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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蓉

2010-01-01 00:00:00劉小川
青年作家 2010年1期

劉小川

#8195;#8195;1960年生于四川省眉山,中國作家a會會員。現(xiàn)供職于四川省眉山市三蘇文化研究院。主要作品:長篇小說《蘇曼殊》、《漢劉邦》、《曖昧》、《色醉》、《老夫少妻》、《中國歷代文人長篇傳記小說之:李煜》、《中國歷代文人長篇傳記小說之:李清照》; 散文及論著《品中國文人》(1、2卷)、《蘇軾,敘述一種》、《來到漢語中的德國大師》。

1

#8195;#8195;小城似乎沒地名,就叫它小城。小城里有一條珠市街,以前是喚做豬市街的,當(dāng)局認(rèn)為不雅,改豬為珠。以前農(nóng)民進(jìn)城,豬市街做起豬買賣,豬聲嗷嗷不絕,豬屎百米可聞,城里人皺眉頭捂鼻子,卻也跟農(nóng)民相安無事。農(nóng)村城市嘛,逢單要趕場的,哪能沒個豬市。也有買小豬的居民,喂到年底宰殺,過個肥年……后來城市搞發(fā)展,十幾年擴大兩三倍,講究市容市貌了,豬和賣豬的農(nóng)民隨之消失。那些個中間人,俗稱吃水草錢的,他們神秘而夸張的手勢、唾沫橫飛的樣子也一并消失了。珠市街上的年長者記得他們的音容笑貌,偶爾提起,談笑一回。

珠市街并不賣珠寶,徒有名字而已。倒是常有珠光寶氣的女人,從美容店或美體店款款走出來,入牌莊搓麻將,一搓大半天,胖手纖手交錯,笑聲怨聲起落。珠市街牌莊多。牌莊又分出檔次,十元一杯茶的,牌錢又另算,檔次比較高。依次下來,是五元、兩元、一元、五毛。牌客的檔次也被分出來了,喝十元茶的,通常是車來車去,不是汽車,也是人力三輪車。他們穿戴不俗,舉止像人物,對兩元店不屑一顧。兩元店一元店也自覺氣索:掙錢少才打得小,不能跟十元店的牌客比的——人家有空調(diào)有女侍,若是消費“機麻”(自動麻將),店主還送上一桌飯菜呢。牌莊有故事的,兩元店議論十元店,也是人之常情。倒是喝五毛茶的老頭老太太,不議論不羨慕,自找樂子自成圈子。

雅蓉出入十元店,有些日子了。她愛去的牌莊,名叫“清心茶樓”,裝飾淡雅,像她本人的風(fēng)格。她是不會珠光寶氣的,衣裳色調(diào)偏暗,明眼人都知道,她穿的全是牌子貨。并且換得勤,衣裳,褲子,裙子,鞋子,配著不同款式的坤包或手袋。珠光寶氣的女人,穿戴往往不如她。更有冒牌的富婆,幾場牌輸下來,現(xiàn)了相,變了臉,惡聲惡氣走人。而雅蓉牌風(fēng)好,店主是常掛嘴邊的,有點拿她做榜樣的意思。牌莊生意要長久,最喜見雅蓉這類客人,輸贏都笑吟吟的,從不賴賬,偶爾向店主借錢,第二天就如數(shù)歸還。牌客背后議論:雅蓉是有錢,可是錢的來路……店主反駁:她不偷也不搶,啥來路不來路的。

有時一個桌上的牌客打完了吃宵夜,雅蓉主動買單,倒讓男士過意不去。男士搶著給錢,雅蓉也不爭,淺淺地笑著,將鈔票放回坤包。小城的宵夜,大抵是路邊攤,雅蓉先吃完了,通常要站起來,或走到路燈底下。男人們喝酒劃拳甚熱鬧,卻也不忘瞅她,相識的說幾句,面熟的打招呼——雅蓉?zé)o論走到哪兒,都是受歡迎的。

午夜的路燈,顯得很明亮。雅蓉?zé)o意立在燈下,惹來多少有意的目光……

雅蓉隔日弄頭發(fā),拍臉,補水,搽這樣喝那樣的。她愛去的美容店名叫“玉顏”,就在清心茶樓的斜對面。兩家店都是女老板,雅蓉在這邊,那邊總有目光過來。請她一塊兒吃午飯是常事呢,雅蓉雅蓉的喊,幾根電線桿子內(nèi)都聽得見的。

玉顏的女老板叫章含玉,因她父親癡迷《紅樓夢》,故名。章含玉婚姻不如意,年紀(jì)輕輕的,單身四五年了。店子生意還過得去,開門早關(guān)門晚,她不請人,自個兒便勞累。她也剪頭發(fā),給老頭修面,為胖男人做頭部按摩。忙得腰酸背疼時,坐下歇一歇。一二分鐘后,她又站起來了。她有妹妹念大學(xué)呢,每月寄去生活費。若是生意淡手頭緊,她便開口,向雅蓉借個三五百,雅蓉沒有不借的。

兩個女人也逛商店試衣裳,雅蓉買貴的,章含玉買便宜的,上身效果卻差不到哪里去。章含玉挑衣裳、還價砍價很有一手,雅蓉說:你真厲害,一刀下去血就出來。教教我怎么砍?章含玉拿起她的手,看了看說:你這手薄如刀,不用我教。雅蓉笑道:莫非胖手不會砍價?有個女的,那手胖得,出了名兒的會買東西,砍價刀刀見血。章含玉搖頭說:那是例外。一般不會錯的。雅蓉舉起右手,好奇地瞅著,一副天真的樣子。

雅蓉搓麻將,一雙纖手之下,麻將嘩啦嘩啦。指尖如蔥,難免與男士相碰,她渾不在意——打牌便打牌,誰留意別處呢?茶樓原是住宅改裝,衛(wèi)生間男女通用。曾有中年男子,喜歡跟在雅蓉身后,門邊候著她,給人留下滑稽的印象。客牌打趣說:里邊下雨外邊聽……中年男人我行我素呢,雅蓉也不惱:候著就讓他候著。她出來他進(jìn)去,各不相擾。然而中年男人手臭,老輸錢,他老婆跑來“換手氣”,一樣的輸,于是認(rèn)定清心茶樓是個背運的地兒,將老公拽走了。

小城的牌客有個規(guī)矩:換手氣不行,就得換牌莊。很多人,一年到頭換來換去。茶樓牌莊千百家,這家不行走那家……

雅蓉打牌卻單挑珠市街,也許并無特殊緣故。她手氣一般,總的說來是輸錢,因為贏了錢都隨手花掉了。她不做事卻花銷大,每日車來車去。小城的交通雖然便宜,出租車四元起價,人力三輪兩元起價,但日積月累,也不是小數(shù)。雅蓉坐在三輪車上,架了腿,直著身腰,卷曲的長發(fā)在肩上。她年輕,才二十七歲呢。漂亮也罷了,她還招人喜歡。牌莊里的男人女人,看人也挑剔,愛發(fā)議論。針對雅蓉的閑言碎語,偶或有之,卻無傷大雅的。他們想要知道的,無非是一件事:雅蓉的錢究竟從哪兒來呢?

雅蓉有個老公,從未露過面。她深夜未歸時,方有手機短信請她回家去。這位能掙錢的老公,為何對老婆如此恭順呢?

雅蓉打牌、吃飯話也多,好像啥都說。其實未必。留心她的談吐的人,會發(fā)現(xiàn)她言語仔細(xì)。

一個牌客魯有欣,每周來兩三次,跟雅蓉吃過幾回飯了,包括一回宵夜。雅蓉稱他有欣大哥,他微微一笑,還之以“無心小妹”。雅蓉說這說那的,魯有欣靜靜地聽。這男人騎自行車來打牌,穿戴隨意,輸錢嘆息。也許是機關(guān)里的人,中層干部之類。總之是不大起眼的,單憑他騎自行車……出入牌莊的男人,不乏坐豪車來的,舉止蠻氣派,尤且是下車的那一刻:抬眼,扭頭,向司機做個瀟灑動作。豪車的油漆閃閃發(fā)亮,自行車就不值一提了。

不過,從車上下來,能說明的問題也有限。坐豪車的男人就是富豪嗎?顯然不能這么說。有些走下豪車的牌客,無論他的動作有多么瀟灑,也只能表明:他和車主是朋友。以常理類推,能與富人做朋友的,大約自己也差不到哪里去。可他若要魚目混珠,坐坐車就拿出車主的氣派,究竟是混不過去的。牌客個個心明眼亮呢,恭維幾句而已,恭維的后面空空如也。除非是傻冒。傻冒才一驚一咋呢。

雅蓉好像不識汽車,有一次,把一款別克認(rèn)成豐田,讓一位市級機關(guān)的女牌客給糾正了。女干部說出一溜車名兒,全是上檔次的,鄰桌的牌客也來接話,一時七嘴八舌。坐別克來的男人很得意呢,順著竿子上去了:他想坐寶馬,只需一個電話……雅蓉驚嘆:是嗎?

魯有欣不參與議論汽車的話題。這也難怪,他跟自行車緣分大,和汽車緣分就小了。他砌牌,出牌,望望雅蓉。他打牌不抽煙,是尊重女士。雅蓉為此頗感激,表揚說:有欣大哥在家里就是模范丈夫吧?

