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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如蟬翼

2010-01-01 00:00:00
十月 2010年2期

(1)

這幾天誰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一篇和高尚、靈魂有關的中篇被我寫了刪刪了寫,始終停在第九頁,我不忍心再打開它們,于是每天在網絡上,在屏幕上千山萬水,有時候,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跑到哪里干什么去了,然后等我發現一天已經過去了,一天就這樣過去了。對于時間的白自流逝,有時候我無所謂,有什么呢?如果我能活到70歲,總不能天天做事,也沒有那么多的事情做呀。有時候我懊悔得要死,我還是想要做出點事情來的,我可能還有些理想,比如寫下不朽的文字。“不朽”是一個讓我神往的單詞,但,想到世界末日,然后人類再一次從魚或者什么我們不知道的細胞開始,又覺得這個詞很滑稽。可能世界本身就是個大騙局,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

涼子給我打電話,用她非常蹩腳的日語。出來玩玩好不好?出來玩玩是普通話,好不好用的是日語。出來玩玩伊已黛斯卡?我笑噴。她是個敢說敢作敢玩敢鬧敢談戀愛馬上結婚第二天敢離婚的女孩。不是女孩,是女人。這是她自己的名言:“我是女人,不是女孩!”她好像也有一點小心機,在我完全不防備她的時候讓我已經吃虧了,但是我還是喜歡她。

好的,我說,你等我。我沒有問她在哪里,她肯定在半開園。她的所有艷遇幾乎都是在那里,那里連服務員都是帥哥。她說她一點也不比男人更好色。什么?不不,男人不一定比我更好色。她笑。笑起來灰飛煙滅、傾國傾城。

涼子是個美女,一個煙視媚行的美女,因此注定有許多男人而心傷腸斷。

嘿,這話說的!她優雅地吐出一口煙,有些東西,周瑜打黃蓋,愿打愿挨的。她一點也不同情那些在她后面倒下的男孩或者男人,眼睛總是盯著前面更遠的地方。

她跟我完全相反,我常常因為不忍心傷害那些口口聲聲說愛我的男人而給自己帶來無窮的后患。我不抽煙,偶爾喝點紅酒,喜歡鐵觀音和普洱茶。看起來很乖,但是涼子說我不乖。你乖?靠,你乖我就是淑女了。

我喜歡這個和我完全不一樣的女孩,不,女人。

我掛了涼子的電話,關了電腦,想起來我剛才在等賣翡翠墜子的人,那個人在千里之外,在屏幕后面,我要告訴他我收到的貨需要立即退給他。圖片上看起來跟和氏璧一樣,拿到手我懷疑這塊所謂的翡翠A貨是在強光下并置于放大鏡下拍攝的特殊玻璃。我是個很容易上當受騙的女人,但上當受騙還是讓我難過。好在說好了不滿意可以退款,我不滿意,我要退給他。可是,這個人剛才不在線。

這個命名為翡翠的玻璃價格不菲,我有些猶豫,我是先去半開園還是先等他上線,涼子不停地打電話,我只好先把我的經濟問題放在旁邊,換了衣服,去半開園。

涼子跟平時一樣,坐在窗口。老實說,其實要是跟她不熟,你看她坐在那里,細長的手指夾著細長的摩爾煙,你會感覺她很優雅。優雅的涼子帶著優雅的笑容,看著我一步步地進入她的圈套。

“你一個人?”我難以置信地問。

“你不是人?”她伸出手,握住我的手。

小手冰涼,你呀你呀,你要多做愛,保持血液循環的流暢。她說得很真誠,完全沒有避諱,就像叫我多睡覺一樣,但還是引來了鄰座的側目。

鄰座是一對沉默的男女,他們同時看了涼子一眼,又同時看了對方一眼。

我無緣無故地想起了心有靈犀這個成語,但這個成語用在這里不合適。

“叫我來干嗎?”我坐下來問。

想你了,想你了不行嗎?我靠,你這個人看起來是個不可救藥的老古董哈。她把煙噴在我的臉上,不過是裝的,你裝什么都挺像。

我笑起來。

“你笑什么?”

“沒什么,我覺得你很有意思。”我說。

涼子瞇著眼睛盯著我看了片刻,說,你跟昆劇一樣,裝模作樣,其實無比地悶騷。

親愛的,你到底想說什么?我湊到她面前,盯著她嫵媚的黑眼珠。

他想要你。涼子偏過我的眼睛,咬著我的耳朵,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吐。

“誰?”對這個女人的話我雖然已經不會再大驚小怪了,但是,但是……

“你猜。”她笑著,笑得真的有些淫蕩。

“這種事情我怎么猜?”我說。

“裝吧,你就裝吧。”她說。

“喂,你講不講道理,你有那么多男朋友。”我脫口而出,然后發現自己似乎說快了。

“嘁,你把自己也看得太高了,除了那個傻瓜,誰會對你有興趣?”涼子一點也不介意,她把煙頭優雅地掐滅在煙灰缸里,接著把那只手伸給我。

“你是說,葉理?”我推開她的手。

“是,葉理。”

“什么時候說的?”

“上個星期五,我們做愛的時候,他說他想和你上床。”

“后來呢?”

“后來我們討論怎么樣才能把你弄到手,他認為你不像我這樣容易上床。”

“你是個賢妻。”我說。

“你覺得怎么樣?”她歪過頭來,看著我的眼睛追問。

“我覺得你的主意不錯。”我有點惱火了。

涼子突然松弛下來,她慢慢地往后靠:“我沒有跟你開玩笑,我覺得葉理還是喜歡你。”

“葉理是你的,永遠都是你的,跟我早沒有關系了。”

(2)

葉理原來是我的。

他對我說過很多好聽的話,我接受下來卻沒有投桃報李,我并不是對他沒有興趣,但是我總覺得還沒有到時候。什么是到時候?洞房花燭夜?葉理終于忍耐不住,他魯莽地要我找個時間跟他去領結婚證。“我不是處女了。”我告訴他。他非常迷茫地看著我,他實在弄不清楚,既然已經不是處女了,為什么還要到時候呢?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們還沒來得及上床,他就成了涼子的了。涼子,百無禁忌的涼子因此很長一段時間對我避而遠之。后來是我先約她的,我說:“不就是一個葉理嗎?你真是。”

我記得當時涼子看著我的眼神,然后,我就徹底地將葉理埋葬在那個眼神里了。

葉理從我的男友變成涼子的男友,在開始的一段時間內看到我會有些尷尬,后來就好了,后來好像他原來就是涼子的男友,我們三個人有時候還會像以前一樣在一起吃飯喝茶。

我知道涼子永遠不會超過三個月的熱度,我覺得他們在一起肯定比我般配。我呢,他們并不知道,有一個抑郁癥患者當我是他的天使,他對這個世界已經失去了興趣,他對我有著比這個世界稍稍多一點點的興趣。這是他說的,他說,因為這個,他還活著。如果有一個人當你比這個世界還重要,不管你怎么悶騷(涼子的話),都肯定不會無動于衷的。我們見面的時候,他喜歡把手放在我的頭發上。真軟!他的手在我的頭發上游移,我一動不動,最長的時候,一個多小時,他撥弄我的頭發,他只撥弄我的頭發。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那一個多小時,我想了什么。

