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外一篇)

華燈初上，山城在五彩繽紛中變得更加熱鬧起來。商南賓館主樓前的場地上停滿了小車，假山的流水聲，敲醒了一株株樹上的桃花、梨花、迎春花和青青的草坪，讓這塊有限的空間充滿了春意。女兒、大哥、侄兒和外甥們都在餐廳里說笑，我牽著楠楠在小徑上漫步，等候從600里外趕回來陪我過六十歲生目的兒子——煜。

六十年是一個甲子的輪回，也是一個公務人員完成政治使命的年齡。是慶賀還是擔心我失落的心境，親屬們執意要如此，我也只好順其自然了。

繁星點綴的天幕連接著虎山的燈火，看著建設中亮化的山城，我一片黯然，沉沉的夜牽動著我遙遠的情思。

那是“黑云壓頂城欲摧”的年月，“批林批孔”運動正在全國如火如茶地進行。這一年，父親剛好六十歲。

幼小的時候曾聽一個預測家斷言，父親“活不過六十歲”。也可能是為了自圓其說吧，他又補充道：“壽數也是人修行的。”可能是父親一生積德行善多，這一年只有小恙而無大病，身體基本還算健康。白發是榮耀的冠冕，父親突破了六十歲這道險關，我們有一種欣喜若狂的感覺。臨近父親過生日了，兄妹們在一塊商議，要好好地為父親慶賀一下。鑒于政治形勢的緊張，我建議父親生日那天，中午到3公里外的大姐家去掩人耳目，待晚上回家，兒孫們好好陪父親過個生日。大哥和小妹同意我的意見，因為五里鋪一個汪姓的老頭給孫子過周歲，待了二十幾桌客，被抓入監獄判了3年徒刑。那年月也沒有法律可依，“軍管組”一研究，定個罪名，說抓就抓了。說殺就殺了，連申訴的地方都沒有。父親又是失去政治權利的人，我以為還是謹慎從事為好。可大姐心里很痛苦，讓老人過生日跑來跑去，怕影響父親心情。長安哥也責怪我：“一個爛民辦教師。不當了行不行，老人過生日待幾個客人有啥大不了的。”是的，人有幾個六十歲?為人子者，代父母去死都應該，政治影響又咋了?我啞然妥協了。

冬月二十五日，陰沉沉的天刮著刺骨的寒風，日子和平常一樣的平淡。社員們都在水利工地上勞動，父親也在這“熱火朝天”的隊伍之中。傍晚，我放學回到家，屋里靜悄悄的，只有娘舅和幾個姐妹家的人。不知我是民辦教師、妻子是鄉醫的原因，還是父親待人厚道、誠信，天黑后不一會兒，來了近10桌客人，整個生產大隊稍微活泛一點的人，幾乎都齊集于家中。伸手不打笑臉人。我勸親鄰們回去，大家一臉的懊色，“我就是來混晚飯的，咋?”耿直的話撐的人無言以答。沒辦法，和大哥商量，只有面對了。

晚餐是長壽面，很快。為了不影響“農業學大寨”上工時間，第二天早晨4點多就開始拉席。忙了一夜總算結束了這次“慶典活動”。

人生是患難與歡樂組成的。不巧的是，這天夜里剛好有一個公社不脫產的副書記帶隊在我們大隊檢查農田基本建設進展情況。回到公社機關，有人在總結會上“放了一炮”。

大概過了五六天，公社組織一次“階級斗爭批斗會”，通知所有的人都參加會議，也包括“四類分子”戴帽子的人。

頭天下午，信用社潘主任和大隊盛支書來到我任教的學校，我請到辦公室坐，他們要在操場邊曬太陽，不肯到屋里去，并對我說：“中華，我們這人一定對得住朋友。”他們多年對我很好，雖然覺得話中有話。當時也沒在意。晚上，還一塊在忠明哥家吃飯。

