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紫芝(1082—1155),字少隱,號竹坡居士,宣城(今屬安徽)人。生活在北、南宋之交,一生沉淪下僚,清戒持重,嗜書如命,所著頗豐。留存至今的《竹坡詞》三卷,雖非“苦心刻意而為之者”(宋孫兢《竹坡詞序》),卻自成一格,別具特色。然而目前學術界對竹坡詞還未能給予足夠的重視,偶有涉及者也失之簡略。
周紫芝今存詞作凡156首(據唐圭璋先生編《全宋詞》統計),其中節序之作并不在少數,而尤以中秋詞較具特色。周紫芝現存的中秋詞雖然只有三首,但這三首中秋詞恰好分布在周紫芝人生旅途和求宦生涯的不同階段,很能反映作者一生飄零坎坷的身世和詞風演變的軌跡。這三首中秋詞是:《沙塞子》“中秋無月”、《水調歌頭》“王次卿歸自彭門,中秋步月”、《漢宮春》“己未中秋作”。下面,試作初步考察與探析。
一
首先,讓我們來看周紫芝的第一首中秋詞——《沙塞子》:
秋云微淡月微羞。云黯黯、月彩難留。只應是、嫦娥心里,也似人愁。幾時回步玉移鉤。人共月、同上南樓。卻重聽、畫闌西角,月下輕謳。
此詞題作“中秋無月”,雖然沒有明確標示寫作的時間,但我們可以通過他相關的詩歌作品,獲得大概的時間線索。披閱周紫芝的《太倉稊米集》,我們不難發現,與中秋無月對景的詩作恰有兩首,即《中秋無月夜半大雨忽憶去年江樓之會》、《中秋月下作》(《太倉稊米集》卷五、卷六,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前首詩題中明確揭示“中秋無月”,開篇二句云:“去年秋半西江口,夜上江樓飲紅酒。”末尾四句寫道:“今年不聽鳴江櫓,月黑風悲窗繞樹。一杯無酒可澆愁,夜閉蓬門聽風雨。”后首開篇寫道:“去年城南作中秋,江云遮月爛不收。幽人獨對秋風立,姮娥似隔重云羞。”也寫到去年“中秋”佳節而“江云遮月”的景象,應與前一首詩所寫為同一年的中秋。按照《太倉稊米集》大致依創作時代先后而排列的體例來看,這無月之中秋恰恰在作者于北宋徽宗政和七年(1117)赴大梁應試之前,時周紫芝約三十余歲,正處于欣然慕文、積極應試、躊躇滿志的青年時期。據此,這首詠“中秋無月”的《沙塞子》詞,當與上述二詩作于同時。從詞中所寫“月微羞”、嫦娥愁的意象,與詩中所寫“姮娥似隔重云羞”意象的相似性這一點上,也可以說明它們應是同一時期的作品。
中秋無月,作者的心里未免會產生一絲遺憾和惆悵,他猜想一定是嫦娥仙子心懷憂愁,因此羞愧不肯出來見人。這實際上是作者由月觸感,以月自況。周紫芝從幼年開始就酷愛詩書,他嘗自述說:“余年十二三歲時,已不喜為兒曹嬉戲事,聞先子與客論書,常從旁竊聽,往往終日不去。”(《詩八珍序》,《太倉稊米集》卷五十一)“昔余為童子,未冠,入鄉校,方學科舉文。文成,掌教者善之,于是長者稍從而稱其能焉。余曰:‘是足以得名,不足以名世也。’乃喜誦前人之文與詩,往往為之廢業。”(《太倉稊米集#8226;自序》)可見周紫芝少年時就喜愛文學藝術,科舉文也學得不錯,雖然他似乎更注重以文學“名世”,但通過科舉入仕也是他必經的人生之路。然而,到了三十多歲功業仍然未果,依然是一介貧窮書生,功業無成的羞愧之心時常泛起于觥籌交錯之間,懷才不遇的憂愁猶如“秋云微淡”、“云黯黯”。中秋佳節不肯露臉的月亮,恰恰撞擊了作者心靈的敏感之處。但此時周紫芝雖然對“中秋無月”不免惆悵,但并沒有因此而失去希望。下闋以東晉庾亮曾秋夜登樓的典故,表達佳節歡宴的絲竹之樂,并期待著“幾時回步月移鉤”。雖然科舉不第,作者的心里不免染上了一層月黑風高的秋色,但在周紫芝的心里還有強烈的期待和無限的憧憬,這期待來自于他多年寒窗苦讀的自負,這憧憬來自于他畢竟年輕。