一日傍晚,來了一個模樣清秀的女人,坐到魯有欣身邊,看他打牌。二人的情形,分明是夫妻了,店主忙伺候,女人點了一杯昂貴的烏龍巖茶。她看牌不出聲,跟別的老婆不一樣。魯有欣手氣正好,請她摸兩把,她也不推辭。可她坐上去就點炮,應(yīng)了牌莊的一句話:閃不得手……打到十一點,她把魯有欣贏的一堆錢全輸光了,卻笑著,并無一絲自怨自艾。她招呼同桌的牌友吃宵夜,一個男的要回家,一個女的猶豫著,雅蓉說:我可餓了,不吃睡不著。她把那女的拽上了人力三輪。

四個人坐到青河路口的街燈下,吃燒烤,喝啤酒。魯有欣得以抽煙,很愜意的樣子,望著街口的塑像出神。三個女人說什么,他似乎聽不見。雅蓉和他老婆互報手機號呢。遠(yuǎn)處有個酒鬼搖搖晃晃。那女的撐不住,先告辭了。

三個人又坐了一會兒,喝空了瓶子里的啤酒。

魯有欣的老婆叫丁蘭,是一所中學(xué)的英語教師。

雅蓉和丁蘭投緣,很快互相喜歡上了。丁蘭平時忙,不過她抽空來到清心茶樓,或看牌,或打牌。她是那種安靜的女人,輸贏不甚計較,牌癮就有限。雅蓉有事請她幫忙,到她的學(xué)校去,她盡力幫忙不說,還留雅蓉吃晚飯。兩個女人的年齡相差五六歲,論模樣也難分高下,雅蓉只略略占了年輕的優(yōu)勢。她們攜手逛街呢,走進(jìn)專賣店,掏錢的動作同樣利索——這就比較好,不似那章含玉,總是買便宜貨,讓雅蓉過意不去。

“五一”長假,丁蘭到茶樓來了幾次。雅蓉打電話約她,她就來了,把念小學(xué)的女兒送到她爺爺家。兩個女人走在一塊兒呢,走過一截珠市街,有說有笑的,形如好姐妹。午后她們進(jìn)茶樓,晚上出來,不管誰輸誰贏,總是要好的。她們在街上慢慢走,很悠閑呢,魯有欣跟在她們身后。若時光尚早,丁蘭叫他回家陪女兒,他就去了。

章含玉也和丁蘭混熟了,她給丁蘭做了一次頭發(fā),讓丁蘭喜出望外:這小店手藝不錯呀。雅蓉說:你才知道呀?我做了一年多……

章含玉格外高興,她多了一個顧客,還多了一個朋友。隱約覺得,她和丁蘭氣味相投呢。不過,也許由于經(jīng)歷坎坷,她表達(dá)友情常顯羞澀。

每周總有一兩天,美容店顧客少,章含玉站在店子的玻璃門前,望望東又瞧瞧西。斜對面的清心茶樓,牌客有進(jìn)無出。雅蓉、丁蘭來了,從一輛三輪車上下來,沖她笑笑,打個招呼。麗影雙雙隱入,又被清晰的麻將聲帶了出來。

章含玉站了幾分鐘,若有所思。

2

#8195;#8195;五月中旬的這一天,艷陽高照。穿長裙的雅蓉忽然穿了短褲,大腿小腿雪白,又長又直。她在章含玉的店子里晃動,已有眼珠子蹦進(jìn)來。有街坊說:雅蓉,好白呀。雅蓉笑笑,有點不好意思,臉也紅了。街坊是個中年婦女,捏捏她的胳膊、拍拍她的臉蛋說:哎喲,我們看了都喜歡,像閨女似的。你走進(jìn)牌莊啊,還不眼珠子亂跳?

雅蓉平日穿戴,極少這么露的,要回家換了再來,章含玉說:長沙、重慶女娃子,遍街都是短褲呢。雅蓉才作罷。吃過午飯,略略補了妝,長腿斜著走過小街,入茶樓,上樓梯,將晃人眼的腿兒擱到桌子底下,仿佛將它們藏起來。牌客該來的都來了,男人堆笑女人友好。店主吩咐女侍說:空調(diào)的溫度別太低。有愛玩笑的男士說:可別凍著我們雅蓉。雅蓉嗔道:我又不是溫室里的花朵。另一個男人說:雅蓉頭一回開得這么艷,真叫人養(yǎng)眼吶。他旁邊的女干部揶揄說:你也只能養(yǎng)養(yǎng)眼。

女干部話中有話的,雅蓉只是聽不明白,還望著女干部笑呢。店主開始調(diào)度了:誰跟誰一桌。但凡開牌莊的,調(diào)度客人有講究。脾氣大的,輸不起的,出牌慢的,不能弄到一桌去。店主目標(biāo)明確:生意要長久。人聚起來了,人就不能打散,因為輸贏不算小,幾百上千的,打散也容易。牌客奔了別處,叫他回頭很困難。店主征求雅蓉的意見時,雅蓉說:讓他們先打吧,我剛吃完飯。店主會意。魯有欣通常遲一步來,雅蓉喜歡和他同桌。魯有欣頗有風(fēng)度,將一疊鈔票點出去時,猶自微笑著,欣欣然的樣子。雅蓉曾表揚他:怪不得你叫有欣大哥……若魯有欣稱她無心小妹,她也是欣欣然,細(xì)眉彎曲。雅蓉不單笑容雅致,笑容里還透出一派天真。店主議論說:雅蓉像韓劇女主角,十分像呢。店主四十出頭,說話帶著女兒腔。她是韓劇迷,也迷上雅蓉了。

魯有欣兩點鐘才到,坐上牌桌揉揉眼睛。雅蓉關(guān)切地問:沒睡午覺吧?魯有欣隨口道:哪有時間睡……給人的印象他很忙的,也許既上班,又有自己的公司。他接聽手機,雅蓉便望著他,有意無意聽幾句。他們已經(jīng)是朋友,可她無意打聽什么。她還去過他家呢,只因她住的小區(qū)檢修天然氣,打電話給丁蘭老師,去洗了一回澡,驚嘆那豪華的沖浪浴池。當(dāng)時魯有欣不在家。丁蘭說:他是瞎忙。所以我勸他打打麻將……

牌桌上光陰迅速,轉(zhuǎn)眼已是晚上十點,三圈麻將結(jié)束。其間雅蓉上廁所,光腿翹臀觸目。男人的眼珠子或定在空中,或滾到地上。魯有欣喝茶,表情淡淡的。

雅蓉想吃宵夜呢,而魯有欣今天贏了錢,雙方正好吻合。那一同吃過宵夜的女的正好輸了錢,意欲吃點回來,于是,三方吻合。吃烤魚,打車到青河邊上去,喝小瓶裝的啤酒。那女的左右開弓,魚和酒雙雙入口,俄頃撐得肚兒圓,打電話呼老公來。老公不來,她索性點了大鱖魚,命老板烤上,烤熟了帶回家去。雅蓉有些不悅,魯有欣卻不介意,笑著問:一條魚夠不夠?

那女的提了魚匆匆告辭,因烤魚熱吃為佳。可是河邊不見出租車,她急得跺腳。今晚她是撈夠本了,輸錢等于贏錢呢。魯有欣撥個電話,不多時,有黑色轎車疾馳而來,司機下車,為那女的開車門呢。女人張嘴如魚嘴:魯大哥,這是你的……魯有欣擺擺手:朋友的車。

剩下一男一女了,江風(fēng)陣陣送爽。開了瓶蓋的啤酒,喝完就回去。燈光照著雅蓉的吊帶衫,照著她的腿。她雙腿平放呢,并未由于酒而略顯放浪,比如,一條架上另一條。她吃相也文雅,不露齒的,雖然她有兩排玉齒。她不時轉(zhuǎn)動線條優(yōu)美的脖子純屬無意……魯有欣也是,喝下好多瓶,目光鎮(zhèn)定舉止不亂。

二人閑聊,說著牌莊。

魯有欣站起來了,他是中等身材的男人,贅肉不算多。雅蓉隨之起身,微微晃了一下,魯有欣似乎沒注意。他付錢,付出去五百多。雅蓉說:吃得太飽啦。魯有欣隨口問:要不走一走?

他們是朋友呢,走一走不礙事兒的。

河邊的烤魚攤子位于新城老城之間,他們上了青河大堤,慢慢走。魯有欣點香煙,因江風(fēng)大,點了幾次才點上。路燈早就熄了,星光若有若無。江面寬闊,但河床裸露甚多,水聲響亮。雅蓉的高跟鞋足音清脆,篤篤篤應(yīng)和著嘩嘩嘩。他們說著什么呢?言辭溢出雙唇,旋即讓風(fēng)給帶走。這樣的時刻,說出來的東西總是有限的。二人走路取了直線,直直的走出三千米,倒像兩個木頭人。肩膀是一般高,隔了幾公分就始終是幾公分。如果有人拿尺子測量,定會驚奇呢。心理學(xué)上有無相應(yīng)名稱?或可叫它“意識的反向定位”。意緒多半是活躍的,身體反趨僵硬,這是怎么回事呢?走路取了準(zhǔn)確的直線,是朝著彎曲嗎?兩條直線并行,是表達(dá)著交叉嗎?

