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知青
無論如何,上海知青的到來,是那個名為古橋的小鎮(zhèn)歷史上值得記憶的一件事情。忽拉拉,一百多個青年,離開父母與學校,來到遠離城市文明的荒僻山村,像似一窩失去母愛照護的雛燕,它們的羽翼在狂風里紛亂地扇動,黑鴉鴉的遮蔽了天空。
知青中的一部分還是少年,也沒有多少知識。滾滾的車輪一路向前。前面是廣闊天地與未卜前程。道路越走越崎嶇,如一根腐爛的羊腸,纏繞著山嶺的身體。陌生的山巒迎面撲來,它們連綿起伏、沒有盡頭。
公社門前雪亮的汽燈,撩開了嚴絲合縫的夜幕。很多人在等待。公社書記、大隊長、生產隊長、手持銅鈸與鑼鼓的青年,更多的是來看熱鬧的人,一群孩子在人群中追逐,響器時不時冒失的 “哐當”喊一聲,然后沉寂。
那個夜晚留給我的印象持久而模糊。車燈撕裂的夜空,汽車的馬達轟鳴若天邊滾過的驚雷,鑼鼓聲、爆竹聲平地炸響,咿里哇啦的異鄉(xiāng)方言如鳥雀唱歌。一切影影綽綽,如隔著一層水汽蒸騰的玻璃。
童年時代鄉(xiāng)村生活的背景突然豐饒起來。寂寥的老街、昏暗的供銷社、公社長方形的禮堂因為無數(shù)青春的加盟,越來越像一只正在充氣的氣球,變得飽滿而明亮。上海知青穿那種緊繃繃的瘦褲子,女知青曬出來的衣服里有一種酷似武裝帶的東西,上海糖果散發(fā)著勾人的奶油香甜,他們大聲的唱歌,田埂、山岡、河邊,歌聲隨風飄蕩,如草籽般落地發(fā)芽,甚至連他們在水田里遭遇螞蝗,驚慌亂竄的樣子,在一個山里孩子眼里都幸福無比。
大人似乎不這樣看。他們竊竊私語,眼里都是憐憫。一些熱心的嬸子開始為這些知青送去新鮮的蔬菜,紫艷的茄子、青碧的辣椒、細長的豆角,它們滴著朝露從菜園里直接來到知青稍嫌清涼的灶臺。嬸子們一一看過青年的生活,吃的,住的,無一遺漏,她們的嘆息要回到家才吐露出來:造孽呀……這讓一個孩子很不解。這個懵懂的孩子喜歡做白日夢,在夢里,她永遠都是一付逃離的姿勢。除了那座有著明亮光線的老屋,除了那條年深日久的青石街,除了那個四面山岡的封閉的小村,她想去任何一個地方。在別的地方,黃昏時分,她也許能夠見到一顆掛滿果實的蘋果樹,而不是一個扛著土銃進山狩獵的人,在別的地方,廣闊的草原上,有馬的奔跑與嘶鳴,有龍梅、玉榮這對英雄的姐妹,有搖曳到天邊的云英和雪白的羊羔。
沿著公路往前走,一直向前,什么時候能夠見到北方的平原與草原?