涼子說起的葉理,可能是個帥哥,但是她一點都不知道,于我,沒有任何意義,愛我的人未必是我喜歡的,但是我喜歡的人一定要愛我。涼子好像還是不相信,我真的不在乎葉理。喜歡帥哥的涼子,風情萬種、冰雪聰明,但是她不甘心,她暗度陳倉的戰利品,原來對于對手來說并不那么有價值。

對涼子來說,葉理可能不僅僅是帥,他還有一個強項,他能說一口涼子認為標準的日語。

涼子不可思議地喜歡日本和她自己說的日本文化,喜歡《東京愛情故事》里傻乎乎的完治,喜歡官崎駿的漫畫,喜歡涉谷的時尚,喜歡每一個不化妝不出門的日本少女和偷情的日本少婦——涼子沒有去過日本,葉理卻是從日本回來的。葉理說他在日本上了3年的語言學校。涼子不知道,葉理肯定沒有好好上學,葉理是去打工的。葉理在日本賺的錢比他學的日語多很多。葉理回來后做了一家旅行社的兼職日語導游。葉理的日語能做日語導游,有時候我想,我是不是可以去聯合國做同聲翻譯了?

葉理不是完治,涼子也不是莉香,但是,涼子常常會學著莉香的口氣叫葉理:完治、完治(卡恩齊)!她以為說日語的男人都是完治。

妖精一樣的涼子,有時候沒有腦子,有時候步步為營。

現在我不知道她處于什么狀態,她掐滅了一支煙,僅僅過了一會兒,又點燃了一支煙。

這種氛圍讓我不大舒服,我轉移話題,告訴她我這幾天在網上狂購濫買,我說我辦了個u盾,買東西只要輸入數字,跟不要錢一樣。

“無聊。”她說。

“那說什么不無聊?”我說。

“都無聊,沒什么不無聊,連做愛我都覺得無聊。”她下意識地吸進一口煙,恍惚地吐出來,接著說:“你說有沒有愛情這回事?”

“你不覺得老生常談嗎?”我用她說我的話揶揄她。

“嗯,我覺得我最近的確很矯情。”她說。

我隱隱地覺得葉理有點危險,我小心翼翼地問她:“你是不是又愛上了誰?”

“沒有。”涼子看了我一眼,目光掠過我的頭頂投向后面,我生氣的就是這個,難道我是真的喜歡葉理?

“不知道,我不是愛情心理咨詢師。”我幸災樂禍地說。

“你對我還是有意見,你不誠實。”涼子收回她迷離的目光,停在我的臉上。

“你怎么那么笨?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我根本不喜歡他。”我認真起來。

“可是,他跟我說他想和你上床。”涼子化著冷色調的妝,我從她臉上一點都看不出來她是不是真的跟我一樣認真。

(3)

既然涼子那么在乎他,我們再來說說葉理吧。涼子說,葉理現在在拉薩,帶著七八個日本鬼子。喜歡日本的涼子也將日本人叫做日本鬼子。

葉理一年有八九個月都是在外面,他不像涼子那么喜歡日本人,他親口跟我們說過,他討厭日本人。他說,本來不討厭的,在日本待了三年,就討厭了。

討厭日本人的葉理現在在喜馬拉雅山的山腳下對著一群小羊一樣跟著他的日本人巧舌如簧。葉理很多次地說起日本的游客像一群羊。

你讓他們8點鐘集合,7點45保證人全都到齊了,沒有一個會遲到,人家他媽的那才叫集體精神。很少聽到葉理夸日本人,還是那樣地心悅誠服。

開始還不覺得,帶一次國內旅游團隊馬上就比較出來了。我靠,我的這些同胞們,拖拖拉拉、一盤散沙,8點集合有時候你能等到9點,你說遲到自己負責都沒用。總有那么幾個人以為自己出了錢的你不敢不等他,跟著他們一星期,能把你累死。帶一個國內團隊比帶10個日本團隊還累。

“那你還恨日本人?”涼子很天真地問。

你不是我,你不會知道的。我看著他們彬彬有禮的樣子就覺得假,我才不會被他們的假象迷惑,我看到了他們太多的真實嘴臉。我在東京街頭晃蕩的時候,沒有人會給我一塊面包,他們像厭惡一條野狗一樣對我避之不及。現在我常常看著他們當中的某一個人很面熟,我想他是不是就是那個丟給我100日元硬幣還嫌我車沒擦干凈的家伙。葉理的愛恨轉換在一剎那間,而且都很強烈。

我問他,你在日本是不是覺得自己像城里打工的農民。

“不一樣。”葉理斬釘截鐵地說,我去的時候那叫前程似錦啊,飛機飛到了天上,感覺自己多么偉大,未來多么美好。用你的話說,那叫理想對吧?可是只過了半年,我他媽的想到理想之類的詞就覺得自己幼稚,我完全淪落到了以打工掙錢為目的的境地。我開始后悔,我的父母一生的積蓄我憑什么毫不猶豫地就交到了我完全不認識的人手里?我為什么要把錢交給他們還要受他們的氣?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感覺自己像一個大傻帽兒,被人欺騙既不敢聲張又不甘心的大傻帽兒。你在日本看到新聞里那些殺人的、騙錢的中國留學生,可惡吧?不,一點也不可惡,他們跟我一樣準是后悔了,但是他們比我有血氣,他們不想讓人白白地欺侮,他們要拿回自己應得的。誰過得好好兒的想著去殺人騙錢?

我并不喜歡這樣子的葉理,可是涼子說,他覺得葉理有血有肉,比現在的行尸走肉的男人要好很多。如果她那時候認識葉理,她一定千方百計地讓他回來,涼子說,我心疼他,我第一次看到他就心疼他。

那時候,我和葉理還沒有分手,我也沒有感到涼子的話有什么不妥,她本是個冷熱不定的人。所以我們常常聽葉理說日本:中國人在日本沒有尊嚴;日本人表里不一;日本人很防備中國人——后來我隱隱約約地知道,葉理回中國不是正常回來的,他是被日本出入境管理局遣送回國的,他早已成了黑戶,卻不肯回國,在一個打工的地方被查獲。葉理不喜歡日本,但是他也不想回國,他是沒辦法才回來的。他回來了不久,就找到了這份導游的工作,這份工作簡直就像特地為葉理準備的,他如魚得水地欺騙日本人買那些所謂的地方特產。他巧舌如簧地將幾十元的東西說成上千元,然后從中拿一半的回扣。他一點也不感到欺騙別人的內疚。他在日本很久了,已經懂得了表面上如何做一個現代化的彬彬有禮的人,他完全有能力讓日本人覺得他比發展中的中國人要有素養和值得信賴。他告訴他們他去過日本,也跟他們談櫻花、紅葉、溫泉——他把他的日本生活說得充滿了回憶,一切像真的一樣,其實沒有一樣是真的,連他的心都不是真的。他們,那些以為自己在七八天中已經跟這個優秀的小伙子建立了友誼的日本人,一點也不知道,他不喜歡他們。他騙他們騙得心安理得。

