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瑪,你估計這次索朗會往哪兒走?劉星河掮只挎包,時爾朝前方張望幾眼,時爾低頭往前走著。他沒說逃跑或者畏罪潛逃,而是很謹慎地挑了個走字。尼瑪默默跟在劉星河的身后,同樣掮只挎包說,我說不準。尼瑪見劉星河沒有作聲,本來就疙瘩著的心一陣疼痛,滿臉委屈地朝著劉星河的背影嘟噥道,劉隊,這回我真的不知道呀!
劉星河不緊不慢朝前走著。高原上的山巒山坡看過去似乎很平緩,走起來卻像老太婆散步,想快走幾步馬上就像得了哮喘病。眼前的山地在陽光下一馬平川似的延伸開去,那些溝坎坡脊勾勒出一條條扇面上的骨子,零星地點綴著低矮的灌木,清淺的野草,偶或會閃過來一抹菊黃色。那是開在高原上的格桑梅朵。劉星河瞟幾眼飄在天上的浮云,像裝著幾麻袋的心事緊鎖眉頭一路都沒說過幾句話。不久前崩嘎河谷發生了一樁槍案。兩名兇手持槍搶劫前來收購蟲草的商販,一名商販慌亂中跳入大河中,遭槍擊后沉入河底,另一名商販攜款逃命時,被兇手追上后連遭數槍,腦袋像一只開了花的葫蘆。接到案情后,劉星河帶人迅速趕赴現場,經目擊證人描述,是兩個叫索朗和扎旺的人干的,而且搶劫手段極其殘忍。案情真相大白后,劉星河立即組成幾隊人馬分路進行追捕。
尼瑪見劉星河悶著頭只顧走路,問了話后對他又不理不睬,不由跺了一腳說,這案子我應該回避的。說完站在原地,兩眼茫然盯著遠方。劉星河回過頭來笑著說,你是累了吧?好,我們歇會兒。劉星河摘下挎包就地坐了下去,掏出煙說,也該喂一喂這煙癆蟲羅。點上煙,見尼瑪還像木頭那樣戳著,撅著的嘴上能掛一只油瓶了,就招呼說,你也坐呀!我還沒到有人站崗的級別呢。尼瑪搓著手說,你還有心思開玩笑,我說過這案子我該回避的嘛,你卻偏要我來,又不理人。我哥往哪兒逃我真的不知道嘛!
劉星河把煙擱到地上,站起身緊緊抓住尼瑪的手說,我信任你,來坐下歇會兒。兩人坐下后,劉星河拿起煙吸了口,一路上他的言行舉止都得顧著尼瑪的感受,他于是吁口氣說,我叫你來,一是想鍛煉鍛煉你,讓你早日變成一只能獨立翱翔的雄鷹;這二嘛你跟索朗是親兄弟,你知道他的性格脾氣,便于我們能盡快找到他。劉星河說著伸出手去往尼瑪的肩上捏了一把。
劉隊,能給我根煙嗎?尼瑪說這句話的時候,兩眼沒敢正視劉星河,而是盯著腳邊的泥土。劉星河愕了一下遞過煙去,給尼瑪點上了火后又輕輕拍了拍尼瑪的肩頭。尼瑪生平第一次抽煙,他沒有咳嗽,心里的疙瘩順著煙氣蟲子一樣慢慢地往喉嚨口爬上來。幾年前索朗犯案的時候就是尼瑪提供的線索,可這次索朗會躲在哪兒,他真的連一點頭緒都沒有。劉星河叫他一塊參加追捕,這是對他絕對的信任,可這種事落到誰的頭上都尷尬,到時能順利抓住人當然得感謝佛主保佑,萬一撲空能解釋清楚嗎?
