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寧靜的山村
我們爬上么索大山,來到山頂的木梳賈村,忽感胸襟開闊,一股塞積心窩的悶氣,隨著一聲長長的呼吸釋放了。
山頂的陽光那么燦爛,整個天空擦拭得清亮透藍。雖是初春時節,層層疊疊的峰巒濃陰潑染,溪水潺潺,給人一種大自然與天俱來的生命感和活力感。這青山永駐,溪水長流的風景,大概是紅河大峽谷獨特的熱帶氣流對兩岸群山的作用,才會冬不落葉,源不斷流。
有了這青山綠水,就有了滋養生命的理由。馬蹄式的大山凹里,一個個炊煙裊裊的山村,就是靠了這青山綠水,世代繁衍。
山野是那樣的寂靜,沒有一點煩人的雜吵。依山而居的村子,被一團團綠陰遮掩著。只有淡淡的炊煙告訴你,山村在醒著。
偶爾,有一聲雞啼或者犬吠傳來,那聲音若遠若近,若即若離,分辯不清是隨哪縷炊煙飄來。站在這山凹口,山是圓的,天是圓的,聲音是圓的。東南西北,四極歸一。
這山夠陡夠險夠峻的了。村子建在險峻處,可見山民們日子是過得多么豪邁愜意。山頭有青山,村邊有流水,幾條山路網一樣把那些村子牽在一起,命運也就連在了一起。
山里人也愛打扮自己,只是打扮的方式不同。他們更喜歡粗獷,喜歡自然式的爛漫。他們把一座座山嶺依山雕琢成田。田塊或寬或窄,或長或短,或直或曲,一層層,一摞摞地疊在一起,成為梯田。山嶺有大有小,有陡有緩,不同層次的山嶺相互連接重重疊疊,形成氣勢磅礴,宏偉壯麗的滇南梯田。田在青山下,村在田中建,人在畫中走,田園生活中那泥的芳香,水的清涼,山的秀美,無時不滲透在情感之中。培育出山民們既粗獷又樸實善良的性格。
正是初春時節,梯田水滿,站在1700米高處往下看,但見山野波光粼粼,如盈如蕩。整個狹谷猶如立體海洋,像一面面不同規格的鏡子鑲嵌大山,也像一級級清亮的銀梯從深谷朝山頂鋪來,給人以無窮的迷惑和想象。它比地平線上的大海更令人激動,令人嘆服。要不是腳下少了拍岸的驚濤,誰會相信自己身處高山之顛呢?
遠處的村莊朦朧一團,近處的村莊清晰可認。從它的建筑結構,可以辨認出它是什么民族聚居。除此之外,沒有什么區分。
春風已經把山野點綴。村邊或者田間,幾樹桃花紅得鮮艷奪目。在一座平緩的山垴包上,幾塊較大的水田圍住一問圓圓的草棚,草棚邊有幾畦菜地,看得見地里的菜已經發綠。主人正蹲在地邊,大概是給蔬菜除草,只見雙手不停地左右活動。一只大黑狗在主人身后不時游蕩。
對面山村說不準有多遠。我問一位過路的農民。他也搖搖頭。只說以山腳的小河為界,這邊是元陽縣,那邊是紅河縣。假若走路,像他那樣的速度需要半天。
他的話將我嚇了一跳。眼看咫尺之地,僅隔一溝,就要他走半天?真的,他說。他已經30多歲了,只到對面趕過兩回街子。
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在紅河峽谷里,這應該算是平常事。當地人有一句俗語:望山跑死馬。由此可見,紅河南岸的路,及其艱難。
封閉的環境,造就了山村的寧靜,保住了一方山水的自然風貌,給人以美的享受。但真正生活其間,人們是否會感到它過于原始落后呢。
偏僻造就了寧靜,寧靜卻遠離了文明。
2·古驛阿吾寨
歷史是無情的,殘酷的。歷史是滄海桑田的無窮變幻。歷史就是時間,時間可以改變一起,將桑田變為滄海,將滄海變為桑田。猶如阿吾寨,它被歷史無情地演繹,被時間無情地組合。在兩百多年的風雨歲月中,走過一段從興盛到衰落,從衰落到興起的歷史。
這是一個二十多戶人家的小寨子。坐落在紅河大峽谷的半山腰上。因為寨子很小,順瘦削的山脊依勢而建,一間要比一間高。兩邊皆是很深的山溝。站在村里看世界,便有山險自然美,人觀美上天的無窮意境。
當我第一次和朋友晚飯后順鄉政府西邊的小路漫步而去。半小時后,便見路頭處的綠陰里,隱隱藏著幾問新舊相雜的房子。朋友說。那是阿吾寨,一個漢族聚居的小寨子。當時限于天色,沒有再往前走。但我對這個深居紅河南岸的漢族寨子,心頭升起了幾許好奇。