這可夠玄的。

后來他們上了出租車,魯有欣送雅蓉回家,他自己也回家了。

魯有欣出差了,一周之后才返回小城。又過了兩三天,他騎車到珠市街打牌,女老板失聲叫道:哎喲,有欣大哥來啦。雅蓉已在桌上,目視魯有欣,點頭微笑。她微微紅了臉,埋頭喝茶掩飾過去。魯有欣坐的位置,與她對著面呢。整個下午專心打牌,偶爾對望一眼。十來天未見面,有點念想很正常。江堤散步三千米,第二天就斷了消息……雅蓉約丁蘭老師逛街,到章含玉的店子做頭發(fā),三個女人又逛街,還看了一場電影。章含玉問起魯有欣,雅蓉聽聽而已。

雅蓉今日,是牛仔褲配了白丅恤,越發(fā)襯得肌膚如玉。男牌客暗里欣賞,女牌客暗里妒忌——女干部用鼻腔噴氣呢,幾分鐘就來一次。她模樣比較尋常,巴結(jié)領(lǐng)導(dǎo)受挫,屈尊跑到舊城的珠市街,混跡于社會上的三教九流閑雜人等,原指望高貴一回的,不料這兒的人并不買帳。論姿色論鈔票,她只是中等偏下。陽光工資輸出去,臉上往往晴轉(zhuǎn)陰。再說這臉蛋,有雅蓉在,它還能叫臉蛋嗎?雅蓉是標(biāo)準(zhǔn)的鵝蛋形,潔白,媚氣,天真……

雅蓉天真,魯有欣含蓄,這兩種氣質(zhì)是近鄰,容易配對的。男女互相吸引,有時不關(guān)婚姻什么事兒——婚姻它管得太多了,也該有個盲點,該喘口氣。無心小妹戀上有欣大哥,戀戀也就罷了,一般不會造次。雅蓉是造次的人么?怎么看都不像。

這天的牌局散得早,魯有欣晚上有事。他騎車自往東,雅蓉坐人力三輪在他身影后。章含玉喚雅蓉,雅蓉長發(fā)一拋,笑容已在十丈開外。她倒不是跟蹤魯有欣,只是碰巧方向一致。日色向晚,街燈未亮,魯有欣的灰丅恤在人群中。雅蓉忽起一念:看他到哪兒去……魯有欣是帶著幾分神秘的,雅蓉至今不知道,他做什么營生——聽他的談吐,又像單位上班的。雅蓉好奇心起,魯有欣往右拐,她也往右拐。魯有欣分明不是回家,他去哪兒呢?

連結(jié)著珠市街的一條路,叫做青河路。魯有欣進(jìn)了一棟高樓,電梯直上十一層。雅蓉等電梯下來,問一個保安,保安說:你找魯總?他剛上去,十一層……雅蓉想:果然開著公司呢,看來規(guī)模不小。她上去又下來,胸口突突跳:魯有欣的公司,占據(jù)了一層樓,裝飾氣派員工穿梭,主業(yè)開發(fā)房地產(chǎn),還兼營餐飲業(yè)……

雅蓉出大樓望著街口,有點神不守舍。眼前定格了一幕:魯有欣騎自行車到清心茶樓。別人談?wù)撈嚕恢靡晦o。他這是隱藏著身份呢,可他為何隱藏?

雅蓉在附近轉(zhuǎn)悠,看了鞋店再看服裝店。青河路靠近繁華的下南街,人多車多。到處都是霓虹燈,叫人眼花繚亂。仰望高樓十一層,董事長辦公室亮著燈呢——雅蓉目力好,看一眼就記下了。她玉立在街邊,在豪華商店的櫥窗前,腰不酸腿不疼。早晨下過一場雨,夜里小風(fēng)吹拂,雅蓉在這兒格外舒服。路人紛紛瞧她,她也習(xí)慣了——她走動,她站立,她坐下,凡有男人處,便有目光挪不開。反正看了不掏錢……雅蓉抿嘴兒笑笑,越發(fā)好看了。此刻她盛開,吐露芬芳。有欣大哥多日不見,無心小妹情思纏綿。情思這東西說來就來,從隱形到顯形,從量變到質(zhì)變。

大約十點鐘,魯有欣下樓來,雅蓉繼續(xù)跟隨他。如果他回家,她也回家了。她不想跟他照面的:好事不在忙上。她好奇,于是要跟蹤。魯有欣走路也抽煙,若有所思的樣子——成功男人考慮多呀。他本來身材勻稱,灰丅恤,淺色褲子,黑皮鞋,邁步擺手,隨意而又蕭灑。有錢人真是不一樣的,雅蓉可謂感覺細(xì)膩。魯有欣,魯有欣,這名字忽然亮晶晶……雅蓉幾欲脫口喚他,跟他開玩笑,再到江邊吃一回烤魚,迎風(fēng)散步三千米,白丅恤配他的灰丅恤……雅蓉起了幻覺,朝空中展露動人的微笑。那魯有欣卻踅入一條小巷,雅蓉有些不解:他到這兒做什么?她就住在巷子里,是一棟普通的住宅樓。

魯有欣在她的樓下站住了,仰望三樓,她亮著燈的那扇窗口。

雅蓉心跳陡起:撲通、撲通。適才她仰望十一樓,眼下他仰望三樓。這不是明擺著,他們不約而同戀上了對方嗎?她并未提起過,她居家何處,他是如何知道的?他跟蹤過她,這幾乎可以肯定,而且不止一次,說不定好多次。一塊兒打牌,他滴水不漏——他把自己裹得多么嚴(yán)實呀。

雅蓉一下子心中敞亮:魯有欣到珠市街打小牌,原來是為了她……

雅蓉來了一股感動,熱淚盈眶。

3

#8195;#8195;雅蓉拍魯有欣的肩膀,這仰著頭的男人嚇了一跳。

他想象著她在家里走動呢,殊不知她在身后。兩個人,一剎那的感覺難以形容。對望幾秒鐘,挪開又接上,魯有欣掩飾沒用的,一切都在明亮的街燈下了。雅蓉拍他,既是出于本能,又經(jīng)過考慮的——本能加考慮加出她良好的直覺,而直覺導(dǎo)至行動。她伸手了,此時不伸更待何時?拍他的肩膀,把暗處的東西拍到明處……

雅蓉淺淺一笑:上去坐坐?

魯有欣說:這個……

雅蓉笑道:既然來了,不喝一杯茶,總是說不過去的。

魯有欣說:改天吧。

雅蓉?fù)u頭:不能改天的,這茶你一定要喝。你,有欣大哥,你一定要喝。我是從農(nóng)村來的,鄉(xiāng)下有個規(guī)矩,顯客不能從門前走過。

雅蓉吐詞、說話的模樣,跟韓劇女孩兒一般無二呢。

然而魯有欣著實為難:她老公在家呢。

他拿出折衷方案:找個地方坐坐,她請他喝茶。

雅蓉隨手一指:那邊有個茶樓,很雅致的。

順便提一句,雅蓉抬起手并伸出一個指頭的動作非常雅致。

二人雙雙迷戀了,焉能不去茶樓?小城里的茶樓比飯館還多,偏街窄巷亦然。有些具有身份的人物,還偏愛小巷茶樓,進(jìn)出不招眼。他們?nèi)サ倪@一家鋪著紅地毯,包房之間隔了墻,麻將聲各不相擾。一望而知,檔次是在清心茶樓之上的。

二人入座,燈下面對面的,十分局促。包房太隔音,出氣的聲音都聽得見。桌上沒了麻將,手往哪兒擱呢?雅蓉低了眉,望定一處,雙頰泛紅。魯有欣掏出一支煙,又裝回?zé)熀小?/p>

二人此時情狀,就叫神不守舍。

打麻將、吃宵夜、江邊散步,匯集到此刻。此刻如何盛得下?要脹破的。

可是總得說點兒什么。于是就說了,說著不相干的,嘴在一處,心在另一處。街對面雅蓉家,有個男人在走動,魯有欣想:此人是她丈夫……過了好一會兒,男人還在走動,拿著手機發(fā)短信。雅蓉收到了,只一瞥,也不回發(fā)。她在清心茶樓也是這樣,對老公愛理不理。眼見得婚姻不如意……這年頭有幾樁婚姻如意呢?雅蓉這樣的清純女子,多半錯不在她。茶樓里的女人們,抱怨老公是家常便飯,雅蓉只是聽,不發(fā)議論。

街對面的男人走了半個鐘頭了,像個行走機器。他是瘦高個,穿一件短袖襯衣,看不清他的表情。也許他沒啥表情。他每天晚上這么走,面無表情才能持久。

一棵老梧桐擋著雅蓉,他看不過來的。

魯有欣定睛看雅蓉,不再看她老公。

而她眼向下瞅著別處。這情態(tài),活脫脫是一位韓國女子……

魯有欣的眼神,是戀得很厲害了。

這天晚上他們沒事。有事是在幾天后,就在牌桌上,視線忽然交織,拆解不開了——比平時多出了兩三秒鐘,沒人留意的。雅蓉先走一步,魯有欣跟在后頭。二人互相跟蹤過了,這一次,不過是重演。相隔大約五十米,兩根電線桿子的距離。珠市街華燈初上,青河路車水馬龍,二人漸漸縮短距離,眼睛離眼睛很近了。魯有欣招呼了一輛出租車,由于激動,和司機說話語無倫次。他們下車就吻上了,身邊是一片玉米林子,那出租車往城市飛馳……魯有欣蹲下,抱緊雅蓉的雙腿。雅蓉哭了。

玉米林子的背后,卻有一座休閑莊。二人入室,忙不迭的脫衣裳,滾成球狀。恰如悶熱天氣,悶出一場暴雨來,烏云遮得緊,一時半刻如何干休?純情女子如狼似虎,想必是饑渴所致吧?魯有欣再次蹲下,繼而跪下,雙肩大抖。雅蓉又哭了。