關于周紫芝詞的風格特征,宋孫兢在《竹坡詞序》中曾以四字加以概括和揭示,即“清麗婉曲”,歷來幾成共識。對于周紫芝的學詞淵源,他自己有《鷓鴣天》詞序云:“予少時酷喜小晏詞,故其所作,時有似其體制者,此三篇是也。晚年歌之,不甚如人意,聊載于此,為長短句體之助云。”可見他對自己早年“酷喜小晏詞”且時有模擬之作并不諱言,故其詞風略有近于小晏詞風的一面。清紀昀評《竹坡詞》,在引述周紫芝《鷓鴣天》詞序后寫道:“則紫芝填詞,本從晏幾道入,晚乃刊除秾麗,自為一格。”(《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八《竹坡詞》提要)也指出了周紫芝早年學詞取徑于小山詞這一事實。此外,清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亦云:“自三唐創雕瓊鏤玉之文,而五季沿月露風云之舊,求其辭致蕭閑,情采標舉,則竹坡撟舌,審齋掣肘。”評周紫芝詞撟舌應歌,較有辭致情采,也是就其早期詞風而言的。從周紫芝早年所寫的這首中秋詞中,我們即能略窺小山詞的清倩婉麗之風。然而細細品味,周紫芝此詞清倩有余,卻缺少小山詞深切的情致。這與周紫芝的生活經歷有關。多情柔婉之小晏詞風,與晏幾道本人的生活經歷和情感體驗有關。但周紫芝的生活沒有那么多浪漫色彩,他也沒有小晏那種放蕩不羈的個性。周紫芝出生在宣城一個下級內侍供奉官家庭,叔父及親眷等都在宣城邊緣務農耕作,他在晚年釋褐以前一直過著素寒簡凈的生活,與糟糠妻子貧賤相守、舉案齊眉。至于他因廣結朋友在宴席歡會上遇到的歌妓舞女雖不在少數,但他根本沒機會也沒興趣對她們費情傷思。所以他的婉麗之作多傷于纖巧,缺少深切的體驗,反而不能令人動容。這一點,他自己在晚年也有所認識,覺得自己早年學小晏體的詞作“不甚如人意”,也算是有自知之明。
二
接著,我們來看周紫芝的第二首中秋詞——《水調歌頭》:
濯錦橋邊月,幾度照中秋。年年此夜清景,伴我與君游。萬里相隨何處,看盡吳波越嶂,更向古徐州。應為霜髯老,西望倚黃樓。天如水,云似掃,素魂流。不知今夕何夕,相對語羈愁。故國歸來何事,記易南枝驚鵲,還對玉蟾羞。踏盡疏桐影,更復為君留。
此詞題作“王次卿歸自彭門,中秋步月作”。王次卿,即王相如,字次卿,宣城人,與周紫芝為同鄉好友。披閱《太倉稊米集》,可見周紫芝與王次卿相與唱酬乃至后來追憶的詩文多達數十篇。如本集卷四十有《悼友篇》一詩,注云“王次卿”。此詩詳細記載和描寫了建炎三年(1129)冬天,王次卿一家與作者一家相與避難,不幸為流寇所擄不屈而死的經過。詩中有“平生金蘭友,之子真吾徒”之句,蓋引王次卿為平生摯友。又本集卷五十一有《溪堂文集序》,不僅高度評價了王次卿詩歌的藝術成就,而且再次記敘了王次卿的遇害經過。據此可知,周紫芝與王次卿的詩詞唱和主要是在靖康之難以前,即北宋后期。披檢《太倉稊米集》卷五有《收次卿近書二首》,其二有句云:“白水彭門道,秋風古戰場。”又《懷舊一首并引》寫道:“言念我友,在彼彭門。江之別,于今三年。”卷六有《次韻次卿中秋月下書所見》一詩云:“三載彭門夢,新年故國秋。月當千里共,酒要十分酬。……”又卷九有一詩,題作《毅果出示次卿詩編,中有彭門見寄之作,乃追和元韻》,首四句云:“往憶烏衣郎,北走彭門道。六年隔音容,萬事掛懷抱。”可見王次卿嘗客居或游宦彭門(今江蘇徐州)達六年之久,期間二人常有寄贈唱和之作。這首《水調歌頭》中秋詞,據詞題,當作于王次卿自彭門回宣城之時,大致在北宋末年、靖康難前,周紫芝下禮部試之后。