有一天,我們再朝小路走去的時候,我催朋友們加快了腳步,說進寨子看看。
爬慣的山坡不嫌陡。要不是親眼所見,真不敢相信進寨的路也是惟一的街道會那么窄,那么陡。寨子坐東朝西,背后是山溝,前邊也是山溝,只有前面兩米寬的一條土路從寨頭滑到寨腳。
山民們正吃晚飯,見我們來,熱情得令人感動。他們不像城里人,住在高樓里各自為陣,以孤獨為靜,以冷漠為閑。他們各戶門前,或端或坐或站圍著一些手抬飯碗的人,時不時朝嘴里扒幾口飯,胡亂嚼幾下,又天南地北、張家長李家短地聊上一通。我們進寨,攪亂了他們的秩序,一個個湊上來要我們進屋去坐。有幾個吃過飯的老倌,圍在一戶門前吸煙閑聊,見我們順路而下,老早就立起身來,要把手里的水煙筒遞給我們。不管男女老少,似乎領了他的情,心里才感到好受。
山民們的真情待客,給人賓至如歸之感。同行的朋友也有跟村民面熟的,他們相互招呼問候著。我則每走幾步,就抽出雙眼,審視那些高矮不一的新舊建筑,看它們之間存在的歷史差異;打量村民們的衣著打扮、精神風貌。想看看這個夾居哈尼族、彝族、傣族居住區的漢族山寨,它被歷史風蝕的遺痕。
恰恰相反,這個百十人的山寨,幾千年漢族傳統文化絲毫沒有被塵封。幾個老奶悠閑地聚集門前,各人坐一個稻草編的團蒲,雙腳或屈或伸,卻將一副三寸金蓮明顯地展示人前。
紅河南岸峰巒疊嶂,溝壑縱橫,枯瘦的山路像纖纖繩索千回百轉。人們靠山吃山,愛山恨山,就算五大三粗的男子漢,在大山面前也顯得自己勢單力薄,何況這些“金蓮”舉身的弱女子,她們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一身該飽嘗多少苦痛和艱辛。
纏足,這是封建文化對中國婦女的殘害。尤其是漢族婦女受害最深。纏足在內地,在城鎮并不鮮見,而在偏僻閉塞的“江外”,在這成天與山打交道的山村,卻是不多見的。這也應當算是儒家文化在這偏僻山寨的一種遺留。
令人奇怪的是,幾幢看似蹩足的房屋,上半部分要么是瓦頂,要么是水泥頂,但是下半部份的根基,卻是一塊塊平整的大理石壘砌的。就連大門口的石階和坐墩,也打鑿得有棱有角,上面的飛禽走獸清晰可認。我問一位姓楊的老倌,房子為什么上下不相稱,他說房基是老輩人留下的,怕有上百年了。上半部分壞了,是后人加上去的。那幾間水泥頂,是前些年加蓋的,看起來就不相稱。
難怪單薄的磚墻砌在厚重的歷史墻基上,無論從那個角度看它,都有一種歷史的距離感。
我不明白,阿吾寨的祖先們,為什么要把這么好的房屋建蓋在這里。
你怕是第一回來我們寨子啵?老倌問我。我點點頭。怪不得噦。他說。接下來,老倌講起了山寨的歷史。
清朝以來,阿吾寨門前這條坑洼不平的路,原是紅河南部通往北部的一條騾馬大道,也是西上“江外”重鎮迤薩,東下紅河沿岸各寨的主要通途。每天奔波在這條路上的商賈有數百人。兩百年前,阿吾寨人的祖先中,有一位姓盧的商販隨馬幫來到這里后,見此地位居南北中心,適合開店設棧,就將家小從內地遷到這荒涼的山坡,搭起草棚,開設馬店客棧。
有了帶頭人,就有跟隨者。以后,陸續來了幾姓人家,使這草棚驛棧有了山寨的雛形。也因那位盧姓商販小名阿五,人們就把寨名叫做阿五寨。后來,隨著地名的演繹,阿五寨變成阿吾寨。
我順著老倌指點的地方看去,果然寨子下邊,一條石頭鋪就的古道隱于樹叢間。古道大約三、四米寬,可見當年它曾經有過自己的輝煌。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以前,這條古驛大道依然你來我往,人歡馬叫。寨子已發展到二十多戶。特別在上世紀初,隨著磨黑鹽在迤薩的中轉和滇南“煙幫”的興起,阿吾寨的買賣到了頂盛時期,寨民紛紛到內地請來能工巧匠,大興土木起房蓋屋,每家每戶,都是三間兩耳、雕梁畫棟的磚木結構四合院樓房。至今,在幾家殘存的古舊大門上,還可領略當年的雄風。