夏去秋來,珠市街上的清心茶樓,老牌客新牌客,生意如舊。丁蘭老師正在暑假里,有時來打牌,跟雅蓉有說有笑,一塊兒吃飯、做頭發(fā)、逛商店。稍有不同的是:她來,魯有欣就不來了。兩口子輪番在家陪女兒呢。店主表揚說:這才是模范夫妻,娛樂歸娛樂,不能忘記家庭……雅蓉試秋衣,一款接一款的,牌客們也習(xí)慣了,嫉妒沒用的,倒不如近距離欣賞。惟有女干部,堅持不掉頭,并且用鼻腔吭氣,傳達(dá)她的高貴與不屑……魯有欣來了,停放好自行車,推開玻璃門。雅蓉跟他打招呼,是老熟人的語氣了。二人喜歡同桌打牌,其他牌客并無言語——憑魯有欣騎自行車,斷不可能和雅蓉瓜葛。再一層:雅蓉和丁老師要好,手牽手的在街上呢。

九月學(xué)校開學(xué),丁老師來得少了,魯有欣常來,穿一套休閑西裝,偶爾還系領(lǐng)帶。通常六點就告辭,說是回家吃飯。雅蓉也起身,走出玻璃門。店主解釋說:雅蓉要去美體館……雅蓉在章含玉的店子里逗留一會兒,梳頭補妝,然后坐上人力三輪。三輪并不加速,慢悠悠的,跟步行差不多。可她鉆進(jìn)了出租車,車速就飛快了。魯有欣在車上呢,她急促而又羞澀的模樣,令這沉穩(wěn)的男人心旌搖蕩。

魯有欣把休閑莊的一套房子包下了。

兩人雙雙消失,或同時不到牌莊來,牌客犯疑了,有人說:這么巧呀?說不定真的搞起來了……這個“搞”字意味深長,其他牌客咧嘴笑。女干部說:人家是換了地方打牌,白板對白板,幺雞頂幺雞。于是滿堂哄笑,包間里也探出頭來。店主是護著雅蓉的,但并不糾正。牌客們說東道西,大抵是過癮,并不當(dāng)真的。

有一天丁老師來,專門尋老公。魯有欣不在,雅蓉也不在,丁老師含笑和店主說了兩句話,就離開了。丁老師的笑容轉(zhuǎn)眼即逝,惟有斜對面的章含玉看在眼里。

丁老師招呼人力三輪,章含玉招呼丁老師……

秋日里,章含玉綠衣衫配紫色長褲,很受看的。她獨自一人經(jīng)營店子,男客有時欺負(fù)她,摸她或蹭她,她沉著應(yīng)對,拿捏著分寸。也有宣稱愛她,給她多少錢的,她禮貌地加以婉拒。她經(jīng)歷過男人,不止一個呢,摸她蹭她的加起來,幾十個都不止。更有斜對面的牌客,贏了錢,抽出幾張,直接喚她上床。她氣憤,牌客倒詫異:女人不愛錢,日怪。她剛滿三十歲,離婚后看男人,看了五六年了。她是打算一直看下去的,哪怕看到五十歲。她自食其力,買衣裳,供妹妹念大學(xué),念了大學(xué)有尊嚴(yán)……有人說某大城的女大學(xué)生,傍大款成群結(jié)隊,她極不愛聽,幾乎咬牙切齒。

丁老師尋老公的第二天,雅蓉來做頭發(fā),穿了昂貴的時裝,對著鏡子照了又照。雅蓉近來興奮,章含玉如何不知?女人感受女人,最為細(xì)膩不過。記得上半年春日里,雅蓉也曾興奮,平白無故的,眼里放光,語音更柔和,酷似韓劇女郎。章含玉問她:是不是戀愛了?雅蓉吐吐舌頭,不回答。雅蓉的丈夫像個擺設(shè),章含玉是知道的。雅蓉都不愿為他生孩子呢。

這一回,雅蓉秋日里的興奮,比春天來得更猛。照鏡子不單照臉,連屁股都要瞧瞧,轉(zhuǎn)身扭臀的。章含玉抱著她問:老實招供,戀愛了不是?雅蓉推開她,吐吐舌頭說:談戀愛要犯錯喲。

章含玉不喜歡這小女生的流行腔調(diào)。隱約覺得,雅蓉的清純混合著某種東西。

雅蓉裝扮整齊,斜著過街去。不久,魯有欣騎著自行車來了。二元店的牌客,有站在店外的,直直地望他。一元店的老頭倒是專心打牌。章含玉從鏡子里瞧魯有欣,瞧他架車、走動、跟店主打招呼。麻將聲響了幾個鐘頭,黃昏時分,魯有欣出來往東,雅蓉出來往西。章含玉只作沒看見,卻見鏡中的雅蓉回過頭,尋那魯有欣。

4

#8195;#8195;雅蓉哭著對魯有欣說:我是看上了你這個人……她哭過幾次了,眼淚和愛情仿佛是同一種東西。魯有欣自然信她,吻她的眼睛,吃她的淚水。二人是在賓館套房,推開門就做成球狀。球狀也指向愛情:男人女人負(fù)陰抱陽。雅蓉做一回愛一回哭一回,情力體力直趨深夜。純情女子動了情,真是一發(fā)不可收。魯有欣凝望她,愛得撐不住,直欲化到她身上去。雅蓉分明不圖錢財,雅蓉說:牌莊里沒人知道你是老板……她還愧對丁蘭老師,很痛苦的樣子:跪在大床上,臉蛋兒埋進(jìn)松軟的枕頭,屁股高高撅著。魯有欣安慰她,掰她,她猛一轉(zhuǎn)身,又跟他摟上。她和丁老師是好朋友,她有道德負(fù)疚感,可她活了二十七歲,頭一回愛得死去活來——兩股大力拽她呢,幾乎叫她瘋狂。究竟是道德略小而愛情稍大,愛情勝利了,愛魔附體的女人玉體彎曲,繼而躺平,小腹平坦雙峰飽滿。魯有欣從頭到腳吻這女神……

他不回家,關(guān)了手機。二人相擁看韓劇。雅蓉忽然說:韓劇看多了,也是婆婆媽媽。她下床,赤身去了衛(wèi)生間,將一流背影晃給他看。

男人卻皺眉,點了香煙。有個問題凌空襲來:如何與雅蓉須臾分離?

魯有欣三十歲才結(jié)婚。丁蘭跟他過日子剛滿十年。

女兒小名魯魯,小狗似的蹦蹦跳跳。

可是雅蓉離婚輕描淡寫呢——只將結(jié)果告訴魯有欣,過程省略了。夜里十點以后,不復(fù)有魯有欣見過的那個男人發(fā)來手機短信。雅蓉淡淡提起,老公當(dāng)初,追她三年才追到手。柔女子如此決斷,而魯有欣自稱男子漢……

魯有欣把問題擺到日程上了。

這天上午,丁蘭老師到章含玉的美容店,做完頭發(fā),又畫了一點妝。章含玉畫妝仔細(xì),直夸她鼻子挺嘴唇紅。丁蘭對鏡笑道:章含玉,你倒不如夸你自己!

兩個女人夸對方,是出自內(nèi)心的。章含玉的一些體己話,不對雅蓉講,卻樂于跟丁蘭說,其中緣由,她也比較含糊。欺負(fù)她的男人,或希望給她錢的男人,她輕易不提起,而丁蘭邊聽邊握住她的一只手。說到傷心處,兩只纖手一并用力……幾天前,丁蘭做美容,破例做到很晚,好好的說著話,卻忽然來了眼淚,將面膜沖開。章含玉慌了神,問丁蘭十幾遍,丁蘭只不作聲。章含玉想到魯有欣,欲言又止。那天晚上,她們的手握了多時。掌心相貼,十指交叉……

今日丁蘭收拾容顏,多半與老公有關(guān)。這一層,章含玉并不問的。她打電話叫了幾個菜,留丁蘭吃午飯,丁蘭也不推辭。店子雖然小,卻精致,飯菜擺在茶幾上,她們動筷子,給對方夾菜呢。街坊從店外走過,招呼丁老師。丁老師教英語,城里小有名氣的。秋天的太陽照著梧桐樹。

雅蓉進(jìn)來了,見丁蘭不覺一愣。她抱怨:這么多好吃的,也不叫我一聲!章含玉含笑讓座,丁蘭沖她點點頭。

雅蓉說:其實我吃過了。

她嘗了一塊藤椒雞,復(fù)又站起,走到鏡子那邊去了。她穿了冷色旗袍,身子裹成水蛇腰,步態(tài)端莊,笑容節(jié)制。章含玉望她時,心想:雅蓉倒不像勾引男人的女人……

丁蘭扒飯。兩邊的墻壁都有雅蓉的鏡中身影,旗袍,大腿,高跟鞋。雅蓉用紙杯倒了一杯水,坐回茶幾前。丁蘭抬起頭。兩個女人皆從容。

雅蓉微微一笑。

清心茶樓的女老板趿著拖鞋過來,傳達(dá)消息說,魯有欣隨后就到。她望望雅蓉,又瞧丁蘭,同時說給她們兩個聽。

這有點怪怪的。女老板經(jīng)營茶樓,仿佛應(yīng)該如此。她眼里只有牌客,哪管誰是誰的老婆?她也曾坐過辦公室,有個口頭禪:一切以生意為中心。

章含玉說:丁老師,該叫你愛人來的,一起吃。

丁蘭說:他中午到學(xué)校接女兒。

章含玉說:我見過魯魯,在街上,有欣大哥牽著她。魯魯真乖呀,小美人兒似的,長得像你。

雅蓉掏出手機發(fā)短信。丁蘭瞥她。

清心茶樓牌局開張,雅間、大廳麻將響亮。魯有欣和雅蓉坐了對面,丁蘭在他旁邊,喝著她愛喝的烏龍巖茶。她看牌沒甚言語,臉上很安靜的。又因新做了發(fā)型,畫了眉,抹了唇彩,鄰桌的牌客不看雅蓉反看她了。女干部問:哪兒做的頭發(fā)?丁蘭說:斜對面,章含玉……女干部笑道:小店子也有好手藝。

女干部做發(fā)型,是專走名店的——要符合身份。她一向看不見章含玉的店子,到珠市街打牌,已經(jīng)屈尊了,哪能再到那不起眼的去處?眼下稱頌丁老師,卻是意在打擊雅蓉。

女干部和了一盤牌,乘興又說:丁老師,你這人啊,真是越看越舒服。畢竟是念過大學(xué)的,英語講得呱呱叫。

雅蓉不高興了。她只念過高中。

女干部笑著說:我們這些女人,全都被你比下去了。

丁蘭不以為然:說啥呢?