從政和末年到宣和年間,不僅北宋王朝已陷入內憂外患、風雨飄搖的暗淡局面,而且周紫芝本人也歷經舉試不第、功業無成、幼子夭折、父母謝世等種種人生的失意與不幸,身處窮困潦倒之中。大致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多年游宦彭門的好友回到家鄉,時值中秋佳節,遂相與步月賞秋,因有感而賦此詞。詞的上闋,以中秋月為人事見證的線索,以中秋月勾連兩地的思念和歲月的變換,反復詠嘆,層層渲染,表達與朋友的深摯情誼。從情感色彩上來看,“月”就是周紫芝生命歷程的讀者,月影行蹤表達了一種強烈的時空意識:“年年此夜清景,伴我與君游。”“萬里相隨何處,看盡吳波越嶂,更向古徐州。應為霜髯老,西望倚黃樓。”月影穿梭,時空交錯,既追敘了朋友的羈旅行役,又傾訴了自己的思念之情;不僅寫出了優美的中秋月景,而且渲染了濃厚的人間友情。下闋寫與朋友在家鄉重逢,共賞清秋月,“相對語羈愁”。詞中寫道:“故國歸來何事?記易南枝驚鵲,還對玉蟾羞!”這里既有對朋友游宦無成的撫慰,更有對自己淪落不偶的羞愧。最后以“踏盡疏桐影,更復為君留”結束全篇,既深化了與朋友同憐共勉的款款深情,也因對話羈愁和人生失意的情愫而為中秋佳節染上了清冷傷感的底色。整首詞以月華開端,以月影結篇,中間穿插著友情和羈愁,將自然美景與生命感懷融為一體,流美如珠,情辭并勝。
周紫芝在詩風上追摹黃庭堅、李之儀等江西詩派,注重設色和煉字,追求語工而意新,這對他中年以來詞的創作是不無影響的。清馮煦《蒿庵論詞》在引述周紫芝“自言少喜小晏”之語后,認為周紫芝詞實與小晏詞有別,“蓋少隱誤認幾道為清倩一派,比其晚作,自覺未逮。不知北宋大家,每從空際盤旋,故無椎鑿之跡。至竹坡、無住諸君子出,漸于字句間凝練求工,而昔賢疏宕之致微矣。此亦南北宋之關鍵也”。所謂“漸于字句間凝練求工”,即是受江西詩風影響的表現。如果說第一首中秋詞《沙塞子》多少體現了周紫芝早年學小晏體的風貌,而從這首《水調歌頭》中秋詞中,我們則看到了他受蘇軾《水調歌頭》中秋詞影響的跡象。蘇軾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一詞被推為中秋詞的杰作,對后世《水調歌頭》一調和中秋詞的創作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參見劉尊明撰《從用調與創意看蘇軾的詞史地位:以〈浣溪沙〉、〈水調歌頭〉、〈念奴嬌〉為例》,載《文藝研究》2007年第5期)。周紫芝的這首中秋詞,既用《水調歌頭》這個詞調來寫,也受到了蘇軾清曠豪逸詞風的濡染,不僅有精工凝練的特征,而且饒有疏宕清逸之致,是竹坡詞風演進的一個重要標志。
三
最后,我們再來看周紫芝的第三首詞中秋詞——《漢宮春》:
秋意還深,漸銀床露冷,梧葉風高。嬋娟也應為我,羞照霜毛。流年老盡,漫銀蟾、冷浸香醪。除盡把,平生怨感,一時分付離騷。傷心故人千里,問陰晴何處,還記今宵。樓高共誰同看,玉桂煙梢。南枝鵲繞,嘆此生、飄轉江皋。須更約,他年清照,為人常到寒霄。
