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居

我要回老家，母親再三交代:所有門窗要打開通風，恐里頭的東西發霉;每間房頂要看過，瓦爛了、缺了，要立即叫人修補，錢要給足;屋后石坎里的草要連根拔掉，怕藏蛇蛙;門檐的沙石垃圾要清掉，積水會濕地板;告訴堂嫂在后墻堆柴不要太高，墻會受潮;廳中的木料要翻動……我理解，這房子畢竟是她一手建的，是與數個伯父的反復抗爭中建起來的，傾注了她太多心血。當時，父親兄弟多，排行最小，又在外，回來少，一些事礙于兄弟情面，最后爭議與壓力全由母親承擔，這也體現她的韌性和能力。

故居給我的印象，多為巴掌大的地糾紛，為一只爛糞箕爭吵，甚至因一兩句口舌而拳來腳往。輩分高的，年紀大的，兄弟多的，不怕死的，最終占上頭。我是長子，有理由護家。護家的辦法，只有拳頭硬。初中時，我兼練了些武，一些清早在天井里握著二十多斤的鐵棒亂舞，兩腿綁著三十斤的沙袋拼命跑。三年下來，除增了些蠻力，讓身體柔軟外，拳頭沒用著。

站在門前，四周和里頭靜靜的。大門上的圓形鐵環，銹跡斑駁。一敲，低沉;再敲，銹跡剝落，浮起響亮。緊接的一聲清脆，鎖，應了，如盡職忠厚的仆人。我輕輕一推，笨重的大門慢慢而開，咕咕的響，緩緩醒來，遠遠走來。屋里的霉味，急切向我傾訴。厚塵，及時拓下我的腳印。我坐在門前石礎上，少年的滋味隱隱飄來。

門前水泥地板，長三丈，寬三尺半，再出是不足兩尺的雨檐，緊接是未拆的舊大廳、房間和殘墻。雨水滴在殘墻上，不時有指甲大小的朱紅石子跳出來，硬硬的，形狀若干木耳，用作畫圖，紅中透黃，艷極。墻中露出一些石頭，有雪白、淡紫和淡藍小塊，一簇簇，晶瑩透亮，一敲出火星，發熱，味焦。今想來，前者是朱砂，后者是石英。在這水泥地上，我練過《多寶塔》《膽巴碑》《韓仁銘》《苕溪詩》;筆是京抓，偶有兩寸狼毫，水在臉盆里。筆沾水，從左到右，依次而下，寫到最后，那頭已風干;字多五寸見方，大的尺許。幾年下來，禿了些筆。

門前的大中廳塌了，黃泥一地，舊木散亂。兩邊房屋上的梁椽，孤單撐著。門前極亮，從中照來的陽光，直入客廳，各個房間也亮亮的。當年如此，我定暢快許多。

故居原本全拆建三排的，后只建了后面半排，其余都沒建，自然談不上拆。我家就角在其中。門前便是大中廳，房里的紅白事，都在里頭。逢娶嫁彌月，站在門前，廳里的桌席、客人、禮物、儀式，看得清楚，見得熱鬧。許多客人認為大廳后還有什么，結果闖進我家，這讓我不舒服。白事更甚，黑棺白孝，直接入眼，加之響鑼慟哭，讓人整夜沒睡，心驚肉跳的。幸好大廳中間寬大屏風遮擋，我家才不至于將大門掩起來。

母親曾說，到時想回來住。我說，純粹是閑話、氣話?；貋恚〉脩T嗎?喝水用電，買米購菜，有城里方便?那些人情世故能延續?要找一個自由修心的地方也不應該回到這。早年離開，晚年又回來，讓人笑話?開弓沒有回頭箭。至于十四歲就離開家鄉的父親，對舊居，淡極;對人，五十歲以下的，幾乎不認識，與其年紀相仿的，人名多對不上號。

妻子想認真打掃。我說，著落的就讓著落，塵封的就讓塵封，別攪著。

中廳大門頂上雕有精美圖紋的橫梁竟對中開裂。這一裂，如意折了，飄帶斷了，牡丹謝了。我心底寒戰，停下腳步，不敢從中穿過，恐突然塌下。下廳天井四周是淡淡的黃泥跡，中間苔蘚綠意正濃。黃云飄，綠浪涌，被覆蓋的平整青磚和光滑鵝卵石，不知承受多少起落。大坪里砌了豬欄、牛欄、廁所什么的，僅留一條三尺路。外圍墻被豬欄上的瓦片覆蓋著。

據說故居是高祖伯父到貴州做煙生意發財后建的，后整家搬往那，再沒回來。高祖父這才住了進來。隨后生下曾祖父四兄弟，祖父三兄弟，緊接是父輩八兄弟及我這輩的二十三兄弟，下輩的男丁也有二十來人，女的大致與男丁平。從上下來，二百來年，都說是撿了風水。外人看來，房里人丁興旺，勢頭大，逢什么糾紛，別房別姓的不敢說什么。內部，倒緊得很，還傳下一些不成文規矩。凡某家有喜事，主家要邀請房里每家每戶的人來喝酒助興，分享快樂。否則，會讓人說閑說;以后碰到困難，房里的人不幫忙。若逢喪事，無論如何打斗過如何冤，每家都會前來幫忙，年長的、有威望的會出來為頭。主家要將廚房門板“脫”下來，表示一切事務交由房里辦理。為頭的體貼，事情辦得節儉，且有面子;不理解的，花錢水般，讓主家背一屁股的債。這規矩誰定的，誰也說不清，反正是老祖上傳下來的。遙想，當年一批批客家人南遷中，若無房人的團結，生存和立足將是何等艱辛。

今在故居的，僅四伯父家。平日住里頭的，就剩拄柺的四伯父，四伯母在村口守庵，小的全外出打工。前年他若不是得了偏癱，相信也到外面去了。其他的，多數建在外圍，少許搬往別處。走了的不再回來。留下的，祖上下來屬于他的，如何卷怎樣圍，旁人不好干涉。下輩讀書人頗多，相信大多不會回來;留守的，盯來盯去，那些也成不了金子。

外大門微翹的屋角斷了，門頂墨跡勾填的“旭日臨川”已模糊。左側原先四邊畫著花紋、四角繪有蝙蝠的門聯已浮了，露出厚大青磚，右側的被豬欄墻砌著。聽說對聯是邱翠英寫的，他是當時最盛名的書法家。直聯我一直記得，“秀水繞門藍作帶 ，遠山當戶翠為屏 ”，粉底烏字，字從米家來。曾想自己為大門重寫門聯，看來已無必要。記得門側種了棵桃樹，旁邊每年種葫蘆和金瓜。初春的粉紅一裹，便捧出盛夏的碧綠，在星星點點的花蕾中，翠玉般的葫蘆在門楣搖晃。孩子們扛梯子，爬上門頂摘金瓜時的叫嚷，與皓月一道，掛在屋角。紅布下新娘，應著丁當的鑼鼓和悠揚的嗩吶，跨過殷紅火堆，踩著盛有銀圓的簸箕，紅袖輕挽，酥手微抖，撒下一路幸福。爭撿糖果、花生、紅棗、桔餅的嬉笑，沖散冬夜寒意。

門外溪窄水少，沒見魚。柵水的陂頭平極，看不清圍墻外水圳的走向。對門的山，讓遠處的新房擋著。

二里外的村口回望，輕煙淡靄中的故居，與我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