一個男牌客感嘆:謙虛是美德呀,丁老師不僅人漂亮……

雅蓉胡亂出牌,抬炮了。

魯有欣不動聲色。

他抬腕看手表,對丁蘭說:魯魯快放學(xué)了。

丁蘭說:她爺爺去接她。

這等于說,丁蘭要奉陪到底了。

牌桌上氣氛反常,打得有些沉悶。

雅蓉說:白板。

女干部捂了嘴笑。丁蘭慢慢喝茶,滿滿的一杯茶在她手上,并無一絲一毫的抖動。雅蓉又抬炮了,女干部笑出聲。雅蓉橫她一眼。一向有紳士風(fēng)度的魯有欣點香煙,使勁抽一口。

雅蓉拿起了手機,略一躊躇,發(fā)起了短信。魯有欣的手機響了,正待打開看,女干部卻催他出牌。丁蘭說:我替你看吧。她順手把手機拿過去。手機屏幕跳出來幾個字來:

你老婆是丑八怪!

丁蘭一揚手,沉甸甸的“商務(wù)通”朝雅蓉砸去。雅蓉提防著呢,頭一偏,手機砸在墻上。

雅蓉倏地站起,防備丁蘭用茶杯或麻將襲擊。

魯有欣厲聲道:回去!你這一砸,是砸你自己!

丁蘭抬腿便走,拋下一句:不稀罕……

她坐上三輪,向章含玉揮了揮手。

整個事件沒超過一分鐘。女干部先是懵了,眼珠子的溜溜轉(zhuǎn),繼而明白過來,幾乎笑逐顏開。

接著打牌。店主竭力化解這個突發(fā)事件,有說有笑的。她故意問雅蓉,雅蓉回答說:我發(fā)短信開玩笑呢,這位丁老師,火氣真大。

牌客個個是人精,誰相信呢?不過,有此一說,聊勝于無。雅蓉的解釋,表面是敷得過去的,兼之店主幫腔,男牌客附和,大抵左右了輿論的走向。雅蓉在清心茶樓是留下了好印象的,存心作對如女干部者,畢竟是少數(shù)。而女干部今天贏了一大堆錢,小抽屜都裝不下了,大鈔小鈔疊整齊,塞入坤包。她高興了,容光煥發(fā)呢,請魯有欣抽一盒好煙。

牌局散了,雅蓉和魯有欣,照例各自西東。

俄頃又合成一處,出租車直奔城郊的休閑莊,進(jìn)屋就忙著脫光衣裳,撲上了。半夜里,魯有欣抽掉幾支煙,下定決心:離。

魯有欣和丁老師是如何談、或如何吵的,不消細(xì)說。

珠市街上的大小牌莊,對這類事也見得多了。這些年,城里落了單的女人一撥又一撥,很難統(tǒng)計她們的數(shù)量。她們逛商店做美容,上舞廳下牌館,紅紅綠綠的身影隨處可見。也有在婚姻內(nèi)的,給人的感覺卻是沒老公。她們有苦水,卻也不乏勾當(dāng),受了傷的,要以牙還牙。復(fù)仇的女人攪作一團……最厲害的武器卻是姿色。臉蛋兒一般顯身材,連身材都沒有,索性繃圓屁股亮出乳溝。總之,武裝到牙齒,再配以各種各樣的勾當(dāng)。

關(guān)于雅蓉,清心茶樓的議論莫衷一是。雅蓉的溫和,雅蓉的清純,不是有目共睹的嗎?如果她愛上了,那可不是她的錯。她老公從不露面,分明是個擺設(shè)嘛。并且是家里的擺設(shè),不能上街的——此說占了上風(fēng),可是女干部不敢茍同。她從別的茶樓收集了情報,情報顯示:雅蓉鬼精鬼精的。看似無心女孩,實則工于心計。還不是一般的工于心計,是“心兇”得很。女干部一席話,說得眾牌客豎耳朵。店主反駁:怎么個心兇法?請拿出依據(jù)來。女干部囁嚅:依據(jù)嘛,暫時沒有。她鬼精鬼精的,裝出一副清純樣子。反正她花銷大,她的錢呀,來歷不明!

雅蓉缺席兩三天,茶樓七嘴八舌。輿論的焦點是:雅蓉究竟是真單純呢,還是善于偽裝,像電影里那種老練的女特務(wù)?

還有,她老公不露面,是否有蹊蹺?

輿論之所以形成焦點,是因為這是新情況,新現(xiàn)象,新生事物……

店主揣摩說:雅蓉在大城呢。

過了一會兒又說:我中午看見魯有欣了,騎著他的自行車。

店主拋下潛臺詞:一個騎自行車的男人,能干什么呢?

5

#8195;#8195;雅蓉消失了,雅蓉又出現(xiàn)了,像電視劇女主角,吊吊觀眾的胃口。她從大城帶回了新衣裳,一反往常的暗色調(diào),紫色長褲白絨衣,走動有香風(fēng)——是高檔香水兒的那種淡香,不絕如縷的,蔑視濃香的。她送章含玉一幅披肩呢。章含玉收下,道謝,卻不似往常要急于一試。她忙別的去了,洗帕子,拖地板。雅蓉在店子里,東躲西讓的。

中午一起吃飯,章含玉話也少了。

雅蓉面對女友,發(fā)了一回怔。

雅蓉踏入清心茶樓,店主迎上來,從頭到腳打量,贊不絕口呢。雅蓉含笑打了一通招呼,格外顯得親切。回報她的也是笑容,雖然女干部笑得有點那個。店主曾經(jīng)說,雅蓉笑起來像當(dāng)紅明星孫儷呢。而雅蓉身材挺拔,也和孫儷不相上下。白皙,飽滿,也許更在孫儷之上。至于舉手投足的清純可人,則更像韓劇女孩兒……雅蓉隨意走動,那宛如八十年代的微喇形紫色長褲卻仿佛有意撩人,小巧的白衣衫兒喻示什么?喻示清純……

店主抱著雅蓉耳語:你呀,渾身上下都舒服!若我是個男的,真要一口吞了你。

魯有欣沒來。

雅蓉看牌,作稍息狀,半邊屁股撅著。她是在等人嗎?牌客們用目光交流。

雅蓉卻坐下了。茶樓的語言,坐下了,就是打上了。客廳三張麻將桌,十二雙手來回搓。白天也開燈,摻茶的小姑娘提壺走動。店主很滿意,牌客滿座生意興隆。狹長的客廳,角落里有個小吧臺,也是收銀臺。臺上有一部九英寸的電視機,店主嗑瓜子,看韓劇。

小城受大城影響,看韓劇成風(fēng)。

韓劇女孩兒何處尋?不必到漢城,就在這清心茶樓里……

雅蓉打牌,身腰端正,從不勾腰駝背的。

她點炮不埋怨,和牌卻開心,笑聲富于感染力。她說:哎喲,對不住啦,又是龍七對!

她今日手氣特別好。賭場得意之人,情場即使不失意,大約也是平平淡淡的吧?

章含玉在她的店子外,望著茶樓這邊。她站立,也作稍息狀。秋天的太陽透過梧桐樹的枝葉,斑駁在地上。

忽然有小女孩兒,從人力三輪上跳下來,直撲清心茶樓的玻璃門。章含玉吃了一驚:這不是魯有欣和丁老師的女兒魯魯么?

魯魯九歲,剛念小學(xué)三年級,扎著小辮子,抱著布娃娃。她上樓,辮子晃動,小臉兒脹得通紅。店主認(rèn)得她,以為她找魯有欣或丁老師呢。

店主說:你爸爸……

魯魯卻走到雅蓉跟前,臉越發(fā)紅,嘴唇顫動。雅蓉伸手摸她呢,她拂開雅蓉的手。

女干部反應(yīng)快,停止出牌了——又有一場好戲看。

魯魯說:你別纏著我爸爸!

雅蓉笑道:魯魯你不要瞎說。你在學(xué)校是乖孩子,乖孩子不能瞎說。你媽媽對我有一點誤會,我遲早會解釋清楚的。

魯魯尖著嗓子喊:我媽媽快死啦。你放過我爸爸!

牌客們?nèi)纪V钩雠屏恕@暇毜牡曛饕膊恢搿?/p>

魯魯由于激動,都忘記手中的布娃娃了,這時忽然看見,朝雅蓉的臉扔過去。魯魯說:我不要你送的東西。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雅蓉倒不尷尬,依然微笑著,躬身拾起布娃娃。

雅蓉說:魯魯,你和你媽媽都誤會了。乖,回家去。

魯魯喊:我不回去!