六十年代后,省道晉思公路和元紅公路的通車,使古驛大道結束了它的歷史使命。阿吾寨已被時間拋向歷史的角落。
從輝煌到沒落,這是歷史發展的必然。從沒落到興起,同樣是歷史的必然趨勢。當歷史進人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后,阿吾寨這些商人的子孫,更多地繼承了父輩的商業意識,他們走出寨子,擠身商海。開創屬于他們自己的那塊天地。
過去的阿吾寨人坐山開店,成就大器。今天的阿吾寨人卻走出山寨闖天下,同樣成就了大器。他們從出外賣燒豆腐、牛肉湯鍋開始,繼而開商店、飯店,跑販運,搞種植、養殖,將一把把的票子抱回家中。
阿吾寨人又蓋新房了。一間間磚混結構的樓房又代替了舊房。寨民郭家友做生意發了財,花15萬元蓋了一幢五層水泥房,在寨里猶如鶴立雞群。年已花甲的李明有老倌,十幾年前靠250元錢起家,如今已是百萬富翁,成了寨里的首富。到鄉里買了房子。過幸福日子去了。
現在,寨里修通了公路,拉通了電。偏僻的山寨又現出了生機。
兩百年的風雨,阿吾寨大起大落。楊老倌已七十多歲,感觸更深。他說,寨里的幾姓人家,遠祖是從南京、四川等地來的。后來又從石屏、建水遷居阿吾寨。祖先將我們撒在這里,我們也要爭口氣。現在好了,改革開放,阿吾寨又昌盛了。
當我們告別鄉親們離開寨子時,夜幕已經垂下。我站在寨后的山坡朝下看,阿吾寨已是燈火閃爍。整個紅河大峽谷里,一團團的燈光,敘說著萬家歡樂。古人不見今日燈,今燈何曾照古人。
3·馬幫
一陣稀疏的馬蹄,踏碎了我清晨的夢。
馬蹄聲從屋后的小巷里“蹄嗒”傳來,繞過家門口,又“蹄嗒”著朝小巷口外飄去。
多年沒有聽到故鄉清晨的馬蹄聲了。它像一串親切的鄉音,深深叩動著我的鄉情。雖然,這蹄聲遠不如記憶中的那么激烈、宏亮有氣勢,但它卻用一種獨特的方式,為我送來一個故鄉溫馨的早晨。
在二十世紀末,在人類的交通運輸日益發達的今天,也許,許許多多的縣城早已消失了這飽含著艱難困苦的沉重的馬蹄聲,可我的故鄉迤薩還有。是迤薩的地理環境和現實條件互相包容了現代文明的運輸業和歷史殘留的馬幫馱運。
我再也無法入睡。馬蹄聲已經在小巷口外飄落,但“蹄嗒蹄嗒”的旋律,仍然伴隨著我的思緒,在胸中不斷地踩響。
迤薩地處哀牢山脈中段的紅河南岸,是江外(紅河以南地區)古驛道上的一個小鎮。明朝初年,它僅是有幾十戶人家的彝族山村。隨后,明朝軍隊屯田迤薩,它才逐步得以開發,最終發展成為江外漢族聚居最多的一個小鎮。
數百年的艱難歷程,雖然迤薩也向文明社會過渡,但一道道高山深谷,阻斷了迤薩人洞悉外部的目光;一條沿哀牢山脈洶涌而下的紅河浪濤,又隔絕了迤薩人走出山外的途徑。殘酷的環境,無情地將迤薩陷入了大山之中。
迤薩山梁荒蕪貧乏,紅土裸露,水源奇缺。經過數百年人為的攫取,生態毀壞更為嚴重。大自然無情地把迤薩人推向了絕境。
絕境求生,這是人的本能。十九世紀后期,迤薩人在生存遭受嚴重威脅的情況下,不得不冒生命危險,去尋找一條養家糊口的活路。
經過上百次的失敗與犧牲,他們終以堅韌的毅力,靠勤奮的雙腿,走出連接越南、老撾等東南亞國家的商路,開始了小宗的民問商貿活動。
迤薩人把到境外經商稱為“出門”。“出門”一詞,聽起來很輕松,殊不知內里潛藏著多少兇險!從迤薩到東南亞,近的數百里,遠則上千公里,往返一趟,需要半年或更長的時間。迢迢千里的經商路,就是由一隊隊馬幫踩出來的。馬成了迤薩人賴以求生的運輸工具。
隨著外出經商活動頻繁,迤薩的馬幫隊伍日益發展壯大,出現了不少馬幫老板。每年秋后,一支支馬隊就由大戶相邀組成馬幫,馱著當地的百貨離家遠出。他們一路走一路賣,賣了又買,買了又賣。到達目的地后,又買了當地土產,一路做著買賣返回家鄉。
外出的馬幫,若遇生意順利,第二年雨季來臨前可以趕回家中。若生意不順,則需要幾年時間才能回鄉。這樣漫長的討生路,誰說得清有多少疾病、豺狼、兵匪會擋在面前!