我終于讓他們知道了我的厲害!葉理有一次剛剛從桂林回來,他給我看他包里的鈔票,足足有大半包,有日元有人民幣,花花綠綠。他說這是他在日本受苦三年的補償。

所以,回國后的葉理反而很快就有錢起來,他說,早知道這樣,不如早點回來,免得受那些瘟氣。

其實,葉理不是跟我講日本,照時間來推算,我在日本的時候他還正準備學習日語,他去日本的時候我已經回來了。他說的那些我基本上完全知道。我知道在他想去的時候,已經有很多中國人像一根根蘆葦一樣正在那塊完全排外的狹窄土地上百折不撓,他們以留學的名義拿到簽證,他們走的時候,意氣風發,他們的家人滿懷希望地為他們借下了完全可以在中國創業的現金,然后指靠著他們勤工儉學,再將這些錢寄回來。他們到了那邊才發現,金子并不是滿地都是,學府也不是他們想象的神圣。那些冠冕堂皇的語言學校只對他們高額的學費感興趣。他們不斷地打工、不斷地失業,他們從早上5點鐘開始送報到夜里送走居酒屋的最后一個客人,他們總覺得剛合上眼皮天就亮了。他們并不怕辛苦,他們怕的是沒有辛苦的機會。有一天,當他們走投無路的時候,他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鋌而走險”這個詞——誰都知道,一個安居樂業的地方是沒有人想到鋌而走險的,日本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國民安居樂業,在和平的年代里他們安分守己,他們基本上都是良民。所以,在電視新聞上不斷地看到中國人犯罪的日本民眾,一邊憤怒地譴責政府對中國人人境的政策太寬松,一邊對身邊的中國人畏而遠之了。很少有人去追究現象背后的是非。有一段時間,語言學校在日本如同雨后春筍一樣茂盛,那些中飽私囊的語言學校的老板,他們知道,在中國有的是前仆后繼的后備軍。葉理,就是這個后備軍中的一個。

“你根本不知道,你沒吃過那些苦,你不是在東京。”他說。

的確,我沒有吃過他的苦,我不在東京,也不在大阪,我在日本一個民風淳樸的歷史小城。我作為民間文化交流使者被公派到那里半年,我在這個幾乎沒有高層建筑的小城度過了整個秋天和冬天,我每天騎車去一個純粹日本庭園的和式別墅學習茶道、花道、日本料理,我有一些官方的資助,我基本上不用為生活擔憂。我為了體驗生活,在一家世界著名的日本連鎖餐館——吉野家打了一個多月的工,那個瘦瘦的叫山田的店長會跟我聊起中國的武俠小說。我在那里感受到了日本民族的謙和與溫暖以及他們對傳統文化傳承的熱情。所以,葉理說我看到的不是真正的日本,起碼不是現在的日本。現在的日本在東京、大阪,現在的日本有許多中國的留學生在大街上尋找機會。我說,我知道,我每天看電視。你看到我了嗎?葉理說,你看到的那些犯罪的、殺人的、偷竊的都是我。那天,我和涼子都在茶館,葉理請客,葉理本來很自嘲,很調侃,他把自己說成一條狗,在東京的街頭覓食的狗,但說著說著,突然非常激動起來,很刻薄的話隨口就罵出來了。一向哈日的涼子那天沉默地看著葉理,我總覺得,從那天起,涼子就和葉理勾搭上了。

“我最近,對其他男人好像沒任何興趣,除了葉理,我好像對其他人不感興趣,所以我有點緊張了。”涼子說。

“緊張什么?應該祝賀你,終于找到了真命天子。”我別有用心地說。

“你不懂!我討厭這樣的感覺,我喜歡比較純粹的東西,如果我想結婚了,我肯定不會找葉理這樣的。”

“找什么樣的?”

“那種一看上去就是做丈夫的人,跟其他無關。葉理不是,葉理跟這個完全對不上號,所以我有些緊張了。”涼子夾著煙的手微微顫抖。

“有什么好緊張的,說不定明天你就討厭起來他了,我還不知道你。”

“希望是這樣。問題是,我現在非常非常不想失去他。但是我感覺很快就會失去他,這讓我想起來就有些恐懼。”涼子將最后一支煙掐滅在煙灰缸里,然后將煙盒扭成一個小小的紙團。

我和涼子分手的時候,已經到了快要吃晚飯的時候,本來我們應該在茶館吃完簡餐再分手,有時候我們甚至可以繼續聊到夜里十一二點。實際上,涼子不是個只要性的簡單女孩,涼子對電影和油畫有著不那么淺薄的見解。有時候,我也會常常從她的爭辯里得到小說的靈感。我說過,我喜歡這個簡單而且復雜的女孩的,盡管有時候會走進她的圈套,盡管她奪走了葉理。但是今天,涼子主動提出來沒空吃飯了。

“我要去見一個人。”她說。

“男人?”我問。

“嗯。除了你,女人有什么見頭?”她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

我望著她,我猜她是不是要去試驗能不能忘記葉理。

“你別瞎想,是客戶。他要我幫他們公司拍一組照片,可能這幾天我會出去一段時間。”涼子說著,拿起座位上的包,先走了。

涼子是一個平面模特,偶爾走臺。她要是安分守己,她應該是一個相當不錯的幼兒園老師。涼子說她其實是喜歡孩子的,也喜歡那份工作,但是她不喜歡那幾個老想管著她的領導,她們當然也不喜歡她,后來,當涼子拿到第一份平面模特的報酬以后,立即就辭職了。

“我可以養活自己了,我不想看她們的臉色了。”那時候的涼子,還不是現在人精一樣的女人。那時候,她的確是個女孩,穿很可愛的裙子、扎很簡單的馬尾,干凈得跟一枝帶著露珠的馬蹄蓮一樣。不過,那已經是七八年前的涼子了,那時候她不叫涼子。

我在涼子走后,一個人坐了半小時左右,看了一會兒窗戶外面的馬路上放學的孩子,接孩子的父母,對面貼著轉讓廣告的空無一人的美發廳——實在沒什么好看的了,我叫來一個帥哥買單,帥哥說:“那位先生已經結過了,小姐。”

“誰?”我嚇了一大跳。

“他走了,跟剛才那位小姐一起走的。”

心疼葉理的涼子身邊總是不缺少心疼她的人。

我始終弄不清楚,從來不把男人放在眼里的涼子為什么那么在乎葉理。

(4)

我基本上已經不相信愛情了,那種傳說中的至死不渝的愛情跟沙里淘金一樣,想一想都覺得渺茫而無聊,奇怪的是偶爾我還是會被感動。我甚至有點相信,涼子真的愛上了葉理,但是,涼子,已經練就了百毒不侵的涼子到底為什么愛葉理?