店主牽她的小手,被她甩開。

魯魯給雅蓉跪下了,獨辮子劇烈晃動。同時聽得撞擊聲:她用頭撞桌腿,砰,砰,砰。章含玉上樓來,恰好看見這一幕。

魯魯?shù)念~頭撞出血了,在太陽穴旁邊。

雅蓉面不改色呢。她和章含玉,合力才扶起這小女孩兒。她示意章含玉,把魯魯弄走。章含玉不予理睬。她生氣,臉也脹紅了。而雅蓉面色如常,依然白里透紅。

女干部趁機端詳……

店主說:快去醫(yī)院吧。

章含玉蹲下身,察看魯魯?shù)膫帯t旚斂奁饋怼?/p>

牌客們無一例外地顯得冷靜。有人點香煙。電視臺播韓劇《人魚小姐》:雅俐瑛回家了……

章含玉非常心疼呢,眼淚涌出來。她拉著魯魯說:我們走!給這種人下跪,不值得。

章含玉這么說,雅蓉就下不了臺了。誰都知道她們是好朋友。

雅蓉盯章含玉,臉色變了。不過,她惱怒有分寸的,她惱怒的模樣也好看。一天二十四小時,她每一秒鐘都好看。

魯魯終于走了,麻將得以繼續(xù):嘩啦嘩啦……雅蓉掏錢,請所有的牌友吃晚飯,一人十塊錢呢,很豐盛的,有雞有魚。飯后她離開,款款下樓,似乎有意給牌客留下議論的時間。她辦過大家的招待了,而俗話說:吃了人家嘴軟……當(dāng)然啦,牌客是捉摸不定的,也許出現(xiàn)相反的情形:吃了反而嘴硬,越吃越硬。圍繞著雅蓉,鬧過兩回戲了,不議論議論,好像也說不過去。牌客是端愛過癮的一群人,不議論怎么過癮?

果然,雅蓉前腳走,牌客們的描述和評價后腳跟上。有短暫的沉默、醞釀,女干部率先發(fā)難……

雅蓉踏上珠市街,抬手喚三輪,紫色褲子白衣衫兒,一晃上去了。她端坐著,目視正前方,不看那正擺弄電吹風(fēng)的章含玉。

章含玉同樣不看雅蓉。

6

#8195;#8195;魯有欣如愿以償,討雅蓉做老婆。他買了一套房子,面積不算大,精心布置了,弄起了二人天地。他對雅蓉說:我第一眼就愛上你了,愿和你今生今世……雅蓉在家里唱歌呢,還蹦蹦跳跳,狀如小女孩。比如說,她從地上跳到沙發(fā)上,又從沙發(fā)跳上床。魯有欣的目光追隨她,幸福幾至眩暈?zāi)亍Q湃貜N藝一般,洗衣服單用洗衣機,晾曬不抻展,衣櫥總凌亂……魯有欣不在乎:現(xiàn)代女人嘛,不必用傳統(tǒng)標(biāo)準(zhǔn)來衡量。面影背影看不夠,床上親熱不夠,這就夠了嘛。兩個人顛來倒去的做,四十歲的魯有欣,竟然常有創(chuàng)造發(fā)明。事后,他也弄不清,那些個技術(shù)性很強的動作來自何處。他排除了一種可能性:那些動作來自雅蓉。雅蓉配合他而已,分明是個配角呢。

魯有欣但凡有空,也不去牌莊了。小日子如此紅火,哪有心思扣白板打幺雞?走在路上他會想:雅蓉在家呢。進(jìn)屋先要親熱一番,然后才吃飯,夜里相擁看韓劇。魯有欣感嘆:雅蓉,你比雅俐瑛更可愛……他咳嗽一聲,雅蓉立刻問:感冒了?煙抽多了?雅蓉關(guān)心他,再細(xì)膩不過了,從身體到心情,再到公司的財務(wù)狀況。魯有欣不瞞她:公司的狀況不如以前了,競爭大利潤薄貸款難……雅蓉天真地問:夠我們兩個吃飯吧?魯有欣笑了:別說兩個人吃飯,再添兩個人,也能吃它幾十年。

魯有欣的父母親,是希望添個孫子的,雅蓉沒生過,不是正好嗎?魯有欣也曾暗示,雅蓉不接話。

這四十歲的男人想:過兩年再說吧,她還年輕呢。

雅蓉的日常生活,照例是逛街、美容、打麻將。她高挑而又飽滿,走在大街上,沐浴陽光招引目光。她是目不斜視的,含蓄的,清純的。她坐人力三輪,大抵雙腿平放,偶爾放松,架了一條腿,卻是身腰端正。她仍去清心茶樓,店主約她無數(shù)次呢。牌客具有流動性,老牌客不多了,新牌客比較謹(jǐn)慎:須慢慢摸底細(xì)……城里牌客數(shù)不清,不摸底細(xì)要吃虧。當(dāng)然啦,男牌客女牌客,摸來摸去的,常常摸到別處去,摸出別樣底細(xì)。

雅蓉摸不摸底細(xì)呢?從她清澈的眼睛看,她是不摸底細(xì)的。她有福氣呢,有福之人不摸底細(xì)。

女干部來得少了,單位管束嚴(yán)。她周末必到,狠狠過一把癮。打牌、議論兩不誤。茶樓數(shù)她話多,她有“重本”文憑呢,她拿陽光工資,她是女干部……總之,她優(yōu)勢顯不完。顯給誰看?顯給雅蓉看。她說:我們這些女人也沒啥能耐,就是自力更生。

雅蓉改嫁魯有欣,自然也是話題。天長日久的,魯有欣露出真面目了:開著大公司呢。雅蓉不摸,倒摸上了一條大魚……店主說:雅蓉算過命的,一輩子不缺錢,不缺愛。女干部笑道:愛越多錢越多。拿愛作投資啊,一本萬利。一個男牌客問:此話怎講?女干部說:愛是無形資產(chǎn),換來有形的錢財。

雅蓉說:愛是愛錢是錢。他不開小車不穿名牌,誰知道他有錢啊?

男牌客說:知道又咋了?若有富婆看上我,我一頭栽進(jìn)去,我跑得比風(fēng)還快。

店主笑問:老婆娃兒都不要?

男牌客說:不要不要……我哄她三五年,弄她一筆錢,重新討個村姑,身段好模樣俏,家里走來走去,哇噻!

雅蓉笑道:你做夢吧。

女干部說:男人哄富婆,女人嫁富翁,撇下一大堆受了傷的……老婆老公。

牌客們都笑了,女干部趁勢又說:丁老師好久沒來了。

一牌客接話:丁老師傷得不輕,人都變形了。聽說吃安眠藥,她班上的學(xué)生在醫(yī)院哭。

雅蓉望那隔著桌子的牌客一眼。對方似乎還有后話,卻摁下了。當(dāng)著雅蓉的面,有些話不好說,有些消息不便傳播。

一時冷場,單聞麻將聲。吧臺那邊,播不完的韓劇:雅俐瑛又回家了……

后來吃晚飯,雅蓉在小范圍內(nèi)說:丁老師想不開。其實離婚,很普遍的呀。

飯后她步行回家。晚上她不打牌了,晚上有愛情。她走過珠市街,很開心的樣子,二元店一元店,不少腦袋沖著她呢。入冬了,梧桐樹光禿禿,雅蓉是黑發(fā)黑褲紅毛衣,走在街中間,吸收街兩邊——她可是從十元店里走出來的,她坐夠了三輪,她要活動腿腳,包括半麻木的屁股。

沿街看衣服,卻碰上章含玉。章含玉身子一扭走開了。

黃昏里,雅蓉呆立幾秒鐘,朝章含玉的背影說了一句什么。因她表情模糊,無從判斷言語。多半是抱怨,她不會罵人的。

雅蓉不發(fā)火,不罵人,不說長道短,不給人使絆子,不挖陷阱,不搞陰謀詭計……街燈未明,雅蓉走在商店的光影中,端莊像個符號。她今年二十七歲,她是完全成熟的女人。她也不矛盾,想的和干的具有一致性。她從鄉(xiāng)下來,進(jìn)城快十年了。茶樓打工,認(rèn)識了前任老公。但是沒過多久,老公就變成擺設(shè),退到陰影里,先是打傳呼,后來改發(fā)手機短信。他永遠(yuǎn)不露面,仿佛寧愿呆在陰影里,魯有欣對此也有些好奇呢。雅蓉只說:他不喜歡我打牌……

街燈亮了,雅蓉走過了青河街,朝著下南街。魯有欣發(fā)來短信:他已經(jīng)在家了。雅蓉即刻回發(fā):五分鐘后咬你!

