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小的時候就看小說,也想寫小說。我祖父對《紅樓夢》、《三國演義》熟得不能再熟。我父親是個中學語文教師,早年也寫過小說。這種家庭環境可能對我有些影響。我記得,我還沒有桌子高的時候,家里就放著《紅樓夢》、《東周列國志》、《野火春風斗古城》、《暴風驟雨》。我父親喜歡書法,迄今在豫北一帶,有很多人家的門匾、墓地的碑文,還有些橋梁上的銘文,都是我父親寫的。但我父親當初的愿望不是讓我當作家,而是讓我當畫家,甚至為我請來了一位家教。他是縣劇團的一位演員,在京劇《杜鵑山》里扮演反派人物溫其久。除了演戲,他還負責畫布景,畫海報,那海報是直接畫在墻上的,類似于連環畫。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跟著他在野外寫生。這個人當著我父親的面,對我特別好。但是一出去寫生,他就像換了一個人。我向他請教問題,他也懶得搭理我。我只好蹲在旁邊看著他畫。不是照葫蘆畫瓢,而是看著葫蘆,再看看他畫的瓢,然后再模仿著他畫的那個瓢,畫一個自己的瓢。不管怎么說,學畫的經歷對我來說是很難忘的。這可能對我后來有一定的影響,比如無形中訓練了我的形象思維能力,等等。
我真正開始系統閱讀小說,是在上大學以后。80年代的華東師大,有一大批文學信徒。說“信徒”這兩個字,一點也不為過,大家都很狂熱,好像活著就是為了寫作。在和小說家張生的一次對話中,我曾說過,大學才是我真正的文化童年。80年代中期的文學教育、閱讀和交流,使我受益匪淺。那個年代,文學氣候也很復雜,冷熱空氣頻繁對流,形成了各種各樣的小氣候。它使得人們對于啟蒙、政治和文學,以及彼此之間的關系都非常敏感。那樣一種特殊的語境,我想對于在80年代完成大學教育的一批人,是有深刻影響的。
當時,最新的文學潮流很快就會波及校園,甚至在它還沒有形成潮流的時候,就已經傳到了校園。舉個例子,我記得阿城的《棋王》還沒有發表的時候,我們都已經知道它要引起轟動。因為當時有很多年輕教師參加了那個著名的“杭州會議”,事先已經看過了手稿,并且和編輯有過討論。對于尋根文學和先鋒小說,我們都是先知道有人在寫,甚至先知道了小說的開頭、小說的語言、小說的主題,過了一段時間才在刊物上讀到那些小說。我們是一邊聽老師們講課,聽他們吹牛,一邊摩拳擦掌,蠢蠢欲動。我很懷念80年代,它雖然有些浮皮潦草,但卻很有沖擊力。唉,那個時代確實一去不復返了。
我熟悉校園生活,熟悉知識分子的知與行,我寫他們猶如寫自己。有很多人看到了我對他們的嘲諷,其實,如果說有嘲諷,那嘲諷首先是針對我自己的。我的描述也不僅僅是嘲諷,其中包含了我的祈禱。我相信,就對生活的復雜性的感受而言,知識分子肯定是最敏感的。知識分子是文化的神經,是文化靈敏的觸角。我喜歡“復雜性”這個詞,我喜歡描述復雜的生活,復雜的感受。寫知識分子,剛好可以滿足我這個愿望,可以表達我對寫作的理解。
我喜歡那種廣泛閱讀后的寫作。或者說,我喜歡在“絕望”當中寫作。沒錯,寫作需要想象力,但并不是所有的想象力都值得信任和尊重,對生活來說如此,對寫作來說也是如此。我們通常所說的想象力,更多的與天賦有關,但我所信任和尊重的那種想象力,卻更多的與我們的歷史有關,與學識有關,與作家嚴格的自我訓練有關。我很想稱它為第二種想象力。這樣的一種想象力,可能更為弘毅、堅韌,并充滿著對話精神。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反而認為,我讀的書還很不夠。
寫作的理由、道理太多了,講不完的。世上已有的婚姻,成功的也好,失敗的也好,都不妨礙我們自己走進婚姻殿堂,而且代代如此。雖然結婚與寫作不同,但是拿來打個比方還是可以的:結婚的理由有多么復雜,寫作的理由就有多么復雜,結婚的道理有多么簡單,寫作的道理就有多么簡單。對人來說,婚姻就是命運。對作家來說,寫作就是命運。
※ 李洱,男,當代著名作家,著有《花腔》《石榴樹上結櫻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