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蕪的老井

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回老家了，近來抽了個空回去，竟然發現那個亙古不變的小村悄然發生了許多變化，公路修通了，進家人戶的小路也鋪上了水泥，最搶眼的還是鄉親們昔日那低矮老舊的灰頭土臉的房舍，大部分都修成了寬敞明亮的新屋，村容村貌也變得清爽潔凈。這些變化，無疑給人一種耳目一新的感覺，怎么看怎么高興，怎么看怎么欣喜。但是，在村里這諸多變化中，有一點是我始料未及的，那就是村里歷來熱鬧的古井邊卻寂寥了，甚至通往水井的往日熙來攘往石板路上，都長滿了雜蕪的荒草，這可是父老鄉親們千百年來賴以生存的惟一水源啊!這井的廢棄，這路的荒蕪說明了怎樣的變遷?

我的家鄉是個偏遠的小山村，村子坐落在四面環山的一個山洼里。這是一個喀斯特地貌極度發育、山高石頭多的地方，村中百十戶人家，星落棋布地擁擠在一起，從上往下看，映人眼簾的是一片房與房相接、瓦與瓦相連，錯落有致的青瓦屋頂。村子四周的幾座大山古木參天，灌木叢生，植被很好。但我們村也與眾多喀斯特地區的山村一樣，是一個山很青卻無秀水，嚴重的缺水的村寨。因為這里的喀斯特地貌滲漏嚴重，根本存不住地表水，所以村子周邊沒有小溪河流，更無法建設池塘和水庫。

我們村惟一的那眼水井，在村外的一座大山腳下，距村子有一公里多遠。從我家挑著空桶下去到水井邊要十五分鐘，挑著水往回走是上坡路大約要四十分鐘，所以挑一擔水來回所需時間，要將近一個小時。一條用石頭鑲嵌的石板路從村中順山而下一直延伸到古井旁，這是一條專供挑水和農耕的道路。自先人們到這里開荒置地、繁衍生息以來，這眼獨一無二的小水井就是這里的生命之源，不知滋養了多少代人的生命。隨著時光的流逝，在無情的歲月中循環往復地挑水的足跡，把石板路磨得光滑如鏡、锃锃發亮，它無疑見證了村里千百年來的演變和興衰。

說到挑水，雖然很苦很累。但在我們村里人挑水還有許多有趣的故事呢：除夕之夜“搶凈水”。每年春節的除夕之夜，人們都會點著火把冒著初春的寒意，到村腳那口古井去挑早水，叫“搶凈水”。早起“搶凈水”的人，要把水桶清洗干凈，從家里帶上三根香和一封鞭炮，來到井邊后，點上香恭恭敬敬地插在井口，然后再燃放鞭炮，這才能挑水回家。來到家中，并不急著把水倒入缸里，而是取干凈碗舀上一滿碗水放在神龕上祭祀，寓意在新的一年里一家人無災無病，風調雨順，財源廣進。這一習俗，無人說得清是那一輩人留下的，在老家的民間有這樣一個傳說，“山管人丁水管財”要是哪戶能挑上新年第一擔水，那戶人家在那一年就特別的幸運。誰挑的水最多，誰家的財路最廣，所以除夕之夜人們早起去搶“凈水”，圖的就是為新的一年“搶”吉利。新媳婦挑早水。農村娶媳婦不會像城里人那樣在餐館里包餐只吃一頓飯那么簡單，我們村娶媳婦要請三天客。新娘嫁到新郎家的當天為正客，請的是親朋好友、遠親近鄰，來的親戚要留在村里住一晚上。第二天中午飯后才送新娘來的后家人和所有親朋啟程回去。晚上是請幫忙飯，凡是在婚宴活動中出過力幫過忙的，無論是挑水砍柴、擺桌洗碗、倒茶上酒的都要請到，以示答謝。第三天的上午是新娘滿三天的“回門”飯，這頓飯要由新娘親自做，主要是請族中的長者和為婚宴煮菜做飯的人，其意有二：一是考察新媳婦是否具備早起晚睡、吃苦耐勞、勤儉持家、下廚做飯的能力。二是看新媳婦是否具有賢慧善良、寬待親友、孝敬父母、尊長護幼的品德。所以這頓飯很重要，不僅要做好，還要在天亮后就能吃到。席間，新娘、新郎要向父母和族中長者敬酒敬茶。因為水遠，走的又是上坡路，無論是哪家討媳婦，辦客時都是村里人去幫忙挑水，到客散時，缸里的水也就差不多用完了，這頓飯所需的用水要由新娘挑，新娘不能貪睡要起得很早，所以天不亮新娘、新郎就會輕手輕腳地、喜氣洋洋地一起去挑水一起做飯，其他的家人是不會幫忙的，煮飯炒菜等一切都要由新娘、新郎親自操作，表示夫妻團結和睦，相親相愛，同甘共苦。如果新娘當天早上睡過了頭，挑水做飯的時間太晚，不能在上午的十點鐘以前開飯，那么親朋和長者對新娘的第一印象就會不太好。認為新媳婦不夠勤快。所以剛嫁到村里的新媳婦都會嚴肅認真地對待這件事情，爭取給家人和親戚留一個好的第一印象，這一做法，相沿成習世代流傳至今未變。再有就是交流信息。每天清晨，薄如輕紗的晨霧輕輕飄蕩在屋頂的上空，遠處的高山和古樹時隱時現，村中一切，隨著太陽的升起頓時沸騰起來。趕著牛群上山的、扛著犁耙下地的、砍柴割草的、背著書包上學的、不約而同匯集到井邊挑水的，那雜亂的腳步聲、吆喝聲、說笑聲混合在一起，演繹著山村一天初始的忙碌，展現著山村無盡的生機。天蒙蒙亮的挑水路上，你來我往、人們相互問候、有說有笑。由于挑水的人多，又是三五成群地走在一起，這里也就成了傳遞各種信息的場所，村里頭晚和當天發生的新鮮事，在挑水的路上你都能聽到，通往水井的石板路因此也就成了交流信息、溝通情感之路。

