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是最容易的事,也是最難的事,最容易,因為三歲孩子也會說話;最難,因為擅長辭令的外交家也有說錯話的時候。
會說話的人不止一種:言之有物,實為心聲,一謦一欬,俱帶感情,這是第一種;長江大河,源遠莫尋,牛溲馬勃,悉成黃金,這是第二種;科學邏輯,字字推敲,無懈可擊,井井有條,這是第三種;嘻笑怒罵,旁若無人,莊諧雜出,四座皆春,這是第四種;默然端坐,以逸待勞,片言偶發,快如霜刀,這是第五種;期期艾艾,隱蘊詞鋒,似訥實辯,以守為攻,這是第六種。這些人的派別雖不相同,實有異曲同工之妙。普通人喜歡用“口若懸河”四個字來形容會說話的人,其實這是很不恰當的形容語。潑婦罵街往往口若懸河,走江湖賣膏藥的人,更能口若懸河,然而我們并不承認他們會說話,是我們把這“會”字的標準定得和一般人所定的不同的緣故。
應酬的話另有一套,有人專門擅長此術。捧人捧得有分寸,罵人罵得很含蓄,自夸夸得很象自謙,這些技巧都是可以意會,而不可以言傳的。盡管有人討厭“油嘴”的人,但是實際上有幾個人能不上油嘴的當?和油嘴相反的是說話不知進退,不識眉眼高低。想要自抬身份,不知不覺地把別人的身份壓低;想要恭維別人,不知不覺地使用了些得罪人的語句。這種人的毛病在于冒充會說話,終于吃了說話的虧。我有一次聽見某先生恭維一位新娘子說:“人家都說新娘子長得難看,我覺得并不難看。”這種人應該研究十年心理學,再來開口恭維人!
有些人太不愛說話了,大約因為怕說錯了話,有時候又因為專揀有用的話來說。其實這種人雖是慎言,也未必得計。越不說話,就越不會說,于是在寥寥幾句話當中,錯誤的地方未必比別人高談闊論里的錯誤少些。至于專揀有用的話來說,這也是錯誤的見解。會說話的人,其妙處正在于化無用為有用,利用一些閑話去達到他的企圖。會著棋的人沒有閑著,會說話的人也沒有閑話。
有些人卻又太愛說話了,非但自己要多說,而且不許別人多說。這樣,就變成了搶說。喜歡搶說的人常常叫人家讓他說完,其實看他那滔滔不絕的樣子,若等他說完真是待河之清!這種人似乎把說話看做一種很大的權利,硬要壟斷一切,不肯讓人家利益均沾。偶然遇著對話的人也喜歡搶說,就弄成了僵局。結果是誰也不讓誰,大家都只管說,不肯聽,于是說話的意義完全喪失了。
打岔和兜圈子都是說話的藝術。打岔往往是變相的不理或拒絕。“王顧左右而言他”,梁惠王就這樣地讓孟子碰過一回釘子。兜圈子往往是使言語變為委婉,但有時候也可以兜圈子罵人。兜圈子罵人就是“挖苦”人;說挖苦話的人自以為絕頂聰明,事后還喜歡和別人說起,表示自己的說話藝術。但是,喜歡“挖苦”的人畢竟近于小人,因為既不大方,又不痛快。
說話的另一種藝術是捉把柄。人家說過了什么話,就跟著他那話來做自己的論據。這叫做“以子之矛,刺子之盾”,往往能使對方閉口無言。不過,如果斷章取義,或故意曲解,也就變為無聊了。
上面所說的打岔,兜圈子和捉把柄,相罵的時候都用得著。打岔是躲避,兜圈子是擺陣,捉把柄是還擊。可惜的是:相罵的人大多數是怒氣沖沖,不甘心打岔,不耐煩兜圈子,忘了捉把柄。由此看來,罵人決勝的條件是保持冷靜的頭腦。潑婦和人相罵往往得勝,并不一定因為她特別會說話,只因她把相罵當做一種娛樂,故能“好整以暇”,不至于被怒氣減低了她平日說話的技能。
說話比寫文章容易,因為不必查字典,不必擔心寫白字;同時,說話又比寫文章難,因為沒有精細考慮和推敲的余暇。基于這后一個理由,象我這么一個極端不會說話的人,居然也寫起一篇“說話”來了。
(選自《龍蟲并雕齋瑣語》)
小說包
讀著這篇由語言大師王力先生寫就的小文章,字字句句,都讓人感受到老先生扎實、嚴謹的文字功底,贊嘆那些看似信手拈來信服力卻十足的旁征博引。文章由說話的難易切入,而接下來的六種“會說話”,就已經讓我們拍案叫絕了。但老先生卻筆鋒一轉,從反面講起那些不會說話和不好好說話的人與事。從“太不愛說話”到“太愛說話”,再到“打岔”、“兜圈子”和“捉把柄”,我們就如同侍奉在先生左右一般,將先生的睿智幽默盡收眼底。
——尹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