憂，雖然你從來只讓我看到你的堅實和厚重，但我卻看到了字的背面你沒有告訴我的所有，知道了你其實也有一個人仰望長天的時刻，知道了你心深處有一個角落里，涌動著一個名叫柔軟的情愫。我的日子在綠色信使的身影里變得精彩而燦爛。

哦，那是一個春天，一個春天。

當我一個人正在整理圖書館的資料時候，你沒有任何征兆地出現在我的眼前。望著風塵仆仆的你，我睜圓了雙眼，無言，凝視，突然我笑了，沒有為自己保留分毫地讓二十個春秋的燦爛在臉上綻開。你告訴我，最近身體不適，想住院。我笑你:未能免俗。你立正高大的身軀、抬手一個軍禮:“報告，以后決不再俗!”見我傻笑著看著你無言，便道:還不快喊。我收住笑臉故作嚴肅道:請稍息!稍息的你依然挺拔在我心底。

那是一段美得讓人心醉的日子。上班時你在病房里靜靜地看書，我偶爾到你所在的科室假借收報表隔門看你一眼，躍動的心扉如歡騰的小鹿。我怕你聽到小鹿騰越的聲音，于是趕緊離開。而你后來告訴我，我每次來你都知道，是用心感受到的，但你不能抬頭，你怕自己的心事不聽你的指揮，滿滿地寫在臉上，燃燒在眼睛里。我們最喜歡的是每個清晨和黃昏。早上，我早早起床去跑步，被你發現后的每個黎明，背后總有一個身影相隨，沒幾步便由縱隊變換成了橫隊。那段時間是我聽到的溢美之詞最多的時期。我知道我的臉上洋溢著青春的光彩，我的眼里充溢著被掩飾的流盼，我的腳步輕盈平穩如同羽翼，我的聲音輕柔悅耳如同和弦。當我們一起跑步返回的時候，早操的號聲剛剛吹響，我會迅速融入到我的隊伍里。每個黃昏，我們一起或徜徉在巍峨的天山腳下，或坐在溪水邊，聽溪水潺潺，聽鳥兒鳴唱，看早早躲在山背后的太陽只把余暉撒在我們身上，讓萬物在我們的眼睛里一點一點變得朦朧。天山是巍峨的，你是挺拔的，你們都是高大的，嬌小的我成了你和天山的陪襯，我愿意做這樣的陪襯。

還記得嗎，你對我說過自己的家鄉有多么美麗，要我和你一起去見證她的魅力;你還說過自己的母校如圣殿，她是那樣雄偉莊嚴，要我與你一起去感受她的圣潔;你還說過祖國的山川是那么美好，要我和你一起把熱愛的足跡踏遍;你還說過自從出了軍校大門來到邊陲，還沒有和爹娘好好過一個春節，你要我和你一起，去感受紅紅的火一般的爛漫;你還說過接兵之機你回到家里看見昔日的伙伴帶著自己的小天使其樂融融，讓你第一次有了想抱抱他們的愿望，你要我和你一起去看看那些可愛的小寶貝……你還說過許多許多要我和你一起去做的事，我都牢牢地記著。

二十年了，天山深處清清的小河還在靜靜地流淌，河邊茸茸的草地還在默默地等待，婀娜的紅柳也在依依擺動;那一深一淺的兩行腳印還在期待我們再一次丈量;曾經記載著我們許多笑容許多話語的那塊巨大的青石依然在守候，而我們何時奔赴這生命的誓約?

離別的前夜，你來到我溫馨的小屋。記得嗎?我一直不許你碰我，因為我怕癢，會笑個不停，所以你依然坐在我面前，我們享受著難得的寧靜。你該回病房了，當我站起來送你的時候，你突然從背后擁緊了我在我耳邊呢喃:我能不走嗎?那一刻，我的心里波濤洶涌，被你喚醒的青春的激情在歡騰。可是，有一個聲音告訴我:給你們留下一份完美!等我從片刻的眩暈中清醒過來的時候，你已經在告別了，以后你告訴我，我的猶豫讓你更懂得了珍惜。

我不知道你是在向我告別，不知道你已收到了讓你歸隊執行任務的信。你就這樣走了，走在明媚的春天，走在我生命的春天。

你犧牲的消息傳來時，我沒有流淚，因為眼睛成了空洞，心底的痛——那不是痛，是撕裂——已然讓我的淚隨血液奔涌向你的胸懷，她們去溫暖你雪山下的冰冷。

那是一段滿是癡迷、滿是思念、滿是期待、滿是痛楚的日子，那是一段孤獨的心生生地痛著的日子里，那是一段想念有多痛，離別就有多痛的日子，那是一段追悔如錐般插在心頭的日子。我一直不相信這一切是真的，我不相信你會這樣離去，可你，真的去了。刻在大理石上的你笑容依然，手托軍帽的我，沒有給你鞠完三躬就已匍匐在你身邊;婆娑的淚眼看不清你的容顏，手撫著那一個個啼血的字跡，心中千萬次呼喚著你，依然是無聲的、依然只有淚水如決堤的江河般洶涌。假如你能再給我一次機會，我要讓你深切地體會人生是多么美好，生命是多么燦爛!我要讓你知道人間最美好的所有!我要讓你再也不忍離去!

離開我們的雪域高原已經整整二十年了。邊陲的一草一木早已成為記憶的奠基，被我封存在生命的最深最深處，每當午夜夢回，你便悄然地走進了我另一種形式的生命里，喚醒沉睡的熱情。我曾靜靜地離開了你長眠地方，離開高原，但我們總能相遇。曾幾何時，渭水流過指間，邊陲在我夢里;如今，思念永住心間，高原依舊夢里，思念依然深摯，天空依然蔚藍。

你是邊防的兒子，你和雪山一起，鑄成了邊防線上一道永恒的風景，永遠挺立在高原、挺立在邊疆、挺立在想你的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