我不愛葉理。現在想起來,我和葉理的交往經歷了好奇——好感一感動——平靜的過程,但是一直到他和涼子好上了我才發現,我根本不愛他。要不是實在有些別扭,可能我們也上過床了。大部分人都是這樣的,上過床了才發現有問題。因此,大概我還算明智,我所說的還不到時候,就是那種我自己想要的時候。遺憾的是我跟葉理在一起的時候,從來沒有想要過。不過幸好沒有,我寧肯失去葉理,也不愿意失去涼子。

涼子走后,我沒有立即離開,是因為我不知道去哪里。我不大想回家,因為回家我就會打開電腦,可能我原來打開電腦是為了寫作,而現在我無法寫作,天天在網上亂轉。我似乎迷上了網上購物,我一邊漸漸地漸漸地厭惡在網上轉來轉去,一邊還是在上面轉,我不斷地購回來我可能永遠不會穿戴的衣服、耳環、手鏈或者其他的什么我想也想不到的亂七八糟的東西,是不是正是因為亂七八糟吸引了我?我不知道。上帝說,末世是一個“魔鬼像獅子一樣到處吼叫”的世界。我的魔鬼就是一顆不安寧的心,我找不到不安寧的原因。

“看到你我才感覺安寧。”厭世者說。他撫摸著我柔軟的頭發,可能是柔軟這個詞讓他感覺到安寧。

“今生已經活夠了。你說吧,你說說看,看看我還有什么沒有的,如果有,我就繼續活下去。”厭世者說。

“愛。”我說,對著他,我總是想到拯救這樣的詞,于是,我會很自然地充當救世主。

愛是什么東西?

可以因此去死。

死很容易的,我早就不想活了。

你非常想活的時候,舍得為之死。

厭世者目光迷離地對著一個地方想了一會兒,說,是的,我有過,但是現在我想起來就覺得惡心,那個曾經讓我舍得為之死的人現在我連照片都不想看一眼。

在很久之后我知道這個厭世者有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財富,但卻移花接木地殺了背叛他的妻子和妻子的情人。

那么我呢,他一點也不知道,他讓我越來越煩躁。每一次從他的身邊走開,我都不知道要去哪里。于是,有時候,我急切地想要返回去。在他撫摸著我的頭發的時候,我會恢復失去很久的虛構的能力:千軍萬馬以朝拜的姿態經過一個經久失修的木屋前;嘹亮的軍號聲來自于白骨森森的谷地;和氏璧的前身是一位冰清玉潔的女子;動物園里的動物被一個巫婆施了魔法,老虎們每天對著一只螞蟻三叩九拜——不相干的和相干的畫面不停地在我的眼前經過。可是我沒有紙筆,我的紙筆遺落在一個欣喜若狂的下午,我并沒有刻意地丟掉它們,但是,自從我有了那個下午,它們就不見了。那個下午,我買來了渴望已久的筆記本電腦。后來我再也沒有用過紙筆,紙筆可能被我不經意地扔進了垃圾桶、拎出去丟掉了。我再一次想起它們是在他撫摸著我頭發的時候,我問他,你有沒有紙筆。他說,沒有,我這里什么都沒有。

我在一個什么都沒有的地方急切地想要寫下不朽的文字,但是我沒有紙筆,于是,那些耀武揚威地經過我眼前的又耀武揚威地離開了。

我不是一個天才,但是在缺少紙筆的時候,我常常誤會自己是一個天才。

短信像一只細小的蚊蠅一樣掠過我的神經。

厭世者說他要獨自離開喧囂的城市一段時間,也許很長,也許很短,說不定。

我沒有回復,我刪除了短信。

(5)

我現在的男朋友是一個認真的男人,他正在這個城市最高的高等學府做博士后。博士后聽起來是一個類似于高山仰止的名詞,其實是一種狀態,一種那些讀到博士的階層沒有找到合意的工作又不甘心將就的一群人的中間狀態。他們中間50%想在好的高校占有一席之地,另外50%存著出國的念想。他們介于工作和科研之間,博士后就是一個過渡,一座橋梁,可以確保他們眼前的經濟來源。他們,并不是大部分人想象的那樣前程似錦。

我的男朋友叫鐘書鵬,一個一直以出國為目標的看起來很白癡的典型理科博士后。可是,最近,他似乎改變了主意。我不知道什么在指引著他,我想可能是出于男人的自尊,他只跟我分享他的得意,不太跟我講他遇到的煩惱,我也不問。我在他煩惱的時候,打開書,看自己的書。我知道,那個時候,他不希望我注意到他,所以我就裝作沒有注意。

我們不住在一起,雖然他有一套學校規定可以住兩年的兩室一廳,但是我們不住在一起。鐘書鵬的房間里有一張床、一張寫字桌、一把椅子和幾張凳子,還有一個書架,書架的前兩層放著他的專業書,下面的三層都是空的,堆著他亂七八糟的東西。

“你把你的書拿到我這里來吧,又不是沒地方放。”他說。于是,我想了想,拿了些書到他的房間。有時候,我在他這里過夜。

我住的地方本來就不大,一間臥室除了書還是書,三個擁擠的簡易書架以外,床上桌上椅子上都是書。有一次鐘書鵬抱著我,后來覺得不方便,他想把我壓倒在床上,由于我的躲閃,他自己也沒站穩,兩個人一起栽倒在我的單人床上。結果一本綠色的1989年版的《辭海》不知道怎么恰好壓在了他的肋骨上,他痛得說不出話來,有好幾天他連喘氣肋骨都痛。那次之后,我又搬了一部分書去他那里。

我不太喜歡不看書的男人,但從來不看專業書以外的書的鐘書鵬卻至今沒有讓我感到厭倦,這是一個我自己也解釋不清的現象。

鐘書鵬問過我,這么多書你看得完嗎?神情像個農民,一個讀了小半輩子書的博士后,你大概不能說他無知,但當時他的眼神的確無知。

鐘書鵬的這種無知和天真在公眾的場合隱藏得很好,他不大言語,甚至看起來有些木訥,只有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他才會毫無顧忌,因此他會釋放出他所有的無知而顯得天真無邪。人生,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時候,他也會像個哲學家一樣發出這樣的感嘆,但是我知道他只是感嘆,從不對這樣他認為無聊的問題追根究底的。他的諸如此類的抽象煩惱很快就會被他的實驗結果淹沒,那才是他的世界,有著必然因果關系的物的世界。

其實我大學時候的作文很不錯的,還差點在校報上發表過。有一次,我們躺在床上,他吹牛說他的文筆很不錯,他說他曾經寫過一個武俠小說,寫了將近一萬字。后來呢?后來覺得這是玩物喪志,我就快刀斬亂麻,棄暗投明了!啊?噢,用詞不當,但就這意思,你是作家,體會得出來。我笑噴。

這個男人不會跟我談文學和人生觀,但是他會跟我說他童年的早熟、少年的神勇、青年的荒唐,如今他已經快要而立,他說:“你說我是不是很帥?”

我說:“你帥?你怎么想得出來?”

“我是不是應該有點錢了?”

“嗯,問題是錢好像不大喜歡你哈。”

“我既不帥,又沒錢,你干嗎跟我在一起?”