但公路似乎是個騙局,打自將知青們扔下,就開始了漫長的沉寂,在被馬達拋棄的日子里,道路長滿了荒草,荒草迎風生長,恣肆汪洋,它很快變得了一條小路。我知道,順著這條路走一上午,可以到達一個叫大段的地方,那里有條波濤洶涌的大河,河上橫跨著水泥與鋼筋筑成的橋,那是我所見過的最長的橋梁,有五個橋墩,像五條彩虹,倒映在清粼粼的水面,橋上間或傳來汽車喇叭驕傲的鳴奏;穿過大橋走下去,是三都,再走下去,是銅鼓,再走下去呢?我不知道,我回答不了。銅鼓是天邊,是地角,是一個遙遠到無法抵達的所在。
而這些知青竟然來自上海,上海是天外天,那里的人有著完全不同的生活。有兩個青年來自同一條街道,但他們的相識卻是在遠離上海的地方。這讓村里的人驚嘆不已,他們根本不能想象一條街道有多長,有多深,他們不可能把一條街想象成一片海。山里的常識總是這樣的,一個村莊乃至整個公社,所有的人基本都熟悉,大家都知道,哪座山腳下臥著一個小小的村莊,哪個山坳里泊著幾戶人家,他們姓李還是姓趙,都了然于心。
知青們對山的認識,僅僅停留在綠樹蔥蘢的字面上,那樣生機勃勃,溫存和善。而對潛藏的危險毫無防范。山里最常見的是蛇,它們或無聲的迅疾的蜿蜒在水草豐茂之地或盤踞于涼風爽朗的樹蔭下,雖然主動進攻不是蛇類的天性,但偶爾的進攻往往奏效。一個知青在楊梅紅似血的五月,和同伴上山采摘楊梅,一腳踩在一條瞇著眼睛打盹的棋盤蛇身體上,被擾了美夢的蛇惱羞成怒,張嘴一咬,嚇昏了頭的青年們張皇失措,待他們跌跌撞撞背著傷者來到衛(wèi)生院,已經(jīng)過了幾個小時,那青年就這樣在異鄉(xiāng)閉上了青春的眼睛。
還有一些傷痛來自山上的紅土與石頭。在一次興修水利的工地上,一名女知青被坍塌的山體砸傷了腿,作為補償,她離開了生產隊,來到公社的糧站上班,那條腿的魂魄似乎丟在山里了,走起來懶洋洋的,明顯的跟不上它健康的同伴。即便如此,能夠站在芬芳誘人的糧食面前,還是讓人羨慕的。
面對長出了牙齒的大自然,知青們開始以自己的方式反擊。他們像一群來到陌生荒原的弱小動物,經(jīng)過最初的驚慌與懵懂,慢慢適應了周圍的環(huán)境。他們成群結隊的在山路上游逛,偷殺村民的雞犬打牙祭,本著兔子不吃窩邊草的宗旨,知青們易村而盜,寧靜的山村一時間塵埃漫揚。他們饑渴而焦躁,一些知青開始了戀愛,借此安慰自己的青春。偷食禁果者,不得不偷偷墮胎。這簡直要讓山村爆炸。村民開始管教自己的孩子,但還是有本地青年與上海知青共墜愛河,這些感情無一例外的受到來自雙方家庭的干預與阻攔,但最后總是愛情得到了勝利。
“已經(jīng)過了午夜,
我們還在唱歌,
我們唱著憂郁的歌,
唱著遙遠的伏爾加河,
唱著我們自己的
寂寞……”
馬原的小說《上下都很平坦》里的長短句,多年以后突然觸動我的記憶。這些記憶與他們有關。那些流淌在月光下的歌聲,來自異鄉(xiāng)的青年,他們在河邊長久的徘徊或靜坐,他們的眼睛和聲音都被河水濡濕。
隔壁剃頭匠家中住了一位邵姓知青,他沉默、瘦削、蒼白,下雨天全公社的知青好象都匯集在供銷社,惟有他在昏暗的屋里拉二胡,琴聲低沉,嗚咽著像屋檐水般滴滴答答,穿過狹小的窗戶,破墻而來。
那些濕淋淋的歌聲、琴聲飄落在一個孩子的記憶里,久久縈繞。