幾年前村口的小店被人搶了。接警后劉星河叫上人驅車直奔村里,走村竄戶進行走訪摸排。案情很簡單,傍晚時分有人在店門外喊買煙,店主剛出來就被那人一拳打懵了,然后那人胡亂拿上柜里的一些物品就消失在朦朧的夜色里。據店主說聽聲音那人好像是村里的索朗。村里同時有牧民反映索朗的弟弟尼瑪知道索朗的去向。劉星河把幾個人召在一起湊情況的時候,有人提議干脆把尼瑪抓來,這樣順藤摸瓜,索朗不就成了甕中之鱉。
尼瑪的家緊貼著山腳。院門關著。敲了幾次,又喊了幾次,門開了,來開門的是尼瑪的阿媽。阿媽看了看劉星河和他身后的幾個警察,沒說話拄著拐杖往回走去。劉星河忙上去攙住阿媽,他看見阿媽盡管拄著拐杖,渾身卻劇烈地哆嗦著,兩只腳打著顫往前挪時就像兩根直直的木頭,人風吹楊柳似的隨時都會倒下去。院子里圈著不多的牛羊,青草香夾著屎臭味一陣陣迎面撲來,使人仿佛走進了一片發著霉的沼澤地。
走進屋子,劉星河把阿媽扶上床坐下。燈光下的阿媽看上去年紀并不很大,黝黑的臉上卻過早地被風刀霜劍刻下了一道道的皺紋。劉星河俯著身問阿媽說,你這身體……阿媽喘勻氣,抬手梳理一下黑白相間的頭發,嘆口氣說,前些年趕著牛羊去放牧去干活還好好的,突然這手腳就不靈活了,現在你看連路都走不了。唉!你說這個家……阿媽耷拉著兩只手,眼睛一眨不眨地呆著,一副凄苦無助麻木無望的樣子。看著從阿媽半死不活的眼神里流露出來的絲絲縷縷幾乎對生活迷茫絕望的余光,劉星河的心像被刀子戳著似的痛。他俯下身去用右手握住阿媽的手,用左手托住阿媽的手肘想往上抬,感覺這手肘很僵硬,就像缺油的軸承被卡住一樣。劉星河用同樣的方法試了試阿媽的腳,感覺阿媽手腳的所有關節幾乎到了僵死的程度。劉星河說,阿媽,你經常出去放牧受寒冷潮濕侵襲,得的是高原性風濕病,這病能治,請你一定相信我!阿媽搖著頭說,這病治好了又怎樣呢?在門口見到你們我就……菩薩,我沒少念經,沒少磕長頭,作孽呀!聽著阿媽凄苦悲切的哀嘆,劉星河勸慰阿媽說,路歸路,橋歸橋。你這病得治,索朗嘛只要他盡早歸案,政府會寬大處理的。至于尼瑪只要能配合我們找到索朗,他就沒事。再說,尼瑪還要參加招生考試呢。聽到這里阿媽看看劉星河還有邊上的警察,她把眼光停在了屋里這些人的帽徽上,看著看著阿媽的兩眼漸漸地閃動起鮮活的光亮,她拄著拐杖踉蹌著站起身來朝外猛喝一聲,尼瑪,你出來!阿媽的聲音低沉中透出力量,就像從地下冒上來的一股巖漿……
尼瑪,你在想什么?劉星河剛想再接一根煙,看了看尼瑪順手把煙遞過去。尼瑪擋著手說,我的心很亂。劉星河接上煙沉默一會說,索朗的事阿媽知道嗎?尼瑪說我沒告訴阿媽,你的叮囑我記著呢。
當年把索朗抓捕歸案以后,劉星河立即派車連夜送尼瑪趕赴考場。之后,劉星河趁去拉薩辦事,特意拜訪了幾位有名的西醫和中醫,買了大包小包的藥專程驅車給阿媽送去,在安頓好阿媽的生活以后,一再叮囑阿媽在堅持吃藥的同時,一定要堅持鍛煉。劉星河離開的時候,阿媽差點就跪下去要給劉星河磕頭。劉星河一把攙住阿媽說,阿媽你這樣會折我的壽呢。劉星河把阿媽攙到床上坐下后,別過頭離開了院子,他感覺到自己的眼睛已經開始發熱。當劉星河坐上車轉過頭去,看見阿媽倚在院門上一邊抹眼睛,一邊招著手……從此以后,劉星河每隔一段時間總要抽空帶上藥和生活用品趕過去看望阿媽,阿媽和山腳下的這座院子成了劉星河心中的一個牽掛,隊友們都豎著大拇指由衷地夸劉星河說,我們劉隊寧可冷落了嫂子和孩子,卻把阿媽看得比親人還重,讓人敬佩!索朗滿刑獲釋后的一天,劉星河帶上藥和保健品又一次去看望阿媽。那天尼瑪剛好也在家??粗患胰趫F團圓圓,尤其看著阿媽笑容滿面地走來走去,劉星河抽著煙,酥油茶的馨香春風一樣蕩漾在心里,黑而瘦的臉上掛滿了哈達一般圣潔的笑。阿媽硬要留劉星河一塊吃飯,劉星河站起身來說,阿媽你的心意我領了,但我有事還得趕回去。一家三口難得團聚,讓剛出獄的索朗感受一下這濃濃的天倫之樂和家的溫馨,對他今后的人生會有好處。劉星河說著用勁握了握索朗和尼瑪的手。索朗雞啄米似的點著頭,尼瑪一臉憨厚地笑著……