第二天清晨，到八年制學校辦完事，我趕到蘿卜溝口農田基建工地，這里已是人山人海。主席臺上掛著“清泉公社革委會階級斗爭誓師大會”的巨幅標語。批斗對象由基干民兵們看守在主席臺后邊的拐角里。我正打量著主席臺上的情況，大姐和大哥將我叫到僻靜處說：“今天批判的有父親。”程家姐夫說：“是為過生日待客的事。”我當時只覺得頭嗡的一下。心里嘭嘭直跳。父親雖然1958年因歷史問題處理回家，作為多年從事教育工作的人，懂得歷史和現實的處境，幾十年一直表現很好，沒有受到過批判斗爭。他能接受了這個打擊嗎?理智告訴我，會后一定要看護好父親。我們兄妹做了分工。大姐先回家做飯，大哥負責照顧父親，如果有什么情況，由我找公社領導說情……

人生如同演戲，重要的不是長度，而是高潮的起伏和變化。自己當年雖然是“可教子女”、民辦教師，由于經常組織文體活動，自編自演文藝節目，在“宣傳毛澤東思想”的過程中，也宣傳了自己，公社領導很信任，入了團，還被確定為黨員納新對象。我想不是很大的事，領導還是會給面子的。

回到會場。看盛支書從主席臺上下來，我心里有點怨他提前沒給通風。會議開始了。接受批斗的人一個個由兩名基干民兵按住頭，架起胳膊，跑步推向批斗臺，連監獄押解來“游斗”的犯人一共20多個。可宣布完了，并沒有父親，只是革委會主任在講話中對父親“過生日”的事提出了嚴厲的批評。

雖然有些慶幸，但仍在迷霧之中。散了會，我快步趕回家，父親正在家里烤火。我問：“伯，你今天沒去開會?”“我都走到下河灣了，你忠啟哥說我咳嗽，有病，沒叫去。”我一切都明白了，是潘主任、盛支書、忠明哥和忠啟哥昨晚做出了這個大膽的決定……

“道德是一種在行為中造成正確選擇的習慣，并且，這種選擇乃是一種合理的欲望。”多災多難的中華民族歷經劫難而興旺，正是民眾的正義精神和道德意識發揮了它中流砥柱的作用。

十一屆三中全會后，中國又迎來了第二個春天，父親也平了反，恢復了公職。但六十歲生日的事我一直銘記在心。“人生非已所愿，而是盡己所能”。粉碎“四人幫”后，政治空氣有了好轉。我們當兒女的再也不為給父親過生日擔驚受怕了，每年都可以大大方方地慶賀。全家進了小城，到父親過生日，我早早地買好米面、煙酒、肉菜，帶上妻子兒女，請兩個人背著走十幾里山路回家待客。可惜，好景不長，還不到十年，父親再也不給我們盡孝的機會了。我只能記住那個難忘而又揪心的日子。夢回江家灣

院中的燈光熄滅了，只有環城北路的路燈還不知趣地照耀著后窗。有幾篇約稿很急，午夜已過，我還孤獨地在書房苦苦地思索。本來庸人自擾，正為自作自受煩心，妻子嫌干擾她休息，嘭地關上了房門。我輕敲幾下聽聽沒有反應。只得回到百無聊賴的書房，剮剛萌動的靈感已蕩然無存，我無奈地躺在小床上休息。

屋外花園的蟋蟀和著長空的歸雁彈奏著揪心的夜曲。我在焦急中梳理著煩雜的事務。迷糊中似乎覺得隆隆的列車栽著我在山川間奔馳。窗外山川一色，白茫茫的一片，我想起了“山舞銀蛇，原馳蠟象”的詩句，那是一代偉人氣吞山河的名篇，俗人是無法理解那氣勢磅礴的情懷。記得十九世紀全世界的良心——托爾斯泰在火車上孤寂死去的故事，我傷感人生難得天遂人愿。對奔馳不停的火車有些無奈和恐懼，我似乎感到有許多事要做，有許多夙愿未了，尋思著應該回去。

回故鄉的水泥路要經過江家灣，是突發奇想還是惦念?我想去這個自小給我許多關照和溫暖的地方看看。

青青的苞谷林，夾雜著稻花的飄香，一河清清的水繞過掛有許多紅布的八龍廟凸急急地向東流去。大舅屋前和屋后的柿子樹掛滿了紅燭似的柿子，我沿著田間小路漫不經心地向大舅家走去。好像快到道場邊時，大舅、父親、表哥和大姐笑吟吟地向我走來……

人生真怪，童年的記憶，生命中的親人和朋友，無論走到千里萬里，他總是活在你的心中，伴隨著你追求的腳步而律動。那山野的風景，根本無法和城市的花園媲美，可總是不即不離地出現在夢中。是親人們在另一個世界中放心不下我，還是我永遠懷念著那些親人?我想，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其中包含著感恩和思念之情吧!