當歌聲在遠處響起,孩子們一般在看星星。他們耐心地等待著一把清潔天空的掃帚。見到它,興奮、迅速地扯開自己的衣襟,沒有發(fā)育的胸脯,嶙峋的瘦骨,在夏夜的星空下一覽無余,感受著獵獵晚風。據(jù)說誰扯得快,誰就可能揀拾到寶貴的錢幣。如此荒唐的說法,不僅讓人匪夷所思,而且荒繆透頂。我現(xiàn)在有充分的理由懷疑這是那些不懷好意的男人哄騙姑娘們的,他們渴望姑娘雪一般白、花一樣美的胸膛,但是姑娘們的智商已經(jīng)相對成熟,因此,只有一群癡瘋孩子在樂此不疲的等待著那枚誘人的銀幣。他們一邊仰望夜空,一邊緊緊抓住自己的衣襟,期待衣服門襟開啟的時刻。
另外一個與衣服有關的事件發(fā)生在一名女知青身上。有一天,她的師傅帶她上山砍柴,在密林深處,師傅說:你把褲子脫下來。他們的周圍是繁密的灌木和高大的喬木,浩大的空山,杳無人跡,只有透過厚密的枝葉的斑駁陽光,只有鳥的啾鳴與風過林梢的哨響。這個女知青只有十七歲,她跟著組織分派給她的師傅學習農活,師傅是貧下中農,她意想不到,危險會來自自己無比信賴的人。但是她看明白了師傅眼里男人的欲望,師傅已經(jīng)現(xiàn)身說法,他的手在摸索著解自己的褲帶。女知青猛然驚醒,她順著來路往回奔,她的哭泣引來了無數(shù)的關注,這個事件因此家喻戶曉。但作為一個未遂事件,最后它不了了之。
而今,那些知青都將進入花甲之年。他們中的一些人開始尋訪自己遺落的青春,那些山、那些水牽引著他們,一步一步回到青春的出發(fā)地和埋葬地。似曾相識?似真似幻?昔日荒蕪的道路覆蓋著黝黑的柏油,那些意氣風發(fā)的鄉(xiāng)村青年都佝僂了腰,一切都讓他們感覺到陌生的親切,親切的陌生,但更多的是陌生,這陌生不僅是時間與空間的阻隔,主要原因來自鄉(xiāng)村自己。鄉(xiāng)村確實是一日更甚一日的黯淡與荒蕪,它的豐胰已經(jīng)凋敝。那里只剩下老者與孩童,鄉(xiāng)村的青春也在異鄉(xiāng)的廣闊天地里,如果以當年的標準,外出的鄉(xiāng)村人無疑也是知識青年,但和若干年前城市知青們理直氣壯的闖入相比,鄉(xiāng)村知青未免顯得探頭探腦,如一個心虛的偷窺者。
廣播響了
如果碰巧你有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驗,一定能夠理解廣播在生活中的地位與意義。
廣播像一朵牽牛花被凌空縱橫的阡陌引領到農戶家中,在一根木柱上盛開,嘹亮的歌唱、激昂的論述,源源不斷地從喇叭的底部輸送出來,廣播的嗓子從來不會嘶啞,一直有著飽滿的熱情,報時器準確無誤的響過后,鄉(xiāng)村如一個碩大無朋的軍營,集體起床或者入睡。知青張華甜美嫵媚的聲音自此成為一個時期人們的夢中歌謠。
“古橋人民公社廣播站,現(xiàn)在開始第三次播音”,這煙嵐一般飄蕩在黃昏的聲音,是鑲嵌在我童年和少年記憶中的一塊閃光體,它質樸、晶瑩、堅硬。彼時,夕陽作為山村結出的一枚盛大的果實,瓜熟蒂落,終于墜落在西邊的山岡,柔和的光線讓村莊變得甜蜜而安祥:牛們散落的走在返回家園的土路上,它的身旁是褲腿高卷,赤腳漿泥的沉默漢子或雀躍歡喜的調皮牧童,母親呼喚孩子的高亢嗓音與炊煙一同裊裊升起。這樣的時候,張華字正腔圓的普通話自云端迸裂而來。