迤薩有一首民遙:大理下來一條江,人為銀錢闖地方;思茅得病普洱死,陰魂落在九龍江。這首民遙,真實唱出了紅河峽谷阻隔了迤薩與內地的交往,迤薩人為生計四處奔波,而所經之處兇險叢生,不知哪天死在途中,連陰魂也歸不了故鄉的悲傷情感。
小時候,祖母曾經告訴我,祖父有兩個弟弟,他們都在“出門”途中因病客死他鄉。他們死時,都才二十多歲。
抗戰勝利后,我的大爹二十多歲,又繼承父業,走上了馬幫路,不幸在一次“出門”中,進入異境后遭兵匪襲擊,被搶光了財物馬匹,只好流落異鄉。一年又一年,祖母一次又一次等待著傍晚歸來的馬幫,企盼著馬幫帶回她的兒子。但直到祖母去世,馬蹄聲仍沒有把大爹牽回她的身旁。
一代又一代的闖蕩,迤薩人為自已的家鄉撐起了一片繁榮,把迤薩發展成為江外最大的集市貿易和物資集散地。內地的不少商販,也在旱季渡過紅河到迤薩中轉貨物,或者轉道迤薩到境外經商。
迤薩歷史上出現過的繁榮,是馬背馱出來的。迤薩人過日子,離不開馬。不論是“出門”經商的老板,還是居家度日的尋常百姓,他們都與馬結下了深緣。他們的日子,就馱在馬背上。環境造就出來的迤薩馬幫,曾在滇南一帶走出了名氣。
迤薩解放后,“出門”經商已經成為歷史故事。但由于縣內山高坡陂,閉塞落后,沒有公路,馬幫隊成為承擔從內地運輸國營商業物資和轉送貨物到區鄉的主力軍。在我最初的記憶里,迤薩的馬匹,曾以街道劃分組織過幾個馬幫隊,每隊都有百十匹馬。這些公私合營后的馬幫,每次出行,雖然沒有了像老人們講述過去“出門”時的闊綽排場,但幾十匹馬一溜開拔,“蹄嗒蹄嗒”的馬蹄聲,還是很令人激動的。連趕馬人也都顯得神氣。那時的趕馬人,褲腰帶前“洋扯扯”地系一個大皮包,就像時下的老外。迤薩人稱趕馬人的皮包為“皮兜肚”。那“皮兜肚”時常撐得鼓鼓的,它成了趕馬人時尚富有的一種象征。
我們同學中,不少人家養著馬。那時家里有馬跟現在家里有車一樣叫人羨慕。阿寶是我很要好的同學,他家有4匹馬,日子就過得很舒心。每天早上去上學,他要么捧個大飯團邊走邊吃,要么裝著壹角錢,到學校門口的小攤上買兩個現烤的糯米粑粑,很得意的細嚼慢咽,饞得我們不住的往肚里咽口水。
趕馬人家的日子好過,可他們的艱辛也是人們熟知的。為了生活,他們一年四季起早貪黑,風來雨去討生,奔命于高山深壑間一條條枯瘦的小路。
我家搬到西門街后,靠近城中心的大明壇子,南來北往的馬幫,都要從家門口經過。它像一道故鄉獨有的風景,永遠留在我的記憶,特別是清晨那清脆的馬蹄聲,至今還響在我的耳際。
迤薩的街巷,地面鋪的都是青石塊。經過數百年的踩踏,石塊表面被磨得錚亮光滑,馬蹄踏在上面,“蹄嗒”聲脆得悅耳,讓人永生難忘。
少年時代的夢是最甜的。但因為我家臨街,朦朧之中,就聽見馬蹄“蹄嗒蹄嗒”響起來。那聲音由遠及近,由近及遠,很有節奏。特別是馬隊走到家門口時,蹄聲更加清脆明亮,“蹄嗒蹄嗒”,似乎馬隊在上一級級的石階,一直走到我床前。猛一驚醒,睜開眼睛,馬蹄聲又在屋外朝遠處漸漸消失。
趕馬人很愛面子。有些馬隊,領頭馬被打扮得威風凜凜,鞍帶上還掛著些鈴鐺。這樣的馬隊一來,沿街都遭了殃。“蹄嗒”的馬蹄聲伴著“叮鈴叮鈴”的鈴鐺聲,十分刺耳,老遠就把人從睡夢中拖醒來。遇到這樣的馬隊,我心里就咒罵領頭馬要跌崖子,直罵到“叮鈴”聲消失了,才氣靜心平沉入夢里。
六十年代初,內地能往迤薩的公路毛路修通后,經過幾年的橋涵完善和維護,貨運基本正常了。外運的土產品和進來的工業品,基本由汽車運輸,馬幫隊的任務,主要往來于迤薩到鄉村之間。
以后,隨著部分縣鄉公路的完工,馬幫隊的活動范圍越來越窄。有些隊名存實亡,把馬分到各戶喂養。自主經營。部分趕馬戶迫于生計,從貨物運輸又變成了樵夫。所不同的是他們出賣的柴火用馬馱而不用肩挑。
迤薩人過日子,最缺的就是柴火。整個迤薩粱子,光禿禿一片荒蕪。近萬人的縣城,生活用柴和幾家國營加工作坊用柴都要到二十里外去砍,這給馬幫提供了生存的條件。
由國營商業物資運輸大軍變成馱柴隊伍,這是馬幫隊經歷的又一次經營大轉變,也是新舊運輸力量的一次大較量。作為落后勢力的代表,馬幫隊自然敗陣而去。