劉星河抽口煙抬頭望著天空,一只鷹張開翅膀紙鳶似的從空中滑過,太陽漸漸地開始西斜。眼前是一片空曠的開闊地,山巒溝坡丘陵一樣在陽光下起起伏伏,遠處飄浮著一層層霧狀似的地氣,使人感覺仿佛走進了一個夢幻似的無人世界。走吧!劉星河站起身來用手指把煙蒂當子彈一樣彈了出去,空中飛過了一顆冒著煙的流星。
沿著山頂走了一程,劉星河覺得這樣太顯眼,就順著山坡拐下去,貼著坡底的沙地往前走。劉隊,我覺得這樣漫無目的地瞎走,目標太大,也不容易找到我哥和扎旺。尼瑪突然停下腳步說。劉星河轉過身來問,那你的意思?尼瑪說,根據我的分析,他們不會走得太遠,肯定還躲在離案發地不遠的某個山溝里。高個子尼瑪紫褐色的臉上洇著紅暈,兩眼盯著劉星河,眼神里流露出一種經過深思熟慮以后的嚴謹。劉星河催尼瑪繼續往下講。尼瑪比劃著手勢說,他們從商販手上搶到的是錢,同時還有蟲草,他們敢亡命搶劫,手上的蟲草就不會輕易放棄,但他們不敢去城里賣,所以只能躲在山溝里等待前來收購蟲草的商販,等蟲草出手以后他們才會遠走他鄉。
劉星河瘦削的臉上刻滿了凝重。他掏出一根煙點上,邊抽煙邊擰緊眉頭車輪一樣飛速轉動著腦子,煙霧飄浮在黧黑而布滿細密皺紋的臉上,就像遠處霧狀似的地氣。你的分析有道理,看來我們得調整思路。這樣吧,我們現在就往回走,走到天黑就宿營,明天開始圍繞案發地周圍的山溝進行搜索。
夏季高原的野外在太陽下山以后,四周很快就涼下來了。劉星河和尼瑪一前一后往回走著,挎包就在背上很有節奏地聳動,就像兩個徒步冒險的驢友穿引在渺無人跡的荒原上。
前面有一塊背風的坡地,坡底凹進去的地方剛好容人歇息。眼見天色已漸漸黯淡下來,劉星河招呼尼瑪卸下挎包,就地坐了下去。拿出干糧罐頭水壺,尼瑪沒吃幾口,劉星河摸出一瓶高度的豐谷酒擰開蓋子遞過去說,喝上幾口,晚上野外夠冷的。尼瑪看看酒瓶又看看劉星河說,你人單簿,還是留著自己喝吧。劉星河噗哧笑著說,你我還客氣不就見外了?你身子還嫩,經不得寒冷。說到這里劉星河嘆息一聲,咳,阿媽這病啊就是受風寒得下的。尼瑪瞄幾眼劉星河的頭,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劉星河把酒瓶塞到尼瑪的手上說,高原雄鷹怎么成了大姑娘啦?尼瑪突然感覺眼睛有點模糊了,他硬咽著喉嚨說,劉隊我……你……阿媽……劉星河不由詫異地問尼瑪,想阿媽啦?說到這里劉星河擱下食品和水壺,點上一根煙默默地抽著,火星一閃一閃映出一張清瘦而凝重的臉。
尼瑪一連喝了幾口酒,擱下瓶子干咳幾聲后抬頭捂住了臉。劉星河拍拍尼瑪的肩頭順勢拿下尼瑪的手,遞過去一根煙點上火,又拍拍尼瑪的肩輕吁一聲。兩顆煙火在高原的曠野里閃閃爍爍的,遙相呼應著天上的星星。
劉隊,阿媽的命太苦了,我的家幸虧你……尼瑪竭力抑制著自己的情緒不讓抽噎出聲,他猛地吸一下鼻子,后面的話卻還是怎么也說不下去了。劉星河自從知道索朗又犯下槍案以后,心里一直像墜著一塊鉛,這時候的他卻又得盡量裝出輕松的樣子,他清楚這次的任務不僅僅是緝拿兇犯。想到這里劉星河接上一根煙說,尼瑪你放心,相信我會把各方面的因素都考慮周到的。