作為一個播音員,張華無疑是出色的,都說比縣廣播站里的女播音強十倍,但她在公社廣播站一干八年,就像小常寶的那句臺詞:八年了,別提它了。八年間,知青們如一只只林中鳥,各自紛飛,尋覓著棲身的暖枝。一些知青走進了大學,一些知青邁進了軍營,一些知青以各種疾病的名義返回城市,一些知青在當?shù)赜辛苏焦ぷ鳌埲A是混的比較慘的,沒有正式的工作,戶口還在生產隊。張華的才能是公認的,除了社論與歌曲,廣播的所有稿件都出自她自己的手,但她的傲氣也是掛在臉上的,不主動與領導搞好關系不說,領導主動想和她搞好關系時,她還一點不買帳,常常把領導弄得下不了臺。
她的模樣是極好的,高挑、白皙、清秀,她帶著草帽,走在無遮無擋的熱辣辣的陽光下,走在單調而豐富的綠色中,走在彎彎的小路上,她這個人和她手里采訪用的紙筆,分明都是落寞的。
在她最好的青春年華里,人們沒見她談過戀愛,沒見她與誰親近過,她的斯文是冰冷的,與她熱情洋溢的聲音有著強大的反差,寒氣從平靜的水面上森森的冒出來,包圍著那一具妙曼的身體,這個人就如廣播里傳來的聲音,那么近,又無窮遠,沒人可以順著廣播之藤走近那聲音的發(fā)源地。
偏偏有人愛上她。愛上她好像與她并無關系,那就是單相思吧。一個幾乎沒上過學的男人,在張華終于被知青大返城的狂風席卷而歸后,慢慢浮出了水面。有一天,他也去了上海,他不能忍受沒有張華聲音的生活,那個聲音陪伴和見證了他的青春成長,那聲音像種子一樣落進了他的心田,已經(jīng)長成了樹。他去了上海,而且竟然見到了張華,期間的種種曲折與艱辛按下不表,他見到了張華,但是事情正如我們料想的:無果。無果之后呢?結局是有點殘酷的,那個男人從此失去了蹤影。或許他像浮萍一般漂在上海,更大的可能是他已經(jīng)放棄了生命。總之,他再也沒有回到自己的山村。對他來說,一場愛情是比活下去重要得多的事。
幾乎沒人記住他。但至少有兩代人記住了張華。廣播像一只神秘的大鳥,已經(jīng)從廣袤的大地上飛走了,但它的翅膀扇動起的旋風,在經(jīng)過的物體上留下了痕跡,“大紅棗兒甜又香,送給那親人嘗一嘗”的深情旋律,楊子榮與座山雕驚險機智的對白以及“今晚在公社禮堂放映某某影片”的簡短廣告如犁鏵深深地扎進土地一般,成為一些人夢中的約定與永不褪色的記憶。
游 戲
半輪月亮、幾縷薄薄的浮云、珍珠般的星子無規(guī)則的灑落在天穹,似乎是那個夜晚的重現(xiàn)。但我不能確定,因為月亮總是大同小異的。要不怎么會有: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之說呢?但是月亮確實如一枚萬能的鑰匙,它成功地開啟了某扇隱秘之門。門閂滑出,門扉洞開,歲月的風長驅直入,橫掃著那棵孤獨的記憶之樹。在風中,樹葉如鵝毛般紛紛揚揚成一場大雪,它們儼然是一群酡醉的舞者,不停地飄飛、旋轉,旋轉、飄飛,從來不肯停下來。
今晚和那晚有太多的相似之處。半輪月亮、幾縷薄薄的浮云、珍珠般的星子無規(guī)則的灑落在天穹。它們并沒什么特征,完全是一個普通的月夜,抬眼望去,大地澄澈,山岡、河流、人家,沐浴在如水的月色里。但我知道,這個夜晚終歸有所不同,因為那些無數(shù)次擁到我筆端的話,終于可以說出來了。
那些舞者,安靜地落在了我的面前,它顫動的雙翅,在這個灑滿月光的夜晚,輕輕的收攏,如一把書生手里的折扇,在呈現(xiàn)某種安然的同時,將更多的律動與騷亂掩藏。我悄悄地走近它,我想更近更真切的仔細端詳。是的,現(xiàn)在一切都安靜了下來,夜色深深,人們都進入了夢鄉(xiāng),只有青蛙偶爾的夢囈與河流輕輕的鼻息。