在我家附近,有好幾戶趕馬人,每戶都養著三、四匹馬。前些年,他們還沒有馱柴為生的時候,不僅他們穿戴整齊講究,就連馬匹,也打扮得毛光水滑,披紅掛綠。穿過街巷,像如今開“沙漠狼”、“皇冠”的司機橫眼那些小吉普。
淪為馱柴專業戶,情形就不同了。他們穿得破舊補釘,人也變得憔悴,馬也養得瘦筋干巴,鞍帶歪斜。就連人對馬的感情,也來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過去,他們吆喝馬群溫聲柔氣,“扎扎”幾聲,親熱得猶對兒子。時下,卻野氣十足,看哪匹馬不順眼,滿嘴的粗話臟話塞滿街巷,似乎馬匹不是牲口,粗俗的趕馬人才是牲口。
臨近的幾家趕馬戶,他們都很忙。女主人半夜就起床做飯,讓男人吃飽后上路。早晨,天還未明,一陣陣馬蹄聲就踏破寧靜,從各家門戶響起,吵得我們睡不好覺。他們走完后,其它街道的馬隊又來了,前后要半個多小時。從第一聲馬蹄響起,誰也無法安睡,只好閉著眼睛懵懵懂懂聽那馬蹄聲碎,鈴鐺長鳴。
我上初中那一年,開始,學校讓我們住校,沒多久,又叫我們回家住。湊巧,母親作為城鎮居民被疏散下放去了農村,家里只剩我一個,學校離家較遠,我最擔心不能按時起床,趕不上上課。母親告誡我,被馬幫鬧醒后,不能貪睡了,不然就會睡過頭。我照母親的話,早晨被馬蹄踏醒后,就趕忙起床,洗了臉,又忙著淘米,削好中午要吃的菜,以備放學回來就可以生火做飯,一切準備好,天亮就朝學校趕去。
將近一年,到我初中畢業離開迤薩,就靠馬蹄為我報時,從沒有在學校遲到過。
在迤薩馬幫很興旺的年代,迤薩的馬店生意也興隆,客源不斷。大明壇子附近,就有幾家較大的馬店。
馬店就是旅館。舊時的迤薩,作為江外的一個大驛站,往來馬幫是非常多的。凡到迤薩的旅客,都得住馬店。解放后的10多年間,因為迤薩尚未通車,這些馬店,也還算熱鬧。
我家隔壁,有一家馬店,其規模在迤薩也算大的。店主是位中年婦女,我叫她楊阿婆。
楊阿婆家的房子是一幢磚木結構的四合院。兩層樓的房子,外墻全用青磚包護著,青磚青瓦,看上去極莊嚴尊貴。
在天井的兩邊耳房里,各放著幾排馬槽,那是關馬的地方。耳房樓上,則是趕馬人的住所。
在正房兩邊,各有一間廚房,一問是楊阿婆家自己用的,另一間供趕馬人用。每到下午,楊阿婆家就十分熱鬧。馬幫陸續到來,帶來東南西北的故事和風俗。趕馬人卸了馱子,讓馬在地上打幾個滾,松松筋骨,就將馬牽進耳房解渴充饑,自己才去生火做飯。
俗話說,毛驢的腿,趕馬人的嘴。趕馬人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個個練得油腔滑舌。當他們集中在飯桌邊,南腔北調的嗓音亂成一通,七顏六色的道聽途說更被一杯杯老白干從口中攆出來,成為飯桌上一道最好的下酒菜,強烈刺激著他們的胃囊。
有一次,我們路過楊阿婆家門口,聽見里邊有邊唱邊吼的劃拳聲,便好奇的走了進去。在正房寬大的過道上,有幾個半醉的趕馬人互不相讓,行拳正酣。他們唱著什么螃呀螃蟹哥,八呀八只腳……唱一段,就魁五魁六吼一氣。那瞪圓的眼睛。暴突的青筋,輸后的叫罵,像一場即將拉開的決斗,嚇得我們急忙往外跑。
楊阿婆家大概能接待七、八十只馬匹。有時候,來的馬幫多了,耳房的馬槽就顯得十分擁擠,天井里也零亂擺滿了馬馱。這樣的日子,楊阿婆家的小水池就不夠用,她就會叫我們去大觀塘挑水來喂馬。挑一挑水給兩分錢。
楊阿婆肯定是能干的人。自從我知道她,就沒見過她的丈夫,也不知去了哪里。她的孩子在縣城工作,但經常下鄉,不去的時候也不見幫楊阿婆做什么。那么大一個馬店,就靠她一個打點。
迤薩有了汽車后,楊阿婆的馬店漸漸冷清了。無人馬住宿時,她就東家坐一會兒,西家聊一趟,向街坊們傾訴著她忙碌持家的艱辛。偶爾,她也會感嘆一句,說有公路、汽車也好,省得一年四季沒個清閑。聽她這話,別人就要白她一句,說你下輩子用的錢,都怕賺夠噦。聽到別人嗆白,楊阿婆也不生氣,只是笑一笑。
在我離開迤薩后,有一年回鄉探親,幾次路過楊阿婆家門口,只見里面冷冷清清,全然沒有了昔日的熱鬧。雖然迤薩汽車運輸發展緩慢,但比起原始的馬幫,畢竟完成了一個歷史的跨越。幾次看著楊阿婆家那幢莊嚴的四合院,心里不免生出許多傷感。