那天索朗找上門來向尼瑪要錢花的時候,劉星河就敏感地意識到索朗遲早要出事。劉星河坐在辦公室里整理案卷,偶一抬頭瞥見索朗的影子從窗外閃過,他嗖的起身開門出去,索朗不見了。劉星河把尼瑪叫了過來問道,索朗找你干什么?尼瑪抿了半天嘴最后嘟噥道,他來找我要錢。劉星河的心不禁往下一沉,坐下去后拿起一根煙剛想點,忙招手示意尼瑪坐。索朗出獄以后,劉星河給他在賓館找了份干保安的工作,心里想著索朗從此總該走上正道了。這下倒好,居然找尼瑪要錢來了,這可是一個不祥的兆頭啊。劉星河不由抬頭問尼瑪,索朗把工資都交給阿媽了?尼瑪撇著嘴說,他自己花都不夠,哪會給阿媽。劉星河說那他經常向你要錢?尼瑪說,那倒沒有。劉星河說,你今天給他了?尼瑪憋了一會兒很懊喪地說,他把幾角幾分的零錢都一把抓走了。劉星河很沉地嘆了口氣往煙缸擱下煙,從上衣袋里摸出錢來抽出兩張遞給尼瑪。尼瑪擋著手無論如何不肯接。尼瑪警校畢業就分到了劉星河的隊里干警察,當他第一次領到工資的時候,他來到劉星河辦公室恭恭敬敬把一只信封遞上去。劉星河不解地問,你這是干什么?尼瑪畢恭畢敬站著說,這些年來阿媽治病吃的藥,我上警?;ǖ腻X都是你給的。阿媽叫我把發下來的工資都交給你!劉星河伸出手指刮一下尼瑪的鼻子說,從今往后你就是我手下的兵,是兵就得服從命令,對吧?現在我命令你向后轉,目標給你兩天假看望阿媽,起步走!劉星河見尼瑪愣著兩只眼出神,不由提高嗓門說,怎么尼瑪敢抗命啦?看我給你兩個煨栗子!劉星河把錢塞進尼瑪的手里,抬起手往空中揚了揚。尼瑪瞬間紅了眼睛說,聽說你……家里下崗了,這錢……尼瑪想說師母,又想說嫂子,一猶豫把劉星河的老婆說成了家里。劉星河爽朗地笑著說,這錢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夠花就行。你看我每天有飯吃有煙抽,該知足了。
尼瑪,問你個問題。劉星河靠在坡面,兩眼望著夜色中的高原。尼瑪側過身說,劉隊,什么問題?劉星河說,你跟索朗從小一塊長大的,你說索朗為什么會變成這樣的?尼瑪一時陷入了沉默。遠處有蟲子在叫,涼爽的夜風把這叫聲吹奏得更加清脆悠揚。沉思了半響以后尼瑪遲疑著說,我哥小的時候還是很乖的,只是不愿讀書,還懶。要說變嘛,就是從后來扎旺帶他出去打工以后開始的。錢沒掙到,卻要吃好的穿好的,連村里人的穿著都嫌背時了。說到扎旺,劉星河的頭猝然一陣疼痛,他噢了一聲坐直身子點了根煙,不由自言自語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此話有理啊!
得知索朗向尼瑪要錢以后,劉星河才知道索朗早已不在賓館干了,而是跟在扎旺屁股后面混日子,從此劉星河再次關注起了索朗。
那天夜里突然接到珠峰酒吧報警,說有個叫扎旺的人喝高酒后,開始用瓶子砸東西砸人。劉星河叫上尼瑪火速趕了過去,只見矮而壯實的扎旺正揮舞著酒瓶子追著人砸。劉星河猴子似的竄過去一把箍住扎旺剛想制服他,誰知扎旺借著酒勁吼叫著猛一發力,掙脫以后酒瓶子棒槌似的落到了劉星河的頭上。噗的一聲悶響過后,劉星河蹣跚著倒了下去……等劉星河醒過來的時候正躺在醫院里,命保住了,天靈蓋卻凹下去了一塊,還落下個頭疼的病根。站在病床邊的尼瑪淚流滿面說,劉隊都怪我,我要及時沖上來,扎旺跑不掉,你也不會受傷,可當時見到那場面我就……劉星河寬慰尼瑪說,這膽量總是慢慢練出來的,沒事。
看來必須要嚴懲扎旺,敲山震虎,跟著他的那幫人或許還有救。可這高原地廣人稀,要想立馬抓住扎旺倒還真有難度。那天傍晚劉星河路過街頭,見索朗正醉酗酗地從一家酒店出來,旁邊還跟著個挺妖冶的女人,劉星河剛要上去打招呼,索朗拉上女人老鼠似的轉彎溜了。劉星河瞥見索朗領子上的紐扣沒了,估計是跟人斗毆拽丟的,心不禁被什么東西重重地戳了一下。轉回辦公室黑燈瞎火抽了幾根煙,拉亮燈他把尼瑪叫了過來。尼瑪睜大眼睛以為有案子,卻見劉星河拉開抽屜從里面拿出一只紅布包。劉星河神色凝重地揭開外面的紅布,里面是一塊染著血跡的軍服布片,還有一枚紐扣。尼瑪楞楞地瞪大眼睛看幾眼布片和紐扣,然后一眨不眨地屏住呼吸盯著劉星河。劉星河一臉肅穆地注視著手上的東西,眼神里流露出莊重而虔敬的目光,然后一字一頓地對尼瑪說,尼瑪,你明天回趟老家,把這交給阿媽,叫阿媽親手把這枚紐扣縫到索朗的衣領上!