“純屬誤入歧途,又懶得回頭,將就吧。”

“好的,我讓你將就,我讓你將就——”

他覺得生活就是這樣的,簡單,有最原始的樂趣。漸漸地也已經習慣了我突然而起的笑,習慣了我莫名其妙的怒,甚至習慣了我說他是個高智商的白癡。這個男人有一點好,他習慣了他就喜歡了,他不會覺得怪了,甚至,漸漸地他覺得我因此才與眾不同。

而我也覺得,其實男人,還是簡單一點好。

當然,這些大都是在床上的話題,在床下,我們一般無話,我們各做各的事情,各看各的書。在床下我們無話可說,他搬來了另外一張書桌,放在另一個什么也沒有的房間。正好!

但是我并不常常在他那里,兩個人有時候讓我覺得溫暖,有時候讓我感到不自由。

他和葉理不同,完全不同,我說不上來細節,和葉理在一起的時候我把自己繃得緊繃繃的,我常常會感到煩躁和不安,我沒有這樣安穩和寧靜。

至于厭世者,那是另外一回事。厭世者可能從來沒有當我是一個女人,厭世者說,你是天使,上帝派來的天使。

開始的時候,我的確因為厭世者對我的贊美和依賴而覺得自己可以解救他。

我說:“你知道耶穌嗎?你知道我說的,想活卻為之死的大愛嗎?”

“我知道這個傳說,”厭世者說,“你說的是一個無罪的人為了拯救罪惡深重的世人完成了從死到生的故事。”

“倘若可行,阿爸,父啊,求你將這杯撤去。然而不要從我的意思,只要從你的意思。你知道嗎,這杯若撤去了,人將永在萬劫不復的地獄。”

他喝了那杯,我們還是在地獄。

不,信他的人將和他在一起。

這是故事,我的天使。

這不是故事。

但我不能相信,我以為他更像一個狂人,一個妄想癥患者。

如果一個妄想癥讓許多痛苦的人得到安寧,那么,我就尊他為神。

他說過:一切擔重擔的人啊,到我這里來,我讓你們得安寧。但,我還是不能安寧。

因為,你沒有去。

你去了嗎?

是的。

那么,讓我從你這里得安寧吧。你是天使,是上帝派來的天使。

那么你信他?

我還是不信,我不信我看不到的任何東西,我不信死能復生。

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卻不接受光。

因為太黑了。

我希望這個相信天使的人能夠找到上帝,但是我不能說服他,他只對我的頭發感興趣。厭世者撫摸著我頭發的時候,沒有一點的雜念和欲望。

盡管這樣,我還是不想讓鐘書鵬知道厭世者的存在,我私下里以為,簡單的鐘書鵬不會理解我和厭世者看起來不可思議的關系。我不以為這是對鐘書鵬的欺騙,欺騙有目的性,我沒有任何目的,沒有。

(6)

葉理走了,涼子走了,厭世者走了,我給鐘書鵬發了個短信,我說這兩三天請勿打攪。鐘書鵬說這兩三天我有事,沒空打攪你。于是,我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我原先的打算是將第9頁接下去,但是,第9頁像個魔咒,我走不進去。

三天很快就過去,我還是沒有動一個字。我已經不想隨便動了,刪除比空白更讓我煩躁,所以我什么也沒有寫。我用鼠標在各個網站竄來竄去:王菲兩千萬代言某個洗發品牌;阿嬌復出在即;北京國安1:1客場平山東魯能,教練李章洙說,我們不是拿了1分,我們是拿了6分;十大最養眼的廣告MM;A股止跌在2200點——我沒有等到那個賣翡翠給我的人,這三天我似乎在守株待兔,但他的頭像自從我付款以后再也沒有亮過。

涼子的電話是第三天的晚上打來的,她告訴我她在西藏已經兩天了。

她說她感到有點呼吸困難,不過并不嚴重。

不會吧?追到西藏去了?我以為她為了葉理。

涼子說她在工作,她拍了很多今生絕沒有拍過的美麗照片。

“弄好了發給我看看。”我說。

“嗯,”她說,“有一半是裸體的。裸體的不是為了工作,是我自己要求拍的,我根本就不想穿衣服,在那樣的地方沒有衣服可以配得上。”

“那,許多人看?”我猶豫地問。

“你真齷齪。”涼子說,“沒有人,因為沒有人所以才美。只有兩個男人,攝影師和我的老板,他們一直都在場,不過我可以當他們不存在。”

“葉理不是在西藏嗎?”

“沒碰上,我來了他正好離開,要是他在就更好了,我們可以在光天化日下做愛。我拍照片的時候就這樣想的。”

“你想象力真豐富。”

“你在干嗎?”

“沒干嗎,睡覺、上網。”

“那還不如做愛。”

“沒人。”

“你的博士后呢?”

“做實驗去了。”

“實驗有什么做頭?告訴他把愛做好了才算本事。”

“哦,我轉告。”我說。

“我掛了,我要去看照片了。”

“什么時候回來?”我問她。

“不一定,不知道,工作結束了可能就回來,也可能再轉轉,沒定。”

“別忘了帶禮物啊,特產,要真正的特產,藏銀做的手鐲什么的,啊?”

“你這個人有時候還真俗。”涼子在電話那頭冷冷地說。

“喂,叫你帶禮物就俗?小氣鬼。”

“你不能要點與眾不同的?那些廉價的破手鐲,你不是在網上買了好多?”

“與眾不同的?好啊,你看有什么與眾不同的就帶給我。”

“嗯,男人好不好?與眾不同的男人。”涼子的口氣一點都不像開玩笑。

“不要,留給你好了。”我說。

“靠,裝模作樣。”涼子說完掛了電話。

(7)

我不知道鐘書鵬為什么要約我去1912,我隱隱約約地覺得,可能他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訴我。

既然三天我都沒有寫一個字,那么我還有什么理由拒絕打攪。

我告訴司機說去1912。

司機瞟了我一眼,問:“小姐去那兒吃飯?”

“嗯,跟人約好了,師傅能快就快點。”我說。

“你看,快得起來嗎?”司機讓我看前面長龍一樣的車隊。

“哦。”我知道自己錯了,這個時候應該走過去,可能比打的更快。

“小姐是個有錢人。”司機說。

“沒錢。”我說。

“沒錢去1912吃飯?”

“人家請客。”我說,這個師傅直率得讓人有點尷尬。

“去那地方吃飯?你還不如去夫子廟吃小吃,三五十塊錢能讓你撐死。”

“噢,去過好幾次了。”我說。

“你要真有錢就去狀元樓吃小吃。那狀元樓的小吃也不便宜,不過肯定比1912那些餐廳好吃。去1912吃什么?一小碟生包菜百八十塊,你舍得吃?還有血里乎拉的牛肉,不知道是左手用叉還是用刀,沒切好,掉地上了,又沒切好,掉桌上了,掉桌上你也不好拿起來吃吧?完了一結賬,好幾百,兩個人上千也不稀奇,可肚子還咕咕叫。”司機一口純正的南京話,繪聲繪色地描述他可以預料到的我將要遇到的情況。

車停在一個紅燈的前面,我打電話給鐘書鵬,我說:“要不我們去夫子廟吃小吃吧?”