社會在進步。迤薩的馬幫興衰,記錄了迤薩向現代運輸發展的過程。因為環境的制約,在一定時期內,迤薩的馬匹還會有所存在,但這只是零星的農戶用于農事生產上了。用于養家糊口的經營性馬幫隊伍,已經退出了歷史的舞臺。
我為故鄉日益發展的交通事業而感欣慰,也為故鄉客觀存在的荒僻落后而感悲哀。當我又聽到了故鄉清晨的馬蹄聲,它似乎在敘述這座古老的小鎮里,既有現代文明叩擊的呼嘯聲,也有落伍于時代的艱難的喘息聲。它們像一支極不協調的進行曲,忽起忽落地飄蕩在迤薩的上空。
4·詩性的祖父
詩言志。古人已經把詩歌的寫作目的點得十分的到位了。如果寫詩的人不是借助一行行詩句來充分袒露自己的心跡,碰撞知己,那么詩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特別是在沒有稿費可賺的條件下,詩不言志,古人們恐怕連最初的“哼唷哼唷”那幾聲也懶得去張口。
這就像我的祖父,一個靠趕馬起家的華僑商人,在歷經了成與敗的種種苦痛,飽受了生與死的種種離合悲歡時,如果他張口吟唱的不是心中的哀愁。表達的不是趕馬哥們的悲歡,那么,他那些凄涼感傷的詩句,就不會在離鄉背井的趕馬人心中碰出火花來,我今天也就無法知道他的商人生涯里潛藏著的詩人情感。
我沒見過祖父。(只知道他姓李,名增榮,字華廷,號富春,家里的長輩卻都叫他的乳名:升平。)我在新社會出生時他早在舊社會就去了那個孤獨的世界,命運使我們祖孫成為隔世之人;我更不了解祖父的生命里也曾澎湃過詩的激情,那是因為他一身漂泊在外,家中妻兒極少知道他的真實人生。他的故事,更多地流傳在那些跟他有著同樣經歷的趕馬哥酒碗里。到了我該知事的年齡,祖父沒有起死回生,靈魂卻被文化大革命扣上幾頂沉重的帽子,使還活著的趕馬哥不愿惹火燒身再提那些忌諱的往事,我的命運也備受株連再不敢吊起膽子去翻讀那頁苦澀的家史。及至我十幾歲遠離家鄉之后,三十多年光陰隨風而過,祖父的許多經歷隨著老趕馬人的去世帶人九泉交賠祖父去了,我只能從那些中轉過的記憶旮旯里去搜尋零星點點關于祖父的追憶,拼湊成這篇記述祖父的文字。
促使我去了解祖父,是因為讀到他的一首小詩。那詩很小,只有四句,標題叫做《中秋月夜》,是兩年前在一位朋友送的《紅河縣志》上看到的。當我無意問在那首小詩下看到落著的祖父名字時,還真把我嚇了一跳。
從驚喜中回過神來,再去品味那首小詩,似乎從字里行間看到了祖父憂傷的面孔和凄苦的心:“竹窗月夜涼凄凄,欲想返家未有期。靜對孤燈樹影下,苦情不知向誰提?”
這首小詩志書上標明1937年寫于老撾富巖山,雖然用字遣詞直白樸素,不像別的詩人那樣追求字句華麗,但比起朦朦朧朧的詩人們來更能看出祖父中秋之夜在異國它鄉的凄涼和對家中親人的牽掛,它直述了一個趕馬人背鄉離井的苦痛心情。
我惶恐了。還真小看了他老人家!我沒有再敢往深處去揣度,因為我不了解祖父的一生。要讀出詩中的真情實感,只有重新認識那個趕馬行商的祖父。
故鄉是紅河南岸山頂那個叫阿巴的小村子,離迤薩一公里。光緒末年,由于家中貧寒,祖父十多歲就到了紅河邊上的斐腳鹽店做割草、牽馬喂水的小伙計。斐腳是個幾十戶人家的彝族村子,也是紅河兩岸山民往來必經的—個重要渡口。鹽店實際是一個中途轉運站,磨黑鹽礦生產的鍋鹽陸路運到元江城后,再從元江城用木船順紅河運到斐腳,然后從斐腳鹽店批發到紅河兩岸山區銷售。當時的斐腳渡口買賣興隆,每天來此馱運鹽巴的馬隊有數百匹。那些走南闖北的趕馬人,不僅帶來了驚險離奇的故事,帶來了東南西北的山歌小調,也給斐腳村帶來了經濟的繁榮。
或許就是這些趕馬人的山歌,萌芽了祖父最初的詩性。每當日落天昏,忙碌了一天的小伙計頭枕紅河浪濤,以他兩年村學的文化功底,模仿著趕馬人的山歌小調,編創著自己最初的詩句,懵懵懂懂就進入了甜美的夢鄉。
突然有一天,鹽店老板見小伙計手勤腳快、聰明好學,就抬舉他跟著賬房先生抄抄寫寫,記記賬表。想不到這小子竟出落得一手好筆法,斷文識字也大有長進。并且,還能夠左手一邊撥算盤右手一邊記賬,有時還噼里啪啦雙手各撥一把算盤互相驗證賬目數據。老板高興了,逢人更說別瞧這娃娃憨厚老實。心靈著呢。將來肯定會出息!