劉隊,那我能問你個問題嗎?想著心事的尼瑪突然問劉星河。劉星河說問吧。尼瑪說你上次叫阿媽給索朗縫那枚紐扣,我一直想不明白是什么用意?劉星河活動了一下手腳說,其實我小的時候也很搗蛋,今天出去惹事,明天跟人打架,衣領上的紐扣經常被人拽走,父親拿皮帶抽也沒用。那天父親把我叫到辦公室,他一反常態沒訓我也沒罵我,而是拿出一只紅布包交給我,叫我回家讓我母親把里面的紐扣縫到我的領口上。吩咐完父親用那雙職業軍人的手摸了摸我的頭。當我走到門口回過頭去的時候,看見父親正在用手抹眼睛,兩只畢挺的肩膀不停地顫抖著,后來母親告訴我,這只紅布包是父親的一位老戰友在進藏途中臨犧牲的時候留給父親的……
劉隊,我懂了。可我哥卻……尼瑪說著一拳砸在了地上。劉星河趕忙抓過尼瑪的手,用力過猛細碎的砂粒嵌進了皮肉,劉星河很小心地拔弄掉砂粒,然后輕輕地撫摸著尼瑪的手說,尼瑪,人心都是肉長的,我懂你的心思,索朗是你的親兄弟,還有遠在老家的阿媽剛看到了希望就……來,睡吧,明天還得趕路呢。
當尼瑪睡醒的時候,東方剛開始透露出魚肚白。周邊的山巒上飄繞著蟬翼一樣的霧靄。尼瑪看了看身上,又看了看劉星河。他的身上蓋著劉星河的外套,劉星河斜靠在一邊啜著豐谷酒。尼瑪掀下外套往劉星河的身上蓋去,劉隊你……劉星河接過外套笑著說,你醒了。看樣子劉星河一夜沒睡好,眼圈四周多了一層黑暈,使原本就黑瘦的臉顯出幾分憔悴。尼瑪剛想開口,劉星河搶先說,我們填飽肚子抓緊上路吧。劉星河說著坐直身子開始拆干糧撬罐頭。索朗和扎旺身上帶著槍,一天抓不到就多存在一天的隱患哪。
晨風涼颼颼地吹來,地上的灌木小草輕微微地抖著。檢查完槍支,扎束好服裝,劉星河和尼瑪掮上挎包出發了。趁著剛休息過積蓄下來的力氣,兩人上山坡,過山崗,穿行在一片開闊地上。當一輪太陽從東方升起的時候,他們漸漸地看見了遠方綠色的草地,還有樹的影子。
天空有飛鳥掠過。兩人的視線禁不住被拽向藍天。高原的天碧藍碧藍的,藍得人的心如清水般蕩漾開來,手躍躍著想伸上去撫摸。清風托著白云緩緩地飄,就像游曳在大草原上的羊群。嗓子癢癢的,真想引吭高歌一曲,那悠遠奔放甚至帶有幾絲蒼涼悲憫的旋律,會激發起人們對于寧靜祥和而又神奇美麗的雪域高原的向往。無奈重任在身,激情和浪漫在此時此刻似乎跟他們無緣。
尼瑪,怕嗎?劉星河問。隨時都會遭遇上兇犯,劉星河覺得有必要跟尼瑪說上幾句。尼瑪抿嘴笑笑。劉星河又說,索朗和扎旺帶著槍支,萬一遭遇了得先保護好自己。如果他們負隅頑抗,就當場擊斃,記住了嗎?尼瑪點點頭。劉星河接著說,尼瑪,為難你了,你面對的畢竟是你的親兄弟。不過當一個人開始無情殘忍地剝奪他人生命的時候,這個人就是罪人,甚至是敵人。面對罪人敵人,如果我們怕他,如果我們心慈手軟,我們就會有愧于這身服裝,還有頭上的帽徽哪。尼瑪矜持著臉色說,劉隊你放心,我知道該怎么做。
劉星河說著這些的時候,感覺頭在不時地隱隱作痛,心不免一陣緊一陣松地跳動起來。這頭被扎旺砸傷以后,遇著天氣變化或者煩心事的時候就會疼。今天陽光水一樣地亮著,盡管遇著煩惱事,盡管昨晚沒睡好,可這頭疼得有點奇怪。頭是在劉星河說到可以當場擊斃的時候開始疼的,像有針在扎,滋滋滋的疼,又像有瓶在砸,咚咚咚的疼。這讓劉星河的心像車轱轆走在坡道上似的撲嗵撲嗵轉動著,是不祥之兆,還是預示著什么,提醒著什么?劉星河不由停下腳步掏出煙來抽。
