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汲古書院給我寄來了剛剛出版的《伊藤漱平著作集》第4卷。拿著沉甸甸的新書,眼前浮現出恩師伊藤先生的身影。
伊藤漱平,日本愛知縣碧海郡人,生于1925年。受其父影響,自小熱愛中國文化。考入東京帝國大學后,專攻中國文學,迷上了《紅樓夢》,自號“紅樓夢主”。他先后在北海道大學、島根大學、大阪市立大學、東京大學、二松學舍大學等高等學府任教,專治清代文學,尤精于紅學研究。譯有日文版《紅樓夢》(平凡社版),發表大量具有廣泛影響的紅學專論,被譽為日本紅學泰斗。
我第一次見到先生,是1990年2月,在研究生入學面試的考場上。當時有七八位考官,先生坐在其中。入學以后,我一直在伊藤先生門下從事學術研究。那時,先生是二松學舍大學的教授、校長,著名學者,蜚聲學界,同時兼任日本中國學會等大型學術團體的主要領導。他要給學生上課,指導學生撰寫學位論文,主持或參加各種會議,公務繁忙。但他在百忙之中,卻經常擠時間和我交談,有時利用午休時間,拿出事先買來的兩個飯盒,與我邊吃邊討論。先生既重視研究方法的指導,又善于啟發學生的思考,并經常介紹或直接提供參考資料。他性格平和,待人親切,任何問題都可以提出來討論。在先生的指導下,我先后完成并順利通過了用日文撰寫的碩士和博士學位論文。
伊藤先生熱愛中國文化,孜孜不倦地探索,積極地促進中日文化交流。晚年,先生常和我談起當年翻譯《紅樓夢》時的情景。那時,他剛30出頭,對中國的了解僅限于書本上的知識,卻毅然接受了紅學家松枝茂夫教授的舉薦,翻譯這部名著。經多年努力,反復修改,他譯的《紅樓夢》終于成為最具影響的日譯本。能獲得如此巨大的成功,連先生本人也深感意外。他是一位認真的翻譯家,也是嚴謹的學者,在追求譯文的準確和完美的同時,努力探索小說的原意,注重版本考證。他說,《紅樓夢》是中國文化的百科全書,包羅萬象,語言復雜,有不少市井俚語。一個外國人,要全部理解是很困難的。比如《紅樓夢》中的金陵十二釵,她們的嬉笑怒罵,吃喝玩樂,吟詩作畫,爭風吃醋,令人眼花繚亂。要把這些內容都準確無誤地譯成日文絕非易事。他說當初對自己的譯文是否妥當準確頗為擔心,因為他沒去過中國,沒接觸過中國女性,對她們的思想、性格和衣著、生活都不了解。1980年以后,他應文化部、北京大學等單位邀請,多次訪華講學或交流,與中國的紅學家、學者建立了良好的關系,才有了觀察中國女性的機會。伊藤先生認為,到中國訪問并觀察中國人的生活,既可加深對《紅樓夢》內容的理解,也可為修訂日文版《紅樓夢》譯文尋找根據。先生常為自己年輕時沒有機會到中國留學感到惋惜。因此,他常建議、鼓勵或推薦年輕的日本學生到中國留學,說這是提高語言和學術水平的捷徑。
從《伊藤漱平著作集》1-3卷所收紅學專論中可以看到,伊藤先生的研究涉及了紅學的方方面面,從抄寫本、版本、作者、脂硯齋評語,到紅樓故事中象征黛玉、晴雯、香菱等人的芙蓉、蓮花等等。凡涉及《紅樓夢》的各種線索,先生都重在考證,窮追不舍,表現了一個研究大家的認真、執著和堅定。伊藤先生對紅學研究的貢獻,除翻譯出版了日文版《紅樓夢》之外,還可簡略歸納如下:一、參與了對《紅樓夢》的作者、成書和變遷等重大問題的討論,并提出了可能有七十回本的假設。二、考證了《紅樓夢》傳入日本的歷史及其影響。先生依據可靠的史料確認,早在寬政六年(乾隆五十八年、公元1793年)11月23日一艘由乍浦港啟航的南京船載了九部十八套《紅樓夢》,12月9日運抵長崎港。三、培育了一批紅學研究人才。日本的紅學研究人員不算多,但細細數來,他們大都和伊藤先生有直接或間接的關系。
我最后一次見到伊藤先生,是前年10月。當時,先生不顧病痛,在家屬的照料下坐著輪椅,來到寓所附近的一家餐廳,招待參與編輯《伊藤漱平著作集》的有關人員,慶祝前三卷《紅樓夢編》出版,同時布置后二卷《中國近世文學編》的編輯出版。聚餐以后,我們推著輪椅送先生返回寓所。原想馬上告辭,以免影響先生休息。可是家屬挽留說,先生雖然只能躺著,卻非常愿意聽弟子們聊天,即便閉著眼睛也是在聽大家說話呢。于是,我們圍坐在先生病榻前,談古論今,海闊天空,氣氛熱烈。從先生的片言只語中,我們知道,盡管先生病魔纏身,但仍在思索并關心當前的紅學研究。可是,從那以后,先生的身體每況愈下,反復住院治療,不久又趕上了甲流感肆虐,大家遵醫囑盡量避免接觸,以防交叉感染,雪上加霜,因而未能常去探望。
沒想到,去年12月21日深夜,正當圣誕、新年的氣氛漸濃時,久臥病床的伊藤先生卻永遠停止了他心愛的紅學研究,悄然離開了人世。23日上午,我和妻子徐前及友人賀蘭女士匆匆趕往吊唁,家屬把我們引進了一個簡樸的日式房間。那是過去我們經常聆聽先生談論學術,探討人生,并品嘗夫人料理的場所。如今伊藤先生卻靜靜地躺在榻榻米的床鋪上,面容祥和,雙眼緊閉,仿佛是睡著了。20多年前,伊藤先生從東京大學退休時曾作《華甲有感》,感嘆自己40余年的紅學人生:“求紅索綠費精神,夢幻恍迎華甲春。未解曹公虛實意,有基樓閣假與真。”此后二十多年,先生依然孜孜以求,鉤沉致遠,在《紅樓夢》的大千世界中整整徜徉求索了60余年,著作等身,桃李滿天下。我們忍住淚水,焚香祭奠,為恩師祈冥福。賀蘭女士應家屬請求,吟誦了先生喜愛的蘇軾的《水調歌頭》“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去年5月,我應邀在臺灣舉行的一個國際學術討論會上作了《論日本學者對中國學研究的貢獻和作用》的講演,其中談及伊藤先生的紅學研究成果。本來,按慣例應事先聽取先生的意見,事后匯報,然而一直沒有找到適當的機會。如今先生去世,我再沒有機會當面向先生匯報,聆聽先生的教誨,請先生釋疑解惑了。每念及此,我即痛悔悲傷熱淚盈眶。
〔責任編輯于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