鐘書鵬說:“你一天三個主意,今天不行,我們已經點菜了,你快點過來吧!”

“你們?”我問。

“你過來就知道了,快點過來。”鐘書鵬說著掛了電話。

“原來是有客人。”我像是解釋一樣討好地對司機說。

“客人嘛就更應該到夫子廟了,去1912干什么?”

“是不是1912顯得要上檔次一些,可能是比較重要的客人。”我說。

“可能吧。”司機的口氣讓我覺得因為跟我說不通,所以他放棄了爭辯。

因為司機的有趣,車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慢。但是,到站了我才發現我忘記帶錢包了,我將挎包里外翻了個遍,就是找不到錢包。要命的是總是把錢到處亂放的我今天哪里都摸不到錢,我想起來了,我的錢包和錢放在三天前換下來的那身衣服和那個花格子的書包里。

“你是無產階級就算了,你是有錢人,不能算,打電話叫人來贖人,我等兩分鐘。”司機熄了火,點一支煙,很享受地朝我看了一眼,好像我的確是他的綁票。

我打電話讓鐘書鵬來幫我付錢,我趴在車窗上往外張望,希望看到鐘書鵬的身影。我做夢也沒有想到,一個我完全不認識的男人打開我的車門,很熟悉地對我說:“送錢來了。”

這個男人看著我笑,笑得我突然緊張起來。

我緊張地隨著這個個子比我高出一頭的男人走進1912,然后走進一家叫俏佳人的餐廳,一眼看到鐘書鵬正和一個江南美女認真地商議著什么。

鐘書鵬看到我們走進來,他愣了愣,然后招招手讓我坐到他旁邊。江南美女拿著點菜單,很有禮貌地從我們身邊擦過。

“這是我同學鄭列,剛從美國回來。”他指指剛才去領我的人,并沒有等我打招呼,就轉向鄭列說,“你看看這個人,出門連錢包都會忘。”

如果只有我們兩個人,我肯定會還擊的,這種還擊本來是我的拿手好戲,可是,對面坐著從天而降的什么鄭列,我只好笑笑。

看起來我的確是個淑女。

鄭列說:“這個是不是說明她只在乎你,不在乎錢?”

“是不是?”鐘書鵬伸出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我很驚訝地看著他,在公眾的場合下,他很少會做出這樣的舉動。

“我去一下洗手間。”鄭列站起來,離開了我們的視線。

“你們剛才走進來,我覺得你們很般配。”鐘書鵬不懷好意地看著我。

“噢。”我把他搭在我肩膀上的胳膊拿下來,“你蠻慷慨的,要不你讓位?”

鐘書鵬盯著我的眼睛看了一會兒,笑了起來:“人家有老婆了。”

我也笑了起來,是一種突然放松的笑。然后,當那個有老婆的鄭列從衛生間出來的時候,我已經可以談笑自如了。

我跟他們說起今天遇到的出租車司機,我說我真喜歡那個司機,真實、生動,還有一股子江湖氣。有趣。

我在講的時候,鐘書鵬在忙著幫我們布菜,而鄭列,我感覺他一直在看著我。

“那我們明天去狀元樓吧?”我說完了故事,興致勃勃地看著鐘書鵬。

“明天不行,明天我有例會。”鐘書鵬說。

鄭列笑了一下,他拿起酒杯說:“來,祝福你們。”

(8)

晚上我沒有回家,我跟著鐘書鵬回到了他的兩室一廳。那張床太小,每次我只能像塊膠布一樣緊緊地貼著他。

“換張床就好了。”我說。

“不換,以后我們結婚就買這么寬的。”鐘書鵬說。

這個人平時木訥得很,在這種事情上倒是常常思維敏捷、妙語連珠。

“今天聽你和那個同學聊天,好像你不打算出國了哈?”我說。

鐘書鵬把手臂從我的頸下抽出來,坐起來,點了支煙,說:“還沒定。”

“兩年很快就過去了,你一點打算都沒有?你以前不是很想出國的嗎?”大概是我這幾天太無聊了,所以話多起來了。實際上我以前不大過問這些。

“你想讓我出國?”鐘書鵬低下頭看著我說。

“關我屁事,又不是我的事情。”我說。

“你想不想出去?”鐘書鵬換了個方式問我。

“我無所謂。聽鄭列的意思,在美國的那些精英好像也不舒坦,超市里賣魚的還有揣著兩個碩士學位的工程師呢。”

“鄭列沒說自己,他這次回來其實是想看看國內有沒有機會。”

“他想回國?”

“嗯,他想看看高校有沒有機會。他去年博士畢業,剛好碰上經濟危機,現在在美國一家搖搖欲墜的小公司搞研發,聽他那意思公司有可能隨時讓他走人,他也有可能隨時就離開公司。他這次其實是回來面試的。”

“學校?”

“嗯,是。但不是很好的學校。所以他順便看看有沒有其他的機會。”

“哪個學校?”

“他沒說,我不好直接問。肯定不大好,好的話用不著朝三暮四。”

“他老婆跟他一起回來?”

“他老婆很能干的,好像是鄭列一個人先回來。他老婆碩士畢業就在美國某個蠻大的IT公司,干得很不錯。鄭列是去年博士畢業的。正好碰上金融危機,專業又比較冷,一直沒找到安定的工作。家里的經濟全靠他老婆,估計這小子撐不住了,他說這次是來探親,順便看看有沒有好機會。看來情況也不那么樂觀。”

“看不出來他境遇不好,看起來挺樂觀的,晚上酒也喝了不少。”

“你看到那種不用人勸自己主動喝酒的人一般不是能喝,而是不得不喝。”

鐘書鵬掉過頭來看我:“你說,我出去是不是沒有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你自己的事情。”

“我出去了你不跟著?”

“還說不定是不是你老婆呢。”我翻了個身,懶洋洋地說。

“睡覺。”鐘書鵬掐滅了煙,拉滅了燈。

我卻爬起來了,我說我要去上廁所了。

我在廁所里打開我一直關閉的手機,我坐在馬桶上等了一會兒,什么也沒有。我一直關著我的手機,是因為我擔心會有什么,但是沒有。

鄭列是在鐘書鵬上洗手間的時候要去了我的手機號碼的,他說,你的手機號碼是多少?