此詞題作“己未中秋作”,己未即紹興九年,公元1139年。此年周紫芝五十八歲,已是年近花甲之人了。此時作者寓居在宣城駝山附近的白湖之濱,自號為“靜寄老人”。按照正常的或一般的情形來講,中國古代文人至花甲之年的時候,本已是建功立業甚至是功成身退的時候了,可是周紫芝此時卻依然沒有及第入仕。這與南渡初期的社會政治局勢也是頗有關系的。南渡之際,宋軍與金兵連年征戰,到紹興九年時局勢才稍稍穩定下來。紹興九年宋金和議成,宋對金稱臣,歲貢銀、絹各二十五萬兩、匹,金許還河南、陜西之地及徽宗“梓宮”與高宗生母韋太后,南宋統治者才獲得茍安的政治局面。據有關文獻記載,周紫芝于紹興十二年(1142)始以廷對第三賜同學究出身,此年他已是六十一歲的年紀了。在此后十余載的垂暮之年里,周紫芝不過在朝中擔任了一些并不重要的官職,最終還因為和御制詩而觸犯了秦檜,于紹興二十一年(1151)出知興國軍,秩滿之后奉祠居廬山而卒(參見清陸心源輯撰《宋史翼》卷二十七《文苑三#8226;周紫芝傳》,中華書局1991年影印本)。盡管如此,晚年的周紫芝已算是有幸了,因為他畢竟進入仕途走了一遭。然而在他五十八歲己未年的中秋佳節,以上這一切還尚未發生,以一顆長期受挫和壓抑的心靈、一雙對前途和人生已近于絕望的雙眼,周紫芝寫出了一首帶有濃重“寒”意“冷”色的中秋詞。
比較而言,周紫芝寫于青年時期的第一首中秋詞,全篇的基調是“黯”,第二首寫于中年時期的中秋詞,全篇的基調是“涼”,而這首寫于晚年的中秋詞,全篇的基調就是“寒”了。第一首中秋詞寫云遮月黯的時候,作者還抱著云散月出的希望;第二首中秋詞寫清涼月夜與同鄉好友踏月清游,雖有懷才不遇之感、前途未卜之愁,但畢竟還能與朋友相聚共勉,對未來和人生并沒有悲觀絕望;而作這首中秋詞時,作者的仕途之愿、功業之想幾乎已成灰燼和泡影,因此物化為詞,也就使美麗清幽的中秋月色染上了凄冷而幽怨的感情色調。從開篇的“秋意還深,漸銀床露冷”,到篇中的“漫銀蟾、冷浸香醪”,再到篇末的“他年清照,為人常到寒霄”,貫穿全篇的是一股濃烈的“秋意”、“冷”色和“寒”氣,經過作者的層層渲染,直給人以秋月如霜、寒氣刺骨的感覺。實際上,東南地域的中秋之夜并無如此深濃的寒氣,只是作者內心的寒意滲透在字里行間。寒意來自于積壓更深的“羞照霜毛”的不遇之感,“流年老盡”的生命之悲。所以“除盡把,平生怨感,一時分付離騷”,詞人只有借歌詠來排遣心中的“怨感”與寒意了。詞的下片,進一步抒寫對月懷人之友情,飄轉無依之傷感。以前的多少個中秋月夜,尚能與朋友或對月相望,或相聚步月,“相對語羈愁”,而今卻是與親朋或風飄云散,或生死相隔,“樓高共誰同看”。最讓詞人難以為懷的是,他依然還是一只“繞樹三匝,何枝可依”的烏鵲,仍然“飄轉江皋”,找不到自己的人生歸宿。盡管如今看中秋之月已浸透了寒意,但詞人依然還有一絲不能泯滅的生命之望:“須更約,他年清照,為人常到寒霄!”然而此后我們卻再也沒有見到周紫芝的中秋詞了,這可能與他后來的入仕有關吧。
從藝術表現來看,這首寫于晚年的中秋詞,也依然擅長借景抒情,托物言志,既有時空交錯的開闊境界,也有真切深厚的思想情感,既表現出受蘇軾清逸詞風影響的痕跡,也顯現了周紫芝晚年詞風的自成一格。總體而言,在詞體創作中,周紫芝不以恢宏悲壯為格高,也不以柔媚婉麗為調雅,而是建樹了自己凝練婉轉、清冷疏宕的獨特風格。這首中秋詞,也正可以作為周紫芝晚年詞風演進的一個縮影。
(作者單位:湖北大學文學院 深圳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