尼瑪見劉星河突然站住緊鎖眉頭抽著煙,走上去不安地問,劉隊怎么了?劉星河搪塞著說沒事。尼瑪說看你一臉疲倦,要不歇會兒吧。劉星河以笑掩飾住忐忑的眼神說,真的沒事,走吧。劉星河邊走邊抬頭看看天,又張眼往四周巡脧。面對的是窮兇極惡的持槍歹徒,帶在身邊的是個還沒出道的新手,劉星河不能以自己的情緒引發尼碼的不安甚至慌亂。
劉星河于是盡量把心情放輕松些,說不上飽經風霜久經沙場,畢竟快到不惑之年,眼下的當務之急是盡快找到兇犯緝拿歸案。劉星河這樣想著就開始說些別的話題,劉星河問尼瑪,你當初為什么想到報考警校的?尼瑪習慣性的抬手想去搔頭皮,卻摸到了頭上的帽子,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想了半天支吾著說,我也說不清楚,或許是受了你們的影響吧。劉星河嘿嘿笑著說,都當警察了,大方點,老是這樣羞答答的,以后找對象的時候可是會把人家姑娘嚇著的呵!劉星河說著往尼瑪的胳肢窩捅了一下哈哈笑著朝前跑去,尼瑪受了感染也呵呵笑著追了上去。
太陽像只冒著熱氣的玉米餅,黃乎乎地粘在瓦藍的天上,感覺當中伸手就能掰一塊下來嘗鮮,真要抬起頭來的時候,那陽光就像無數枚的細針扎得人的兩眼躲閃猶恐不及,哪還敢有半點奢望。山巒巨蟒似的伸展著。陽光把丘陵似的山坡和禿子似的草地潑灑得白白亮亮的,天和地在蒸騰的白氣當中仿佛融合在了一起。在人的視野里遠方不時會閃現一條又一條的地平線。這時候劉星河突然看見了一群牦牛夾著羊群從地平線上走來,騎在馬上的漢子啪啪揮著響鞭,而裝束鮮艷的姑娘則像一團紅火在馬背上跳躍,一只獵狗也不甘示弱一路歡叫著跑動在主人的鞍前馬后。
劉星河意識到他們已經進入了采購蟲草和放牧的地帶。
劉星河于是停下腳步提醒尼瑪說,我們兩人拉開一段距離,以互相能照應為基準,一旦發現目標等兩人碰面以后再上。劉星河拍一下尼瑪的肩頭然后往左前方拐去。尼瑪點了點頭平行著往右側走去。
劉星河和尼瑪像兩個掃雷兵,他們走過了一片又一片的坡地,越過了一道又一道的山巒,凡經過的山溝以及可以藏身的凹地,都沒有發現可疑的蛛絲馬跡。時間就像八廓街上的經輪在不停地轉過去,眼看太陽已經西斜,一天的勞頓又將付之東流了。
就在這時候天上發現了一只鷹,鷹一會兒滑翔著,一會兒又打起了旋,看似要往遠方飛去,兜個圈子又飛回來在高空打旋。尼瑪盯了半天,發現這鷹飛來繞去老是在同一個高空打旋,估計老鷹肯定盯上了地面的獵物。他趕忙折回來把想法跟劉星河說了。劉星河也早已看見有只鷹在飛,但他沒多想而是把目光盯在地面。聽尼瑪這么一說,劉星河招呼尼瑪蹲下身來開始專注地觀察空中的鷹。鷹在不遠的高空打旋翻飛,幾次想往下俯沖突然又飛了上去。看到這里劉星河果斷地跟尼瑪說,有情況。劉星河說著掏出手槍吩咐尼瑪,你從那道山崗繞過去,我從正面摸上去,注意,千萬小心!