在童年的記憶中，老水井里的泉眼被青石圍著。砌得方方正正的，上方有一棵高大而枝葉茂盛的沙榔樹，樹冠覆蓋了整個水井。井里常年清水盈盈，水質清洌甘甜。但是，隨著人口的不斷增長和植被的不斷減少，水井的出水量也越來越少，從前還只是幾年干枯一次，近些年卻每年冬春季節都干涸，天氣比較干旱的年頭，還不到過年井里就沒水了。全村的人，除了怕生病以外，最怕的就是水井枯水了。因為一旦枯水，就會給各家各戶帶來更沉重的勞動負擔，大家就得到外村很遠的一個叫金竹棚的地方去挑遠水了，此時多半正值春耕大忙季節，人們的頭等大事是要把水缸弄滿，確保當天的飲水無憂后再去勞作，勞動量之大是可想而知的。實際上，早上出去挑一擔水回來，到家時已經是筋疲力盡、四肢無力了，何況還要上山勞動。

我是從十三歲開始挑水的，記得第一次挑水是在冬季的一天，哪年下了一場村里平常少見的大雪，在外婆的生日那天，我和表姐各挑一對小桶沿著被厚厚的積雪覆蓋了的石板路，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井邊，當我吃力地把水挑到半坡的時候卻滑倒了，水也灑潑了，表姐說什么也不讓我轉回去打水，我只好挑著空桶跟著她回家。從此以后，家里也為我備了一對小木桶，我也成了村里挑水路上的一名成員，這一挑就是近二十年，直挑到我從村委會調到鎮政府工作才算脫離扁擔。記得還在辦事處工作期間，正是青春年少、精力旺盛、干勁十足的時候，作為團支部書記的我，僅一年時間就在各村發展青年團員160多人，尤其是我們村最多，各項活動開展得也很好。在我們開展的活動中，有一項就是把青年團員組織起來輪流為“五保戶”范天蘭老人挑水。因為老人一個人獨居，又年老體弱，經常佝僂著腰用背籃裝著塑料桶到井邊去背水，下坡時顫顫巍巍上坡又是負重爬行十分艱難。為了解決老人的吃水之憂，我組織青年團員開會，商量辦法，最后大家一致同意以一人一天一挑水的辦法幫助她解決飲水困難，當時，雖然我們各家都有許多困難，但是這一活動還是堅持了近三年，直到我調離。

前些年，我們村除了吃遠水外，還要年年面對老井枯水的巨大困難，是遠近聞名的遠水村、缺水村，寨中的姑娘長大到了出嫁時的第一愿望就是選擇一個吃水條件好、不挑遠水不缺水的村寨，其它條件都不足為慮。村中的小伙子說媳婦就會遇到一些難處了，因水遠不愿嫁到我們村的女孩子不少，有的人找對象，女方就算是對小伙子滿意，但她的父母怕自己的姑娘吃不了挑遠水之苦，因水的問題而忍痛割愛捧打鴛鴦的也不少。好在村中人都素有勤勞純樸、忠厚善良、熱情好客、和睦相處之品德；許多優秀的能吃苦的大姑娘，還是愿意追隨愛情而來，嫁到這里與情郎同甘共苦，村里的男子漢也倒從來沒人打過“光棍”，人們的生活才得以一代一代地延續，而且把日子過得一年更比一年好。

