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覺得咱家人的膚色與別人不同,尤其是我的父親,他五十歲以后,便一天天地黑瘦下去,皮膚都成了泥土的顏色。我過三十歲,便開始按著父親的樣子生長,便長成了父親的樣子。父親說就你這一身顏色,全村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人來;我能有你這樣一個兒子。便對祖宗無愧了。
母親說父親這是在夸我,可我覺得不是。我對母親說,父親是看上了我這一身能犁地、打場、拉大車的硬肉了,他夸兒子好,是在夸兒子身上的肉好。母親說。男人要是沒有這一身肉,怎么干農(nóng)活呢?再說你父親是這方圓十幾里的勞動把式,如果你不會這些農(nóng)活,誰還信你是你爸的兒子呢?
和母親話不投機,我便扛著木犁,趕著牛去犁春地。我跟在壯實的牛屁股后頭,像牛的影子;父親跟在我壯實的屁股后頭。像我的影子。我看著牛的樣子,想著自己在父親眼里的樣子,便轉(zhuǎn)過身對父親說:“你現(xiàn)在有個像牛一樣能干活的兒子,而我現(xiàn)在卻有一個只會抽煙、咳嗽、發(fā)脾氣的老子。”父親說:“人老了就該有這樣的兒子,兒子就該有這樣的老子。”
到了地頭,父親將煙袋桿朝我嘴里一塞說,今天讓你瞧瞧我種地的手藝。父親便揚起鞭,朝牛屁股上一抽,那牛皮紙一樣的牛皮下便隆起了塊塊硬肉。父親扶著犁子,犁開了那塊土地。黑膩的泥土順著雪白的犁頭,波浪般地倒下去。父親扭過頭對我說:“老子我就憑這侍弄泥土手藝。豐衣足食了幾十年,只要你學(xué)好這手藝。泥土便不會薄待你。”說完又一揚鞭,牛便拖著父親跑;兩個都跑得氣喘噓噓,都跑得一臉、一身都是汗。
我便像牛一樣地一頭扎進了父親的土地里。父親則蹲在地頭守著我。我從地里出來后,父親便替我拍打掉頭發(fā)、眉毛及耳后根的土末。我覺得我就是父親的牛,父親的牛老了,便用我去犁地。父親愛牛一樣地愛兒子,又愛兒子一樣地愛牛。我一邊做父親的兒子,一邊做父親的牛,接受了父親對兒子與對牛的雙重的愛,也承擔(dān)著做兒子與做牛的雙重責(zé)任。
這年收高粱時,父親說我臉黑紅得像高粱穗;收山芋的時候,父親說我臉糙紅得像山芋皮。我說我臉上、身上甚至連短褲里都變成了你的顏色了。父親說:“你身上的顏色越重,我心里就越踏實,因為你身上的顏色,就是咱們莊稼人的顏色,就是咱家祖?zhèn)鞯念伾!蔽艺f:“咱們這些侍候泥土的人,只有這一身的顏色,干活才舒坦呀。”父親松了一口氣說:“我把土地交給你了。你要好好地對它,像對待你媽那樣才行。”
一個秋天下來,父親瘦得像他捧在手里的煙袋桿。到了哪里,便坐在了哪里;坐在了哪里,哪里便像多了一堆土。父親越來越像一堆土了,不僅身上的顏色成了泥土的顏色,就連呼出的煙氣也是灰糟糟的一團。父親說:“我年輕的時候以為身上的顏色可以像洗油污那樣用臭胰子洗掉,沒想到現(xiàn)在連肺腑都被染成了泥土的顏色了。”我說是現(xiàn)在的泥土壞了,出產(chǎn)的煙葉燒出來竟然是黑灰的顏色。父親說:“泥土還是好泥土,煙也還是好煙。是我的肺壞了。這么好的煙吸進去還是白花花的。可吐出來就被染成了肺的顏色。”我說大概黑土產(chǎn)的煙燒出來就是這種顏色吧。父親說不怪泥土。是怪我老了。
我控制著自己的顏色,一天天地向父親靠攏,可我的顏色卻與村里同齡人越來越不同。村里的年輕人大多離開土地,到城市謀生活去了,像我們這樣埋頭在泥土里刨日子的人越來越少。我說我們也出去掙錢吧?父親黑著臉說:“不管他們,只要種好我們的地,就有你吃的和你想要的。”母親問我想要什么,我看著人家的媳婦支支吾吾地紅了臉。母親說:“不就一個白白胖胖的媳婦嗎?會有的。當(dāng)年你父親就是先有的土地,才有的我。你想如果你父親沒有地,他還能有我嗎?”我便低著頭,弓腰拉著一車大糞去上莊稼地了。
這年秋收完畢,父親坐在糧食堆里說:“你黑得可以塞在灶里當(dāng)煤餅燒。”我說我真有那么黑嗎?手指頭在墻上的日歷上一劃,果真就留下了一道黑黑的指印。我對母親說還是找個顏色黑點的媳婦吧,白的一碰就臟了。父親說,黑的好,看著舒服,不扎眼。我說那么就給你一個黑色孫子吧。父親大笑,臉上的肌肉朝不同的方向游動,動著、動著就停止了,從他的眼眶里滾下幾顆碩大油黑的淚來。母親說:“這是什么鬼風(fēng)氣,有了好地,有了比牛還結(jié)實的漢子,競討不到一個媳婦來。”
到了年關(guān),在外地打工的年輕人回了鄉(xiāng),我和他們聚在一塊,他們說我一身都是泥土的味兒、莊稼的味兒、牛糞的味兒,聞不慣,一聞就要打噴嚏。可父親說:“我就愛聞這泥土的味兒、莊稼的味兒、牛糞的味兒,不聞便很不舒服,很不習(xí)慣。”我也是對少了這些氣味的環(huán)境不習(xí)慣。父親問我繼承了他的顏色后不后悔。我說,不后悔,我應(yīng)該和你、和身后泥土的大背景保持色彩的一致。
日子一年一年地過著,父親慢慢地老了。這一年初秋,父親早早地把一件粗布棉衣穿在了身上。父親說穿粗布衣服便如同披了一層泥土在身上。我去摸那衣服。果真摸到了一種類似于泥土的粗糙感。父親說:“人到了我這個年紀,只有把泥土披在身上心里才踏實。”父親又說:“當(dāng)我走后,你只要在泥土里刨一個坑,用被子那么厚的泥土將我蓋住,我就滿足了。”
到那時,父親和泥土便融合為一,父親的顏色和泥土的顏色也融合為一。如果我想父親,只要將身體伏在土地上,聽那泥土深處的聲音便如聽到了父親的聲音,只要看一眼泥土的顏色,便如看到了父親的顏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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