前后夾擊迂回包抄上去的時候,山溝里果然蟄伏著一個人。劉星河撲在坎上大聲喝道,里面的人聽著,你已經被包圍,舉起兩只手站起來,如果膽敢頑抗,我們的槍正瞄著你的頭。還沒等到劉星河喊完話,那人早已舉起手站在上面哆嗦。
劉星河和尼瑪幾乎同時沖到了那人跟前,那人就是索朗。劉星河上去搜了索朗的身,見溝里擱著一只包,拽過來打開,里面只有幾斤蟲草和成捆的錢。劉星河黑著臉問索朗,槍呢?索朗躲閃著眼神說,扎旺拿走了。劉星河追問道,扎旺人呢?索朗閃避著劉星河咄咄逼人的目光,眨了幾下眼睛,哭喪著臉說,扎旺心太黑,他拿走了槍,還拿走了大部分錢和蟲草,他……他還差點……幸虧我跑的快……劉隊,都是扎旺逼我干的,你可得替我作主……說著說著索朗跪了下去,伸出手抱住尼瑪的腿說,尼瑪,我可是你的親哥哥,你幫我向劉隊求求情,我可不想死啊!
尼瑪表情漠然任由索朗抱住腿搖晃著。索朗蓬亂的頭發上落滿了塵土,胡子拉渣的臉上麻子似的沾滿了污漬,地上斜著幾只空酒瓶,一地的煙蒂使人感覺這里剛剛燒掉了一只蜂窩。眼前不時閃現出索朗當保安時魁梧俊朗的模樣,看著跪在地上人不人鬼不鬼的索朗,尼瑪的心里刀扎著一樣難受。你這樣做,想過阿媽嗎?尼瑪說著別過頭去。
劉星河掏出手銬對索朗說,起來跟我們走吧,是死是活我們說了不算,到時法院會判的。索朗看見陽光下刺眼的手銬,轉過身來不停地磕著頭說,我要立功,我要將功贖罪,劉隊,求你別戴手銬。劉星河輕蔑一笑說,你立功不戴手銬?你立什么功?索朗說,我知道扎旺藏在哪里,再說你們兩人都帶著槍,我能逃得了嗎?尼瑪,我知道對不住阿媽,在蹲大牢之前我想最后去跟阿媽道個別,我怕戴著手銬嚇著阿媽。尼瑪,劉隊,求求你們!劉隊,尼瑪,我知道我不是人,但求你們相信我一次!索朗不??闹^??粗对谒骼暑~前的砂子,劉星河想起了宿營時尼瑪砸在地上的那一拳。忖了一會劉星河收起手銬對尼瑪說,你拎上那只包,我們走。尼瑪不禁叫了聲劉隊,然后看看地上的索朗又緊盯著劉星河正往腰上掛去的手銬。劉星河頓著頭對尼瑪眨了幾眼說,我們走吧。
尼瑪拎著包心情復雜地走在前面。以親情劃分,索朗是他的同胞手足。以道義劃分,索朗是禽獸不如的畜生。剛才索朗這么一說,劉星河居然沒給他戴手銬。要是換成別人,尼瑪不會同意,劉星河更不會答應。可罪犯偏偏又是索朗,劉星河絕非疏忽大意,他顧著的是尼瑪和阿媽的面子。索朗犯下命案已讓尼瑪難堪,要是索朗再耍手段出現不測,叫他怎么向阿媽交代?尼瑪想著心事沒往回看,兩只耳朵卻全神貫注諦聽著后面的動靜。
劉星河走在索朗的身后。像索朗這樣的重案犯按理是必須戴手銬的,劉星河不會犯這樣的低級錯誤。但他相信了索朗的話,扎旺還在逃,這個曾經差點要了他的命的兇手必須跟索朗一起歸案,不然這個案子結不了。況且高原曠野,索朗即使插上翅膀,也休想從兩個帶槍警察的眼皮底下飛走,這一點劉星河相當自信。劉星河看了看天,催促索朗快點趕路。
索朗噯噯應著,縮著脖子往前走。他不敢回頭,腳步不緊不慢,不時瞟幾眼尼瑪的背影。當索朗磕著頭不斷懇求劉星河別戴手銬的時候,他的心早已懸到了嗓門口,一旦戴上手銬他就徹底完了。沒想到劉星河聽信了他的話,這讓索朗幾乎有了起死回生的竊喜,眼神里不由暗暗閃動著一種宛若雪山冰棱似的光。這時候的索朗非常清楚可供他回旋的余地很小,走到天黑就能到達他的老家,而扎旺在哪里只有他的心知道。走在身后的劉星河絕非一般的對手,不抬出尼瑪和阿媽,他不會有眼前的機會,到時劉星河一旦轉過神來他將必死無疑。索朗邊走邊轉飛輪似的動著腦子。經過一段距離的觀察,索朗發現尼瑪極少回過頭來看,這應該是一個絕處逢生的轉機。走著走著索朗停下腳步輕聲說,我想小便。劉星河瞄了眼尼瑪,又環顧了一下四周說,動作快點。