為了改變村中世世代代吃水難、用水難的狀況，改變一下生存環境。1975的冬季，村里的男人們決定把小水井擴建成大水井，全村男女勞力齊上陣，經過一個冬春的努力，一口占地約兩畝、蓄水量約6 00立方的大水井建成了，人們盼望從此不再為喝水發愁，不再到很遠的外村去挑水，不再為挑水而影響春耕生產。然而，新建的大水井終因水源小，照樣不能滿足全村的飲水需要，仍是夏秋勉強對付冬春枯缺，飲水難的問題依然沒有得到根本改變。直到1997年，鎮黨委、政府學習借鑒外地在缺水村寨建小水窖蓄水的經驗，在我們村搞試點，采取國家適當補助，群眾投工投勞的辦法，在各家各戶的屋旁鑿井置窖，安裝屋檐接水槽，貯夏雨冬雪，集屋檐之水于窖。通過上級扶持和全村群眾一年的艱苦奮斗，全村建成了近80口標準的小水窖，這才基本結束了我們村吃水難和挑遠水的歷史。有了水喝，并且水窖就建在屋旁灶邊，別提全村男女老少有多高興了，笑容常掛臉上，心里總是甜滋滋的。但后來發現，因農村長年燃燒柴草，屋面長期煙熏，并積有塵土，雨水沖洗瓦面后再流入井中，煙塵混進，窯水污穢，昧澀渾濁，標準過低，卻舍此別無它水，無奈飲用。安全飲水問題，又困擾著才告別吃遠水歷史的飽經苦難的父老鄉親。

2008年11月，縣委領導深入到我們村調研，了解到村中的飲水條件差，窖水不清潔、不安全的情況后，對鄉親們提出的安全飲水要求十分重視，指示有關部門提出解決方案。當地黨委政府在認真開展調查研究和廣泛聽取群眾意見和建議后，抽調有關技術人員，深入到距離村寨10公里外的米匹大箐中測量，規劃從水資源豐富而且水質較好的米匹大箐長距離引水入村。當鄉親們得知縣里的書記在百忙中多次親自過問此事，同意了規劃方案并協調項目建設所需的20余萬元資金時，大家的內心十分感激，在村干部的帶領下，踴躍地投工投勞，僅用60天時間就在溝谷縱橫的崇山峻嶺中開挖了一條長約10千米、寬30公分、深50公分的管溝，克服路途遙遠、山高林密等困難，用肩挑背扛把建設所需的水泥、沙料、鋼材和水管按要求、按時全部運到指定地點。供水池和調節池建好后，又積極協助技術人員安裝主管和分戶管，埋填回土。經過近半年的緊張施工，工程順利竣工，2009年4月6日，泉水順管而下，進入村子后山的調節池后，分流到各家各戶。通水那天，全村如過佳節，男女老幼個個笑逐顏開，喜氣洋洋。剛滿100歲的梁昌祿老人擰開水龍頭喝了一口清鍘甘甜的自來水，高興地說：“我活了100年了，第一次喝上這么甜這么清的水，心里太高興了，從這么遠的地方引來這么好的水，過去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自來水引進來了，吃水不用挑了。現在，村腳的水井成了孩子們嬉戲和游泳的場所，挑水踏過的石板路，兩旁雜草叢生，古老的水井也很快變得破敗和荒蕪；沒有了昔日的生機，失去了往日的熱鬧，見不到了你來我往的人群，再也聽不到了“咕吱咕吱”的木桶扁擔摩擦聲，倒顯得冷清了。可是面對這樣的荒蕪與冷清。我卻沒有失去什么東西的悵然，反而打心眼里高興，為我那些飽經苦難的父老鄉親們高興，也為我們村的驚人變化高興，這就是新的先進事物代替舊的落后的事物，給人帶來的心靈撫慰吧。歷史的長河在其前進的過程中讓多少苦難的經歷變成了記憶，讓多少美好的愿望變成了現實，我們村那口老井的荒蕪，也是我們社會進步的例證。但愿這樣的荒蕪來得更多一些、更快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