雅蓉笑了。魯有欣魯有欣,真能讓她歡欣呢。老公大她十三歲,呵護她寵愛她,叫她放心打牌,晚飯他在公司胡亂應(yīng)付……雅蓉轉(zhuǎn)而想到丁老師,嘆了一口氣。尋短見是何苦?丁嫁給魯十年了,換個老公照樣過嘛,說不定更舒服。城里稍有姿色的女人,恐怕沒幾個安分守己的,瞅著機會要跳槽——不管怎么說,雅蓉是這么判斷的,并以此為根據(jù),尋找自己的生活坐標(biāo)。還有女孩兒比她前衛(wèi)呢,她們說:兩個人過十年,好恐怖哦。雅蓉年年打牌,這條街打到那條街,聽來的看來的,故事一大堆。她是活在氛圍中呢。女人猶如植物,需要氣候和土壤。可以這么說:雅蓉的所作所為,理由比較充足……

雅蓉想著丁老師,嘆了幾口氣。她倆一度要好,倒不全是虛情假意。她找丁老師幫忙,丁老師二話不說呢。她還上門洗澡,抹掉一塊安利香皂……女人之間的友誼,是維系在生活的細(xì)微處的。然而愛情好似閃電,愛情來了,友情就得讓道。書上不是說,愛情價更高嗎?愛情要破壞……愛情要挖婚姻的墻角。沒法子,這年頭有多少女人高高的舉著鋤頭啊。使勁挖,使勁挖,一鋤見血二鋤斷根。雅蓉掄鋤頭是個好手么?其實她掂量過的,她屬于一般,十年挖過兩三次,而有些厲害女人,一年里也有這個數(shù)。這些女人還說:挖!咋不挖?不挖白不挖。雅蓉挖傷了丁老師,也曾在心里說過對不起,不過,她覺得丁老師有點傻。尋死覓活的,真是犯不著。丁老師職業(yè)好人也漂亮,縱然魯有欣是塊寶,失掉這一塊,再弄那一塊嘛。要不也來挖墻角,你挖我我挖她,銀鋤紛紛落,血花如春花。

雅蓉一念及此,真想開導(dǎo)開導(dǎo)丁老師呢。

雅蓉又笑了。

7

#8195;#8195;過了元旦節(jié),市民盼春節(jié)。章含玉盼妹妹放寒假,一同回老家,看望爸爸媽媽。春節(jié)關(guān)店門,少則十天多則半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這十來天假期,章含玉是最高興的。她進(jìn)了一回專賣店,買下一套平時舍不得買的貴衣裳,對著鏡子自己欣賞,眼里放著光。這若干年,她是習(xí)慣自己欣賞了,衣裳但求合體、受看,貴與賤無所謂的。固然也希望男人看,可是許多男人,章含玉還瞧不起。男人表面欣賞衣飾,卻巴不得她脫個精光。她向來注重穿,而男人一味想著脫……她很委曲呢。照理說,穿衣服原是穿給男人看,可是男人假裝看,男人光想脫——這對矛盾曠日持久,章含玉煩了,將男人驅(qū)逐出去,自己走到鏡子面前,一日百十回。當(dāng)初的女孩,現(xiàn)在的女人,往后的……衣飾呈報不同的時光,帶出她的種種妖嬈。噢,哪怕獨自妖嬈,哪怕孤獨到死!她給別人做美容,自己要做榜樣的,面孔光潔,皮膚閃閃發(fā)亮。男人最后的撫摸,光潔皮膚尚有記憶否?發(fā)生在她身上的那些數(shù)不清的小動作,當(dāng)然算不得撫摸。

這天,發(fā)生了一件事。

章含玉試新衣,照鏡子不過癮,打電話請丁蘭老師過來。這是星期三,丁老師下午沒課。近來她們常在一處,不是你來就是我往。章含玉和魯魯,也是格外親熱。魯魯給雅蓉下跪、撞破頭的情形,章含玉的印象非常非常深……

丁老師下午卻要開會,晚上才能過來。

章含玉說:你晚上一定過來呀。

丁老師說:一定的。

章含玉站在店子外,新衣裳新鞋子,長發(fā)卷曲披在腦后。街坊稱贊她,她莞爾一笑。有個三輪停在斜對面的清心茶樓前,雅蓉從車上下來,把目光投向這邊。章含玉轉(zhuǎn)身進(jìn)店。

她不管雅蓉難堪不難堪。雅蓉一年,花在頭上和臉上的錢不是小數(shù),可是章含玉寧愿不掙這個錢。她性子倔,雖然她待人很溫和。

下午她忙碌,新衣裳在鏡子里晃動。她哼著歌呢,忽然心生一念:他好幾周沒來了。

他是一位有身份的老顧客,幾年來光顧玉顏小店,對她很尊重的,能欣賞她的衣裳,品評到位而含蓄,沒有那些小動作。

他姓封,章含玉叫他封哥。

沒過幾分鐘,封哥就打來電話了。章含玉拿著電話說:真巧啊……二人聊了一會兒,言語投機。封哥請吃晚飯,章含玉推不掉,便答應(yīng)了。

吃飯的地點是一家高檔茶樓,封哥打麻將,牌友有事先散了,他無聊,掠過一個念頭:請玉顏店的女老板章含玉一塊兒吃晚飯。茶樓兼營餐館,服務(wù)生送來精致的菜肴,一瓶葡萄酒。封哥舉酒說:快過年了,祝你生意興隆。他掃一眼章含玉的新衣裳,順口贊幾句,章含玉就紅了臉。封哥把眼睛挪到她臉上。這男人半禿頂,雖然年紀(jì)輕,還不到四十歲。他是善于交談的,能把話說到章含玉的心坎兒里去。仿佛他是彈琴高手,很能撥動那根微妙的琴弦。章含玉聯(lián)系丁老師,八點鐘在她店里碰頭。她松了一口氣:還有一個小時呢。她望著封哥說話的嘴,心想:他的牙齒生得不夠整齊……

當(dāng)初在婚姻里頭,章含玉是喜歡接吻的,現(xiàn)在她好多年沒跟男人接過吻了,委曲了玉齒紅唇。這倒不是說,她想和封哥接吻。男女多年言語投機,似乎有那點意思,卻跟接吻遠(yuǎn)著呢;再一層,封哥有家室。章含玉骨子里企盼男歡女愛,可是她,斷不會拿起鋤頭去挖別人的墻腳。

服務(wù)生撤走杯盤,章含玉起身走動。新衣穿在身呢,不走才怪。周圍缺了鏡子,卻有封哥的一雙眼睛,封哥說:這青配黃,好呀好呀,褲形好得沒法說,配的就是這雙鞋。我敢打賭,換一雙絕對不行。

封哥邊贊美,邊向她靠近了。她的直覺告訴她,有身份的封哥不會靠得太近。

封哥搞過藝術(shù)呢,封哥的評價不會錯!章含玉真是喜出望外,臉都紅到脖子了——女人穿衣裳,怎能缺了男人們的目光?怎能缺怎能缺呀……

可是抓扯接踵而至,那禿頭封哥沒有小動作,來的全是大動作:身后抱她,反手摸她,撲她到沙發(fā)上,說著好聽話的嘴伸出了嚇人的大舌頭。剛才還是好好的,軟語溫存,忽然就動粗了。也許這原本就是封哥的套路。章含玉未曾生育奶子挺拔,封哥瞄準(zhǔn)了,哪管她衣裳不衣裳,只要迅速拔光。鈕扣卻扎實,于是撕破了,撕破章含玉花三百多塊錢買來的新衣裳。

章含玉奪門而走。禿頂男人叫:含玉我賠你……

章含玉沖回店子,哭起來了。她趴在美容床上哭,外面看不見的。

八點整,丁老師進(jìn)門,章含玉含笑出迎,哪有什么新衣裳?

章含玉對丁蘭說:我就想見見你嘛。音似有哽咽,丁老師以為聽錯了,章含玉這不是笑著嗎?

丁老師躺到美容床上,伸展優(yōu)美的四肢說:學(xué)校終于放假了……你這床好舒服,我得多躺幾次。幾時關(guān)店門?年三十兒的下午?我想到你老家去,等于走親戚,你歡迎我嗎?

章含玉說:我求之不得。魯魯呢?

丁老師說:她爺爺接走了。

章含玉說:那你今晚別走了,好嗎?

補水、拍臉、打面膜……小屋小床怪溫馨。吊燈、壁燈、墻上的花籃、水晶飾品。丁老師講學(xué)校的事兒,興致蠻好。離婚幾個月,她是慢慢恢復(fù)了,也能提到魯有欣,談他的優(yōu)缺點,像老師談?wù)撨^去的學(xué)生。好事者替她張羅對象呢,見了幾個,似乎都不如魯有欣。丁老師自己也不防,一再說到魯有欣,那眼淚又來了,流到枕頭上。章含玉停止拍臉,止不住的垂淚,像是陪哭。可她哭得兇,丁老師反而愣住。

美容小屋很關(guān)音的。

章含玉實在忍不住,哭訴下午發(fā)生的事,拿出撕爛的新衣裳。她抽泣,雙肩抽得厲害……丁老師全明白了,欠起身,一把抱住她,不肯放開她。兩個女人一起抖,眼淚接上眼淚了,痛痛快快地流到一處,咸與澀相融合。卻情不自禁的,伸了舌頭去舔,吻上了,各自嚇一跳,忙著掩飾。可是屋子這么小……丁老師定定神,拿起章含玉的衣裳說:我前天買過一件,還掛在衣柜里呢,和你這件一模一樣嘛。你拿去穿,忘掉那禿頂臭男人,啊?

章含玉自是歡喜,卻因剛才的舉動,訕訕的樣子。二人說話不看對方呢,尤其不看濕潤的紅唇。不看不看,莫非想看?這夜也深了,這燈也太亮……丁蘭老師提了坤包伸腿要走,章含玉紅著臉兒不挽留。語塞了,手木了,欲抬腿的抬不動。

丁蘭不辭而別,走出店門了,身后的一句話令她止步,朝章含玉回過頭。

章含玉說:你……你真要走?

8

#8195;#8195;珠市街上的大小牌莊,一年四季生意興旺。各色人等鉆牌莊,一日不鉆心發(fā)慌。店主眉開眼笑,也不乏煩惱:莊家須借錢給牌客,不借錢的莊家不是好莊家。但有些牌客不講職業(yè)道德,借錢不還,溜了。小城說小也不小,三十多萬人口呢,這些個牌客,東邊隱匿西邊現(xiàn)身,亮出一副借錢要還的誠信模樣,麻將桌旁又坐穩(wěn)了。一個個都宣稱:打過大牌的,某某茶樓輸過若干萬。既然輸?shù)闷穑隙ㄟ€得起,開口向莊家借錢,三五百七八百不在話下。

清心茶樓的女老板,近來叫苦不迭:三個老牌客,卷走她五千多塊錢。其實她也防著,出手謹(jǐn)慎,不料防了生客,漏了熟客。三個老牌客換了手機號,她聯(lián)系不上,派人尋找,可是牌莊星羅棋布的,哪兒去找?她數(shù)落好幾天,連韓劇都不看了。臉色由青轉(zhuǎn)黃,由黃轉(zhuǎn)青……女干部打趣說:要不報警試試?你不是有警察朋友嗎?