我相信那是紅河水滋潤了祖父心中那塊萌動的土地,是趕馬人的山歌播下了他詩性的種子,也致幾年后在他離開斐腳鹽店,跟著馬幫闖蕩東南亞時,一次次的生死離別,一番番的苦辣酸甜,才會凝聚成他的一行行詩句。
祖父三十出頭,兩個弟弟就在異國他鄉的馬幫路上被瘴癘奪去了性命。倆人都留下了年輕的妻子和嗷嗷待哺的嬌兒。整個家庭老少三代十多口人的生活擔子,都集中在了祖父的肩上。
解放前阿巴屬于元江縣管轄。人們把外出謀生叫做“出門”,馬幫商人經元江、江城、思茅、西雙版納到老撾、緬甸、越南一帶跑小百貨買賣稱為出門走壩子。外出一轉,最少要半年時間才能返回。他們一般在秋末收了雨水出去,第二年夏末雨水下地前回來。這一路上,要歷經風吹日曬、瘴癘病痛、毒蛇猛獸、兵擾匪搶,每次能平安回來者,只有十之七八。
祖父就是在這樣的馬幫路上來回奔波著養活全家人。多年后,生意略有起色,他便僑居老撾,兩三年回家一次,把積累的資金與另一同村人邵光廷合股,各取倆人名字的中間一字做名稱,打起“光華昌”商號的牌子,在老撾川壙當起了馬哥頭。
僑居川壙,只不過是在那里設了一個歇腳點,他依然要趕著馬幫四處奔忙,買進賣出,常年跋涉在異國的山道上。我體會不出祖父當時走過的道路有多坎坷,但想象得出他經商路上的艱辛,以致在1937年中秋之夜途徑富巖山時,獨自一人寄居山上的農戶家里。夜幕降臨之后,看著竹樓外已經升起的月亮,心中不禁產生一種凄涼之感。遙望故鄉父母妻兒,思念之情油然而生。他多么想和家人共享中秋月圓啊,但何時才是歸期?獨自守著空空的竹樓,看著窗外月光下的樹影,掂掂肩上的擔子,想想漫漫的日子。心中的苦楚該向誰訴?
“光華昌”的興盛,是用艱辛的汗水換來的。1930年,“光華昌”在日趨興旺后,又擴大了經營,取得了老撾川壙省勐頂山杉木林的開發權,創辦了木材加工廠,把勐頂山杉木制成壽板,運到越南海防后再轉運國內銷售。在此之前,“光華昌”已經在昆明設立了分號,經營藥材及日雜百貨。增加壽板生意后,祖父也就更忙了,不停地在老撾、越南、昆明、迤薩之問或者老撾、越南、上海、香港、廣州之間來回穿梭,忙著推銷產品,采購貨物,照應買賣,把“光華昌”搞得紅紅火火。據家鄉的老輩人講,與昆明正義路相連的光華街,就是因為當年“光華昌”在這條街上名噪一時而得名的。祖父也就是在這些飽含苦辣酸甜的疲憊商路上,產生著他的一首首詩。
作為子孫,自感在安居樂業、生活充滿陽光的時候,對先輩創業的坎坷歷程不甚了解,捫心自問實在斷愧。雖然我沒有直接享受過祖父給予的衣食。但祖父也曾終為著我備嘗艱辛。
祖父吟詩,在他踏上馬幫之路時就開始了。只不過他不把自己的詩句寫在紙上,企圖傳世。而是趕著馬匹,行進在坎坷的山道上時,輕風拂來,觸景生情,隨興吟哦,以作抒懷消遣。遇有知音,更被記下傳誦,使我今日能見一斑。否則我永遠只認為他是個披蓑衣戴篾帽穿草鞋的普通趕馬人。
當然,有些時候,祖父也會隨興把詩寫在路邊的石頭上或者用火炭寫在旅店墻壁上。這些詩,往往被同伴們完整記錄下來加以傳揚。就像那首《中秋月夜》。
1930年,祖父路過一個叫陳老邳的地方,由于這里地處偏僻,人煙稀少,馬隊幾乎陷入絕境。在面臨生死之時,祖父沒有呼天喊地,而是詩興突發,路邊拾起一顆石子,在一塊石壁上劃詩一首,題為《在老撾陳老邳抒懷》。詩曰:人生七十古來稀,今年正逢四十一;十六幫工二十五,不知何日得休息;人人都說黃連苦,出門之人更凄楚;連走十日荒郊地,一路崎嶇馬難行;馬無料來人無米,人困馬乏怎能驅;下有黑蟲千千萬,上有蚊子叫嗡嗡;數日飄著連綿雨,染著病來無藥醫;同來老伯留半路,生死兇吉也未卜;為使兒孫少磨難,爭與后代創家業;古人都為后人想,我又怎能卸負擔;兒孫自有兒孫福,莫幫兒孫做債奴;恐怕世間不省悟,特在此處留一書。
這是搜集到祖父最長的詩篇。也是還在家鄉的趕馬人后代口中流傳的詩篇。我想當時祖父連走了十天的崎嶇路,已經筋疲力盡了,殊不知他卻豪氣沖天,才情滾滾,一口氣把十天來的滿腹愁腸都傾泄了出來。人生到底為了什么?從十六歲做幫工已經二十五年了,還了無止境奔命在馬幫路上。而眼下卻是人困馬乏,無米無料;陰雨連綿,病魔纏身。雖然人人知道兒孫自有兒孫福,但誰又能省悟呢?誰不是在爭著為兒孫創建家業,爭做債奴?