我說過了,我本來很輕松了,鐘書鵬告訴我他有老婆的時候我就很輕松了。我重新緊張起來是因為他問我要電話號碼。如果他當著鐘書鵬的面要那是另外一回事,但是鐘書鵬不在這里,所以我愣住了。

我應該裝做沒有聽到或者傻乎乎地說,書鵬那里有。要是那樣,可能就好了。

可是我沒有,我愣在那里,然后我的臉刷地一下紅了,我感覺到我失態之后迅速地將目光投向窗外。

“你非常與眾不同。”鄭列說。

十一個數字在我的唇齒間徘徊,終于,脫口而出。鄭列并沒有任何記錄工具,但是他說,我記下來了。

這時候,鐘書鵬來了,而同時,我有些后悔了。當我們出了門,當鄭列在和鐘書鵬告別的時候,我悄悄地關了我的手機。

鄭列并沒有騷擾我,我的手機里沒有任何陌生的號碼。

我希望他根本沒有記住或者忘記了,他讓我感到不安。

(9)

這個夜晚我睡得不是很好,要么夢要么醒,鐘書鵬的鼻息在我的頭頂上有規律地起伏著。我應該是喜歡這個男人的,因為他簡單得讓我不需要思考,在他的身邊我總是很快就進入夢鄉。但是今夜不行,我醒著卻不敢動,我怕弄醒他。我醒著,鄭列的眼神像白天在1912一樣始終若隱若現地圍繞在我的左右。我確信我錯了,我不該把手機號碼給他,我只要再堅持一分鐘,鐘書鵬就過來了,那么我就不會在深夜里無法入睡,我并不喜歡這樣的感覺。

我大概是天快要亮的時候睡著的,等我醒來的時候,鐘書鵬已經去學校了,我刷了牙,洗了臉,在鏡子前看自己眼角的皺紋的時候,鐘書鵬回來了。

“你這個懶豬,睡到現在?”

我沒有理他,我在想象,十年二十年以后我的樣子。

“你好像很空的樣子,你今天不是有課嗎?”他手里拿著一沓厚厚的材料,看起來心情不錯。

“課告一段落啦,下次兩星期后開始。”我說。

我在兼職一個外語辦學機構的日語老師,一周兩次課,基本上跟玩一樣,而且薪水還不錯,起碼我不用為我自由寫作而擔憂經濟問題,所以這份工作沒有像其他工作一樣被我始亂終棄。鐘書鵬雖然已經叫我老婆了,但是并不承擔老公的責任,他的博士后補貼只能顧他自己,偶爾買份禮物讓我喜出望外一下。我跟他開玩笑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你要付這個最起碼的責任的。我本來希望他說以后不會讓我吃苦,不會讓我沒飯吃,有他一口就有我一口這樣矯情的話。可是他說,你要是那樣的女人就不會是我的老婆啦,我喜歡能干的女人。我能干嗎?你看上去不能干,其實很能干,我就喜歡這樣的女人。他說的時候一點也沒有感覺到我突然而至的荒涼,他可能以為是在夸獎我,但是我一下子就感覺孤單起來了。實際上我像大部分女人一樣,希望聽到一些感動到矯情的話,喜歡“呵護”這樣聽起來就感覺溫暖的詞。那么其實我不能干,我就是一般的女人,只不過多讀了點書而以為自己不同尋常。但鐘書鵬認為,我是個不需要靠著就能站得很好的女人。我能嗎?我應該能的。雖然我沒有工作,也沒有很多錢,但是鐘書鵬認為只要我愿意,這兩樣一點都不難,我自己也這樣覺得。我不熱愛工作完全是因為找個工作對我來說并不那么困難,我對錢顯得沒那么在意是因為如果我想掙肯定能掙到錢,是這樣嗎?要真是這樣的話,我為什么會感到孤單和荒涼,感到無依無靠?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這個問題一直糾纏著我,如果不是后來“凡事不能太清楚”的理念又一次占了上風,也許我會得出一個答案,這個答案后面會跟著一系列的行動。這些行動串起來就是故事,就是小說,就是人生,太復雜,但是生活還是簡單一點好。所以,我不去想。如果硬要有個答案的話,那么,我是個極其懶惰的人。

“我們系招聘兩個副教授,全世界中國留學生寄來的簡歷堆滿了兩張桌子。其中三分之一是頂級名校的博士和博士后,像鄭列那樣的二流學校出來又沒什么特別牛文章的,已經裝滿了兩大蛇皮袋,等人來收拾。”鐘書鵬把那沓厚厚的材料放到書架上,又從書架上拿了一本專業書,本來要出去了,不知道什么原因又回頭對我說這樣的話。

“那么你,不出國了?”我問他。

“昨晚上還有些猶豫,今天決定了,暫時不走了,就是想走也要工作以后,以工作的名義。這樣可以進退自如。”

“啊?好像你工作已經落實的樣子?”

“我要是不出去,我的導師說我可以留校:我要是出去了,兩三年以后可能就跟鄭列他們一樣。”

“鄭列真的那么慘?”

鐘書鵬指指剛才放到書架上的一沓材料說:“你去看看吧,那就是他的簡歷,我從一個就要打包拿走的蛇皮袋里偶然發現的,正好在最上面。我拿起來看了一個上午,我覺得他雖然跟那些哈佛牛津的不能比,但比我牛多了,雖然不屬于美國常青藤大學,但是也不錯了,文章也發表得不算太差,美國五年,現在美國待不下去,想回頭又這么難。”

我去書架上拿下鄭列的求職信,鐘書鵬指給我看簡歷中有價值的地方,然后指著最前面的出生年月說:“他還好,還有年齡優勢。那些比他大出七八歲的人,比他更慘,四五年前如果回來,北大清華的教授博導都不成問題,現在想回來,什么優勢也沒有了。我老板說根本不可能有好點的學校要這些人。”

“為什么?”

“水漲船高,很簡單的道理。現在海歸供大于求。你說我出去還有什么意思?”

“那么,你怎么反而能夠留下來?”

“你不知道天時地利人和這句話嗎?”

“哼,既然有本事,總不會沒飯吃。”我拍拍鄭列的簡歷說。

“有飯吃就不會吃回頭草了。我今天事情多,你自己管自己吧。”鐘書鵬說完開門出去了。

我不大喜歡鐘書鵬小人得志的樣子,這家伙書讀到這個份上還是那樣,一不小心就流露出狹隘的小農心理。我這樣說他的時候他則說我是個活在半空中的理想主義者。

我想著怎么樣才能讓今天不那么內疚地打發掉,我不喜歡浪費時間但是常常浪費時間,我沒有靈感的時候,時間在我的無聊和內疚中過去了。

我想了半天,還是想不出來可去的地方。可做的事情。于是,我打開了鐘書鵬的電腦,繼續守株待兔。

他居然在線。

我告訴他我想退貨。

他問我理由。

我說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他復制了一個網頁過來,是購買者必讀,里面有一條,不接受類似于“跟想象不一樣”之類主觀原因的退貨,請想象力豐富的美女繞道。他問我,你買之前沒看過這頁嗎?

我說你這個實物跟圖片相差太大了,你的實物只有圖片上三分之一吧?