記得小時候隨母親到大舅家去玩，我對寬闊的“大河”、廣闊的田野感到非常新奇，整天和小伙伴們無憂無慮地追逐嬉戲，端著飯碗還在蹦還在唱。大舅一家人非常喜歡我，逗我玩，問我長大干什么?父親是“先生”，媽媽說“先生”良心好。我也羨慕當“先生”。大人們喜愛我乖巧，總夸我懂事、聰明。當時雖然很小，我知道他們對我寄托著殷殷希望。

父親在外地工作。爛草屋破舊的可以日看太陽夜看星星了，大舅和表哥換了四十多個工，帶著鄉上的干部和十幾個工匠，扒掉草房，把瓦房蓋起了才走。我們從此有了舒適的安樂窩。童年的夢幻里。我生活在優越、充滿愛撫的生活環境中。

人生多變，命運像天氣一樣，時陰時晴。6歲那年。母親一病不起。8歲時，母親帶著千絲萬縷的牽掛離開了我們。翌年，反右中父親又因“歷史問題”被處理回農村。從此。我們在外來政治壓力和家中缺少母愛的狀況下，開始了艱難的少年生涯，大舅在極度的悲痛中鎖緊了雙眉。他經常到我們家看我們兄妹，叫我們到他家去改善生活，關注著我們的饑飽冷暖。

歲月在磨難中消融，生命在成長中發展。外來的政治壓力讓我們學會了觀察生活，審視社會的急驟變化，學會了思考和分析、謹慎和務實。我們也想過申訴，也曾夢想人間能還我們以公平，但在嚴峻的政治形勢和“反攻倒算”的帽子面前我們退卻了。只有著眼于現實，面對艱難的實際和窮苦的生活環境。

也許是務實，也許是謙躬，16歲那年，鄉親們從七八個回鄉知青中推選我當了民辦教師。父親為我高興，大姐為我高興，大舅更是喜笑顏開。每當星期天到八龍廟八年制學校開會時，大舅總是笑瞇瞇地在學校大門口等我，叫去他家吃飯。我嚴格要求自己，一心為公，努力地工作，贏得了組織的信任。也成就了大舅心中的驕傲。

也許是表妹嫌我家庭政治背景不好。內心有歧視的想法；也許是人生的觀念和處世態度不同，大舅想讓老親能延續下去。可我們從訂婚到解除婚姻兩年多時間里，幾乎沒說過一句話，更談不上交心。表妹一次“耍心眼”地考驗引發了矛盾，沒有基礎的婚約就這樣地解體了。這件事讓大舅傷透了心……大概是固執和實誠的原因，一個個機遇擦身而過。是撫慰傷感的內心?還是想了卻夙愿?夢中又回到了那難以忘卻的江家灣中……

舅父痛逝后，處于“冷戰”狀態。好幾年我沒有去過江家灣，也許是血濃于水的原因吧!表兄嫂寬恕了我。此后的日子里，無論是表兄嫂家或其他娘舅家有什么事。我都盡力地去完成。表兄嫂對我寄托著希望，我也希望江家灣能像昔日一樣地富裕、紅火、安康。可良好的愿望競變成了支離破碎的夢，那里有美好的回憶，也有意外的傷心……

是無法報答那些有恩的人?舍著淚入眠，又在負債的情思中夢回驚醒。看來，回報跪乳之恩不應該只在夢中，俗人更應該賦予那不了情充實的內容。面對蒼茫大地我應該從夢幻中驚醒。

責任編輯 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