祖父是一個凡人,一個普普通通的趕馬哥。不論馬幫路上的風雨怎樣抽打著他的身心,他還是人不了那個大徹大悟的境界。他惟恐世人不省悟,爭為兒孫做債奴,其實,他自己就無法省悟。他一邊走在漫無邊際的馬幫路上,用詩來潑灑著內心的情感,另一邊卻用心良苦,以詩人的浪漫情懷,為兒女鋪筑著人生的前程。
祖父有五個兒子。這是他的希望和寄托,也是執迷不悟爭著為兒孫做債奴的原因。昆明設立“光華昌”分號后,他從家鄉請了一位飽學之士去當“師爺”,負責昆明商務,又兼做家庭教師。相繼把長大的兒子送到昆明讀書。
老大李存義是一位好動喜鬧的人,天生一副犟脾氣。讀了幾年書后就無心思將學業進行到底,成天跟著伙伴逃學游蕩街頭。祖父痛愛老大,知道他不是讀書的料,但也不愿讓他過早踏上馬幫之路去吃苦受罪,就把他送去當了警察,希望他能夠受到嚴格紀律的約束。幾年后,滇軍擴軍北上抗日,祖父又讓老大穿上軍裝,奔赴臺兒莊前線,去槍林彈雨中尋找自己的人生價值。結果,老大也不負父望,在抗日戰場九死一生,兩年后回師云南時,儼然也是一位滇軍炮營營長。只是不久后因為祖父去世,他才辭職回鄉,操起父業,趕著馬幫去了老撾,最后僑居老撾。于1970年在老撾芒賽病逝。
老二李存禮自幼溫文爾雅,聰明好學,祖父就讓“師爺”悉心指導,使其逐級完成學業。云南大學農學系畢業后留校任教,以后成為西南農業大學教授。
老三李存智從小身單體弱,為使他也成為有用之才,七歲時就被祖父強行抱上馬背,馱到老撾,送進華僑小學讀書。小學畢業后,又送進法文中學讀法文,期盼中學畢業后再送他去法國留學,以便以后跟法國人打交道。當時的老撾屬法國殖民地,被法國人統治著,要進法文中學讀書,必須加入老撾國籍。為此,老三只好人了老撾國籍。沒想到他剛從法文中學畢業,祖父就去世了,留學的事成為一枕黃梁,老三只好回國謀生,在個舊做了一名普通工人。他,就是我的父親。
祖父病故時,老四李存忠小學尚未畢業,老五李存孝還沒跨進學校的大門。祖父一命嗚呼,猶如樹倒猢猻散,一切成為泡影,成年的子女,只好各奔前程;未成年的子女,只得靠兄長維持學業。
見過祖父的親戚告訴我,在他們記憶里從來沒有聽祖父說過馬幫路上的艱難險阻,也沒有聽他說過在異國他鄉的凄涼憂傷。我想這就是祖父寬厚善良之所在。他把所有的痛苦一個人嚼碎咽下了,把歡樂分享給了整個家庭。
在祖父那些殘傳的詩句里,也有他早年無憂無慮的表露:“少年出門不覺苦,幾次欲罷又起程;說到它鄉坎坷路,似乎有些不覺奇。”年輕、氣盛、好奇的祖父把趕馬幫走壩子的艱難看得很平淡,出去一轉,像是觀山望水獵奇的一次旅游。遺憾的是祖父早年吟山誦水的詩句已經隨他而去不能再領略他年輕時的風采。
在縣志里還有一首被稱為“境內流傳民謠”的詩。這確實不是什么民謠,而是祖父創作而流傳在趕馬人中的一首詩。從詩中可以看出當年的趕馬人去異國他鄉經商謀生的艱難與兇險,也可以看出祖父作為一家之主所承受的痛苦與無奈:“可憐可憐真可憐,可憐莫過出門人。睡的草皮青褥子,吃的野菜和酸湯。白日黑蟲千千萬,晚上蚊子叫嗡嗡。一陣熱來一陣雨,染上疾病無藥醫。為防土匪和官兵,繞道破箐鉆草林。連日走的荒郊地,一路崎嶇馬難行。馬無料來人無米,人困馬乏是常情。為銀奔勞真不易,養活家小把命拚。”
這就是祖父馬幫生涯的真實寫照。我應該為他的苦難人生感到傷痛,也應該為他把親身歷程傾訴于詩讓后輩有機會了解他的詩情才氣感到欣慰!
從上世紀三十年代起,祖父的商人生涯進入了輝煌時期,他的詩情才氣也在這一時期得到充分體現。現在能讀到的詩,大多是這個時期留下的。當時他們商號買下了川壙勐頂山的森林采伐權,辦起了術材加工廠,壽板生意經營得很紅火。但由于“光華昌”商號經營的品種多,祖父除了每年到香港、上海、昆明等地簽訂一次銷售業務,還要帶領馬幫隊在老撾四處奔波。這個時期的詩作,不論從經歷和視野,都顯得比早期的成熟深厚。另一方面,祖父步人中年后,常年勞苦奔波,身心都感到疲憊,詩中的傷痛痕跡也顯而易見。
正當“光華昌”生意如日中天,日本鬼子占領了越南、老撾,剛運到越南海防的一批壽板被日寇搶劫一空,運、銷的道路被阻斷,木材加工廠被逼停產,商號損失慘重,祖父一生的心血都化為了泡影。當時,祖父為了人身安全,撇下國外財產,一腔悲憤兩手空空回到故鄉,期望戰爭結束后再轉回去經營。不料1942年祖父因事從家鄉到昆明時,正碰上昆明鬧傷寒病,幾天后就在昆明被瘟疫奪去了性命。
一個馬幫詩人就這樣走了。像路邊的一棵樹,被狂風連根拔起,只剩幾片落葉般的詩句在天空隨風飄蕩。祖父的一生,他用自己的生命去碰撞生活,用詩來抒發人生的情感。他的生活艱辛而多彩,他的人生短暫而富有。他是商人,也是詩人。從他的詩里,我認識了我的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