月亮蒼白而沁涼。它從那個夜晚出發(fā),從未走出過我的記憶,如一滴倦怠的屋檐水,綿長而陳舊。那束猩紅因而分外的刺眼,它簡直如一枚錐子,我驚慌著一路后退,多少年來,在它的面前,我習慣地閉上自己的眼睛,同時閉上的還有自己的嘴,我從未試著把它說出來。
猩紅的光芒來自一條衛(wèi)生帶。它曾經(jīng)被蘭花的手絹包裹著,現(xiàn)在鋪陳在眾人面前。它的猩紅恰如少女的羞顏,顯然,它對燈光與目光的粗暴入侵缺少準備,它一直在少女的箱子里,被隱秘小心的呵護著。
張娟壓抑的哭泣突然如決堤的洪水一般洶涌,她側身坐在床上,她的一只手牽著手絹的一角,似乎隨時想掩蓋什么。當在她的箱子一隅翻出卷作一團的手絹包,她的臉上還和眾人一樣貼著僵硬的笑。她嘟嚕了一句:都是姑娘家。她的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她的眼睛已經(jīng)蓄滿了淚水,但是她終于慢慢把它打開了。
長期以來,我試圖找到一個聲音,它無比純潔又無比邪惡。我試圖分辨它來自哪里?我相信這個聲音的存在,但它確實變成了傳說中的泥牛,融化在一片咸澀的海水里。我的回憶如一部老的默片,堆積的塵埃濾棄了一切聲音,只有少女張娟的哭泣,無助地一直響在耳邊。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一九七五年,已經(jīng)整整三十三年了。我之所以能夠記住它,是因為那年我成為了一個高中學生,還是我是一個比別人更敏感的人?每一次的同學聚會,我都試圖把心里的疑問剔除,但是好像沒人對這個話題感興趣,麻將、卡拉、曖昧的眼神,永遠是聚會的主旋律,而我是那個默默寡歡者。
無非是一場年少時的游戲罷了,有什么必要較真呢?但我清楚,它在我心里留下了一道隱秘的傷口。事實上,我并不是當事者,我和其他的女孩一樣只是參與者或陪襯者。女孩們的年齡十四歲到十七歲,所有的女孩都參與了對青春的絞殺。兩個當事者很快都離開了,張娟輟學,而麗華則去往遙遠的天堂。
那是一場自發(fā)的搜查。鴉雀無聲的寢室,女孩們坐在自己的鋪位上,等待著。
自從林場森工的女兒麗華丟失了十七元人民幣,寢室就像個瘧疾病人,高燒與顫栗交替出現(xiàn)。它的背景是麗華綿綿不絕的痛哭,有時夜半她突然悲從中來,哀哀出聲。十七元,在那個年代的孩子眼里無疑是一筆巨款,它的丟失蹊蹺但卻是不爭的事實。女孩們在接受著別人懷疑的目光的同時也將同樣的目光落在別人身上,一時間人人自危,日漸加重的壓力如巨石般壓迫著女孩們青春的心靈與身體。
寢室已經(jīng)沒有了笑語與歌聲,靜止的空氣里長出了潮濕凝重的青苔,那些猝然中斷的竊竊私語,如隱秘無形的子彈一般穿過少女們的心房,必須結束這些,大家都這樣想,但是十七元并沒有失而復得,它好像長出了翅膀,它飛走了。
到底因為什么最后把懷疑的目光鎖定張娟?從一開始,我就似乎游離在事件的外圍,一直不能切入核心地帶。我不明白,為什么是張娟?按說,她是最不應該成為懷疑對象的。因為她的父母都是南昌來的下放干部,有著農民眼里相對豐厚與穩(wěn)定的收入,家里的孩子也少,只有一個哥哥,不像其他人那般兄妹姐弟成行。我不能相信張娟成為一個小偷嫌疑的理由:僅僅因為她的家庭出身,是地主。但是這樣的理由正是那個年代最堂皇的理由,一個出身地主家庭的人,必定也是個道德敗壞之人,還需要什么別的更好的理由嗎?