就在劉星河掏出煙剛想點火的時候,突然感覺一陣風從背后襲來,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一條胳膊已經死死卡住了他的脖子,只聽前胸噗的一聲,心口碎裂似的痛瞬間往全身彌漫開來。尼……劉星河在倒下去的剎那間猛的意識到扎旺早已死了,盡管清晨的頭痛使他想到這或許是一種預兆或者提醒,但自己還是疏忽了。劉星河沒想到索朗會如此陰險,手腳會如此快速麻利,他圓睜兩眼怒視著索朗慢慢往后倒下去……
尼瑪聽到背后有響動,扔掉包掏出槍呼的轉過身來就瞄住索朗。
索朗下意識地擋著手說,尼瑪別開槍,你聽我說,你我畢竟是親兄弟,他劉星河不僅是外人,還是個漢人。他不死,我就得死。索朗不禁為剛才死里逃生的孤注一擲驚出了一身冷汗,他的對手畢竟是名震一方的劉星河。而現在他面對的尼瑪無非只是一個還沒怎么混過社會的嫩小子,他并沒把尼瑪放在眼里。索朗見尼瑪站在原地沒往前走,更沒有立即開槍,不由放下手邊走邊接著說,再說我這都是為你著想啊。上次搶小店是為了阿媽治病,這次搶劫是想給你買房子。尼瑪大聲喊道,站住,你再往前走我就開槍了。索朗不由退后兩步又抬起手來遮擋著。尼瑪,只要你放了我,袋里的錢和蟲草都歸你。你當個小警察一年能掙幾個臭錢?上次跟你要錢花,見你那個窮樣子我都替你覺得可憐。你今天要是放我一馬,那袋里大把大把的錢你得掙幾年?索朗指著地上的袋兩眼放光著說。
站住!尼瑪把槍往前伸了出去,同時下蹲作了個瞄準擊發的姿勢。索朗停下腳步說,我站住,我站住,尼瑪求你不能開槍。索朗慢慢朝前走的時候,已經沒有了面對劉星河的畏縮和惶恐,他的兩眼滴溜滴溜捕捉著時機。陽光下尼瑪的臉色顯得很平靜,他說放你走可以,但你必須退回去給劉隊三鞠躬,不然,別怪我不講兄弟情面。索朗盡管心有不甘,但還是點著頭連說幾個好字。索朗可以不把尼瑪放在眼里,但索朗必須得把尼瑪手中的槍放在眼里。索朗邊往回走邊扭頭往后看,就在索朗鞠完三個躬剛想回頭的剎那間,悄悄前行了幾步的尼瑪扣動了板機,只聽啪的一聲過后,索朗旋了個身然后往下倒去……
這時候尼瑪的心情很有幾分蒼涼甚至悲壯。他站起身然后噗咚就朝劉星河跪了下去。尼瑪知道索朗心狠手辣,這一刀下去,劉星河幾乎沒有生還的可能。果然整把刀子已經刺入劉星河的身子,留在外面的僅剩一把刀柄。更讓尼瑪肝腸寸斷的是劉星河圓睜兩眼,臉色蒼白,這是一條錚錚鐵骨的高原漢子的死不暝目!尼瑪顫抖著伸出手去,很輕很輕地撫摸著劉星河的眼睛,喃喃著說,劉隊,我已經親手擊斃了殺你的兇手,你就放心地走吧。尼瑪接著挺直身子看著劉星河在心里默默地說,師傅,阿媽說你是我們家的活菩薩,可你居然慘死在阿媽親生兒子的手上,這讓我怎么去向阿媽說?
尼瑪跪著連磕了三個響頭,抱起劉星河慢慢站起身來,然后跌跌撞撞向前走去,再也控制不住的眼淚終于叭嗒叭嗒落進了劉星河的懷里……
〔責任編輯廉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