雅蓉也走了,走得清白,不欠店主一分錢。

店主唉聲嘆氣,總是懷念雅蓉。這一年多,清心茶樓就像雅蓉的家。雅蓉漂亮,雅蓉和氣,雅蓉給茶樓帶來財氣……店主將雅蓉視為雅俐瑛呢,帶著哭腔說:雅俐瑛不回家了。

雅蓉轉(zhuǎn)移打牌的地方,是因為她表妹新開了茶樓。不過她表示,等那邊人氣上來了,她還會回到清心茶樓。

她說話算數(shù)的,因為她是雅蓉。

時令是在春夏之交,氣溫怪怪的,忽然躥至三十幾度,雅蓉如同去年,穿了一回短褲,長長的雪白的,翹臀稍露風(fēng)騷。出商店穿馬路款款入茶樓,半夜路邊吃燒烤喝啤酒,街燈下站一站,跟熟人打招呼。風(fēng)撩起她的長頭發(fā),遠(yuǎn)看近看皆如玉雕。

大約晚上十點多鐘,她會接到魯有欣發(fā)來的手機短信,她有時回,有時不回,仿佛掌握著某種節(jié)奏。

家里的愛情不大像愛情了。她寧愿呆在茶樓里。

湊巧的是,表妹有個吧臺,吧臺也播韓劇。

雅蓉說:我最喜歡雅俐瑛了……

表妹說:恐怕全城的女人都喜歡!

表妹二十出頭,也生得有模樣,言談舉止,更像韓劇女孩兒。她同樣聰明,鬼精鬼精的,從不問表姐夫魯有欣。

魯有欣讓公司給纏著,煩心事一樁接一樁,回家等雅蓉,左等右等不見人。奇怪的是,他寧愿等得心焦,也不到茶樓去尋。真是莫名其妙……他在客廳徘徊呢,十點鐘就掏手機發(fā)短信,猛然記起:這一幕似曾相識。雅蓉的前任老公,也是先徘徊后發(fā)短信……

有人傳遞消息:雅蓉跟什么人在青河邊吃魚。

迎風(fēng)散步三千米……

魯有欣深陷于煩惱,進(jìn)退失據(jù)。按通行的標(biāo)準(zhǔn)衡量,雅蓉并無大錯,錯在他的許諾——他說過給她買一款車的。可是財務(wù)狀況不允許。他把房子記在她名下了,小城房價不高,卻也有幾十萬,是隨處可見的打工女孩大半輩子的收入。雅蓉不知足,魯有欣莫奈何。他愛她,豈止在床上?他癡迷她的清純模樣……他掂量過這清純,認(rèn)為雅蓉不是偽裝。

魯有欣作為生意人,是注重行情的。

他認(rèn)為,如果他的財務(wù)狀況不能好轉(zhuǎn),這樁婚姻的維系就比較艱難。盡管他痛苦,可他能面對現(xiàn)實。

炎熱的夏季,茶樓生意越發(fā)好。雅蓉幾乎不到深夜不歸家。而魯有欣徘徊客廳也成常態(tài)。他焦慮,不知不覺就走動起來了。手機在手,他忍不住要發(fā)短信。

他也發(fā)怒,大聲講過道理——兒時從父輩口中聽來的、淡忘多年的道理。雅蓉避開他。如果他的聲音不算太大,她就對他的道理報以微笑。她決不會嘲笑他,說他搬弄老一套。

當(dāng)然,她微笑而不是嘲笑,并不意味著,他搬弄的不是老一套。何謂老一套?不時興的,年輕人嗤之以鼻的,就是老一套。比如愛情呀,道德呀,責(zé)任呀,良心呀,都是老一套……

珠市街或別的什么街,這些東西的味兒很淡了。老頭子老太太叨嘮幾句,夾雜著他們的咳嗽。

秋天,雅蓉和魯有欣分手。房子她留下了,此外并未索要什么,比如一筆錢,三萬或五萬。而魯有欣失掉的一套房子,不能單從市場價計算。他是業(yè)內(nèi)人,有儲備的,弄一套十幾萬塊錢。

男女雙方,幾乎是個共贏局面。

街坊的議論,有人著重指出這一點。聽眾默然。

#8195;#8195;雅蓉又回到清心茶樓了,店主擁抱她,親她的臉。雅蓉豈是一名牌客?她會帶來一批牌客。她不欠賭賬,借錢還錢,更能帶動茶樓的好風(fēng)氣。漂亮,高挑,溫和,清純……哦,雅蓉真是一塊寶。連女干部都甘拜下風(fēng)呢,不復(fù)動不動就譏誚。

女干部對雅蓉說:你算是把我征服了。我學(xué)歷比你高,可是為人處世,得向你學(xué)……

店主在吧臺笑著接話:雅俐瑛感動了我們的國家干部。

雅蓉低了頭,怪羞澀呢。

男牌客的目光,從不同的方向,直愣愣射過來。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fēng)的嬌羞……

雅蓉進(jìn)茶樓出茶樓,珠市街上有人瞧呢。她和魯有欣的故事傳進(jìn)二元店一元店,連同她的嬌羞,她的舉止有度。接觸過她的人,不論男女,大抵會說:

雅蓉人不錯的。文雅,懂禮貌……

也有年紀(jì)稍大的人,針對雅蓉的臉皮子薄,用一句本地話形容說:

害害羞羞,賣乂蔸蔸。

這話引起一陣哄笑,并在小范圍內(nèi)傳播,十元店里的雅蓉聽不見的。有個念中學(xué)的女孩兒,拿到章含玉的店子里說,嘻嘻地笑,冒出一句押韻的:害羞有搞頭,吃穿不愁!

章含玉想:豈止吃穿不愁?害羞搞頭大哩。

雅蓉從她店外過,她視而不見的。

細(xì)心的街坊察覺了這個現(xiàn)象,說:她們兩個,原先好得不一般,是不是為某個男人鬧翻了?

章含玉對待男人的態(tài)度,街坊們有點弄不懂:那么喜歡穿衣裳,卻不要男人欣賞,莫非打定主意孤獨死啊?

孤獨死孤獨死,鮮花決不插牛屎……

丁蘭老師常來做頭發(fā),她和章含玉互相欣賞。吃飯、逛街、看電影……也有抱著親熱的時候,卻伴隨莫名的辛酸,投入有限的,瘋不起來的。

她們也看韓劇,章含玉到丁老師家里看,看完一集再看一集。說話仍是平時腔調(diào),沒想去模仿誰。章含玉逗魯魯,魯魯又去逗小狗,氣氛蠻好。

某電視臺重播韓劇《人魚小姐》,播到第四部了,雅俐瑛、殷芮瑩、瑪俊瑪林……這些韓國人的名字,到處被人議論。小城的某些大茶樓小牌莊,麻將與韓劇匯成交響。戲臺小人生,人生大戲臺,據(jù)說,酷似朝國女孩兒的人在牌莊這類場所越來越多,衣飾,發(fā)型,步態(tài),語音,比韓劇更像韓劇呢。她們又像候鳥,遷徙有規(guī)律,通常在一個茶樓呆上半年,至多一年。她們飛走了,有時也飛回來,卻如同回到新地方,因為牌客變了嘛。她們不管漂亮還是不漂亮,有身材還是沒身材,一律模樣清純。清純被看好,走勢強勁,牛著呢。至于某些有損她們形象的議論,害害羞羞什么蔸蔸一類的言詞,牌莊里是形不成大氣候的,也許螳臂擋車都說不上。她們好像一往無前呢,她們自視風(fēng)華正茂。

章含玉丁蘭她們,還有念小學(xué)的魯魯,卻是不相信!

創(chuàng)作談

#8195;#8195;我念小學(xué)的時候迷《西游記》,學(xué)寫神話小說。18歲進(jìn)了眉山縣印刷廠,學(xué)寫如舊,又碰上1980年代讀書的好時光:廠里廠外,公園城郊,捧讀中外經(jīng)典書籍的青少年隨處可見。到今天我養(yǎng)成習(xí)慣了。30余年讀、寫、思,似乎未曾一日懈怠。

#8195;#8195;小說要好看,最好是耐看。我朝著這個方向努力,效果如何,交給讀者評判。眼下的這篇偏重市井味兒的小說《雅蓉》,是否好看,甚或耐看,我是不知道的。我長期讀文學(xué)以外的書籍,可能反倒對文學(xué)創(chuàng)作有幫助。我一直像個鐘擺,在文學(xué)和哲學(xué)、心理學(xué)之間搖擺不停。抽象與具象,宏觀與微觀,感性與理性,統(tǒng)覺與直感,呈報著藝術(shù)創(chuàng)作特有的張力區(qū),我希望能夠置身于其中的熾熱地帶,用漢語去捕捉張力,讓方塊字成為一個個受力點,然后,噴濺到紙上。

#8195;#8195;竊以為:故事情節(jié)是次要的東西,這些東西交給影視劇去作為首重之物處理好了。對作家來說,要緊的是調(diào)動一切手段逼近人的生存,以活生生的、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形象感人的“生存闡釋”凸顯人在當(dāng)下的命運,并且,追問生活的意義。這也包括寫古代人物。(劉小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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