十五歲的張娟出落得高挑美麗,胸前的兩枚青桃鼓脹飽滿,她是那種活潑的女孩子,愛笑,愛唱歌、愛說話,她操著不怎么地道的當?shù)胤窖裕缫恢谎嘧樱瑲g快地飛來飛去。
這只燕子現(xiàn)在沉默了下來。誰都知道,老師已經(jīng)找她談過話了。沉默的張娟,安靜的坐在座位和床鋪上,如一只蟄伏在泥土里的冬天的蛹。與她年齡不相符的沉重的嘆息,混雜于麗華無休無止的哭泣,使寢室的氣氛分外凝重,好像隨時可以噴濺的巖漿。
這樣的情形下,那個夜晚勢必來臨。它是女孩們自我拯救和自我洗刷的唯一方法,我不知道誰是那個提議者?但我知道,所有的女孩都是支持者與響應者。我們打開了平時上了鎖的木箱,然后坐在鋪位上,等待著。
月光掛在窗子上方,如一個假的面具。窗外是一片茶樹林,它們蓬勃茂盛,在秋天依然保持著碧青的顏色。茶林與月光一同目睹了高一寢室那些洞開的木箱:色澤陳舊的衣裳、一把紅色或綠色的化學梳子、一面小圓鏡,那些箱子清瘦而寡言,它們在月光下袒露出自己的內臟。
我已經(jīng)完全淡忘了自己那個小而舊的箱子是如何接受搜查的。可見那對我并沒有構成傷害,我是那么盼望檢查者早點來到我的面前,把它翻個底朝天。我甚至認為搜查是洗滌我們的一泓清水。其他人也是這樣想的吧:你搜、你搜,箱子們爭先恐后,多么像一場游戲。
只有在搜查張娟的箱子時,一切才有了一種猙獰的意味。暗地里,也許它已經(jīng)被列為重點檢查的對象。她的每一件衣裳都被抖開了,一條草綠的褲子,一條碎花裙子,一件白底紅花的上衣,它們軟軟的癱瘓在床上,如一只將死的蝴蝶。
那一刻,所有人的心里都是有一些失望的。但是很快有人發(fā)現(xiàn)了箱子底部的報紙微微的隆起,掀開后,是一條藍花手絹,它緊緊地包裹成一團。這是什么?快打開!張娟的臉一下子紅了,她囁嚅著,這更堅定了大家的懷疑。
是張娟自己慢慢展開那條藍花手絹的。張娟的淚水如一條河流,它羞怯而絕望地奔流而下。
現(xiàn)在大家都知道藍花手絹包裹的是一條少女行經(jīng)時的衛(wèi)生帶。
衛(wèi)生帶是少女最重要的隱私,從來不曾在陽光下舒展過自己,每次洗滌后,它們被藏在某件衣服的里面,被風晾干,衣服是掩護、是幌子,沒有一本書告訴我們那些從身體里流出來的血是盛開的生命之花,沒有任何人談論自己身體的變化,它完全是秘而不宣的,每月的來潮,我們稱之為倒霉。身體里那一條隱秘的河流,被荒謬的指定,它是不潔的、骯臟的、有失體面的、不宜見人的。
搜查不了了之。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這樣的搜查不會有任何結果,再弱智的小偷,也不會把贓物放在身邊,假若他真的是我們中的某一位。但我們的心理需要一次這樣的搜查。
張娟是第二天清早離開學校的。當?shù)诹讖V播體操的嘹亮聲音飄蕩在校園上空,張娟黯然離去,她沒有與任何人告別,她回到了十公里之外的暫居之地,她寧愿做一個小農民,也不肯返回那所山坡上的學校。兩年后,她隨著父母回到南昌,從此沒有音訊。
麗華卻在一個周末,去山上造林,被一棵訇然倒伏的大樹壓在身下,那時她離十七歲生日還有十天。
現(xiàn)在,我終于能夠平靜的述說這段往事了。就如我前面所說那樣,它確實是一根卡在我咽喉里的魚骨頭,已經(jīng)陳舊得不再尖銳,但是遠沒有消解和融化。
很多次,它來到我的面前,我甚至聞到了它獨特的氣息:老化的橡膠,帶著隱隱的血腥,它像風一樣來到我身邊,然后又像風一樣神秘的失蹤,我似乎從未看清過它的本來面目,今天,當我自以為能夠平靜的述說這段故事時,我的內心其實暗濤洶涌。
〔責任編輯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