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很瘦,似一個身染沉疴的人,無精打采。后院闃寂,蟈蟈的低吟在暗夜里流竄,像是夜在嘆息。我和父親坐在粗糙的石桌上——喝酒。間或有夜風吹來,酒香隨風彌漫,父親和我都有些醉了。父親說:“你還年輕,不應該喝那么多酒,不然身子會吃虧的。”而他自己卻喝得非常的多,已經到了無酒即不能活的地步,這使我感到哀傷。
我一直堅信,是酒拯救了我的父親,也拯救了我。父親喝酒是緣于我的憂傷,而我喝酒完全是因為父親的痛苦。這種相互的同情和憐憫竟然使一對原本滴酒不沾的父子因此變得一個嗜酒如命,一個戀酒成癖。我在記憶中清晰地儲存了我和父親從嘗酒到嗜酒的過程:
最初,父親為設法讓我與其他孩子一樣享有上學受教育的機會而不被輟學務農,他在每天超強度的勞動后,躲到后院的桂樹底下開始了喝酒,直到把自己喝得像一個瀕臨死亡的人;我不想看到父親為了我而不堪肉體和精神的雙重重壓而學會了喝酒,借以麻醉自己的恐慌。
后來,父親為了替我物色一個媳婦,在四處托人受辱的委屈下,開始了瘋狂地灌酒,直到將頭上的青絲燒成了白發;我不想看到父親整天為了我的私事而痛不欲生,無奈中便大量飲酒,借以澆愁,了以自慰。
再后來,父親為不增加我的負擔,讓我安心闖蕩自己的事業,每天都孤寂地隱在村莊的茅屋里,閉門喝酒,抵御難耐的落寞;我在異鄉的孤旅上因想念父親而不得見,便每晚一個人鉆進被窩偷偷地喝酒,以抗拒淚水從眼角的滑落。
……
父親的身體是一個盛酒的壇子,里面裝滿了我的痛苦;我的身體是一個盛酒的杯子,里面斟滿了父親的憂傷。
夜已經很深了,石桌上酒瓶中的酒早被我和父親喝光。村子里所有人都睡著了,只有父親和我還醒著——喋喋不休地繼續探討著酒中的乾坤。母親從屋里舉燭而出,憤怒地說:“瞧你們倆沒出息的酒鬼,月亮都被你們喝出病了,蒼白精瘦,還不曉得回籠睡覺。”我抬頭看天,月亮的確比先前更瘦了,像我父親彎弓如柴的脊背。我想:月亮瘦了,肯定不是因為生病,而是太陽正在受難——它們歷來血脈相連。
(選自《掌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