他說他完全是實物實拍,而且,每件寶貝的下面他都寫上尺寸的,圖片為了讓客人看清,肯定要拍得比實物大。他讓我用尺子量一量是否有一厘米的出人。

“但是,你說不滿意可以退貨的。”我說。

“我說不滿意可以退貨?你找出來我看看。我說的是如果是假貨可以退貨,你去找相關單位檢測一下,如果不是翡翠我不但全部退給你錢,還會賠償你三倍的錢。”

“就算是翡翠也是那種不值錢的東西。”

“MM,值錢的東西你敢在網上買嗎?你敢買我也不敢賣啊,萬一你退給我假的怎么辦?你手里的那個寶貝也不差的,不信你去你們那里高檔的珠寶店看看,四五倍能買到就不錯了。”

“高檔珠寶店會有那樣的東西?你簡直是個騙子。”

“MM對這行不熟悉,所謂黃金有價玉無價,你有空去逛逛珠寶店就知道了。我不是騙子,你去珠寶店看看就知道誰是騙子了。不陪MM聊天了,我還有客人。”

我剛關了電腦,鐘書鵬又回來了。

“你怎么還沒走?”

“我上了會兒網。”

“你啊你啊,最近好像無所事事的,你還是找個工作來做比較好。”

“放屁,我又不要你養著,你管什么閑事?”

“好好,不說,你的小說呢?上次那個中篇寫好了嗎?已經兩個月了吧?”

“關你什么事情?你煩什么煩,不懂你就別瞎操心。”

鐘書鵬大概已經習慣了,他并沒有反擊我,而是典見著臉過來要抱我,來來來,陪我睡個午覺。

“放你媽的狗屁,出去找三陪去。”我使勁地掙脫開他。

“不知道又發什么神經病了。”他不想跟我啰嗦了,脫了鞋子準備上床。

“你這頭豬,睡吧,睡死你。”我一腳把他的鞋子踢出老遠,走了。

(10)

已經是3月末了,外面卻水一樣的冰涼。春天應該萬物復蘇,生機勃勃,可是,今年我的心情好像早春的天氣。我不知道我為什么如此煩躁,難道是為了白白損失了千把塊錢?或者是這場間接的騙局讓我的自以為是受到了打擊?或者是因為一切都在等待當中?等待沁入骨髓的春寒過去,等待連綿春雨的結束,等待兩三個雜志的終審結果,等待小說里女主人公漸漸地老去,而我該為她做些什么?等待!等待!等待——可能還有些什么,我還沒有意識到的等待,等待是一個讓人漸漸煩躁的過程。

涼子說,生命本身就是一場漫長的等待,煩死了。

如果這時候我想找個人來聊天,還是涼子。我發現,我們雖然在生活中完全不一樣,但是我們在生命中有許多元素那樣的相像。可能是因為這個,我喜歡涼子。

現在,我等待涼子回來,也許她送給我的與眾不同的禮物能夠讓我安靜一點,也許。

我想不到有意義的地方可以去,有意義的事情可以做。

就在這個時候,我的電話響了,我的電話終于響了,一個我沒有記錄的號碼。

我是鄭列。

我說我知道,我的確知道。我不是一直在等待嗎?

于是,我能想象到的一個編織好了的謊言沒有意外地開始了。

如果你有空,請你吃狀元樓小吃,我一直惦記著你昨晚說的小吃。

我在去與不去之間猶豫了一秒鐘,決定去。既然我無處可去,為什么不去?

我們約好了見面的地方,我們誰都沒有提起鐘書鵬,我們的口氣像是久別重逢的朋友一樣,其實我們還素不相識。我不知道,如果我不是那么煩躁,我會不會這樣地失去理智,還是我一直在等待著一場失去理智的放縱?

鐘書鵬現在在哪里?涼子在哪里?葉理在哪里?厭世者在哪里?我在哪里?我們隔著千山萬水還是近在咫尺?我到底愛不愛你?愛不愛呢?我好像是愛你的,但到底是什么讓我這樣煩躁不安?我知道我在走向更加不安的境地,但是,除此以外,我找不到出口。我想要確確實實地把握到我,我在!親愛的,在我無比清醒的時候,我想要的不僅僅是一張一米寬的小床和一個已經被安排好的將來,我想要的我不知道,可能是一場意外,也可能不過就是一個沒有讓我感覺到被騙的現實。

車停在鄭列入住的酒店門口的時候,鄭列第二次為我打開了車門,他把零錢遞給司機的時候,向我很靦腆地笑了笑。

我說:“上來啊,我是來接你一起去的。”

鄭列說:“才兩點半,午飯結束了,晚飯還沒開始,先到上面喝點茶吧,我這里有好茶葉。我知道你喜歡好茶。”

他居然知道我喜歡好茶。于是,我下車了。

鄭列在他自己的房間里為我泡了一杯醇香襲人的雀舌,溫度恰好,濃淡適宜。

我捧著茶杯,我說:“是鐘書鵬告訴你我喜歡雀舌的?”

“不是。”他說,“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你是肯定喜歡好東西的人,我不知道你喜歡雀舌,上午我在茶葉店的時候,在碧螺春和雀舌兩者間猶豫了很久,結果我賭你可能更喜歡雀舌,果然是。”

“為什么?”

“雀舌好看,形狀好看,雖然多放了會苦,但是我估計你會喜歡一點點苦。”

我裝模作樣地將杯子里的茶葉看了一會兒,果然很好看,一片片茶葉尖站著浮在水中間。

“新茶?”我問眼前這個為了我煞費苦心的男人。

“嗯,老板說明前茶,看顏色好像沒錯。”他說。

“你怎么知道我肯定會來?”我問。

“我對自己說,她會來的,我在給你打電話之前已經對自己說了一百多遍了,所以你應該會來。”他開玩笑一樣,站起來為我的杯子里續水。

“嗯。”我笑了,我朝他點點頭,我覺得我們已經認識很久了。

“今天我請客吧。”我說。

“你帶錢包了?”他很認真地問我,我大聲地笑起來,這時候我已經忘了鐘書鵬了。在我面前的是一個可能落魄但是很討我歡心的男人,他讓我的心情瞬間好了起來,僅此而已。

“你以前來過南京嗎?”

“沒有。”他說,“我沒來過,真是第一次。”

“夫子廟去過了嗎?”

“沒有。”

“那么,我們現在走吧,我帶你先去轉轉,餓了我們就去吃飯。”

他說:“好的,這主意不錯,走吧。”

他把手伸給我,我握住了,他拉我起來,接著,拉我入懷。我沒有掙扎,我很乖地在他的懷里。

“再等會兒好不好?”他的嘴在我的耳邊。

“不好。”我說。然后我抬起頭來,我看著他笑著搖頭。

他看了我片刻,笑了,“好的,我知道了,”他說,“走吧。”

當我們走出酒店的時候,太陽露出了一點點的笑臉,頓時,我所有的混亂感覺,比如,煩躁、猶豫、懷疑、不安,甚至偶爾浮起的對鐘書鵬的內疚全都煙消云散了。我將手臂插進鄭列的臂彎里,我說:“你是不是喜歡我?”

他只是愣了一下,然后用另一只手臂圍住了我的肩膀,于是,我們在大廳的外面,呈擁抱的姿勢站立。

我們沒有理睬那輛停在我們面前的出租車,我們不約而同地轉身,我松開了他的手臂我們要返回去。

(11)

如果我說我來的時候沒有想到上床,那么我肯定是虛偽的,但是,我絕對沒有想到,涼子對我的了解竟然如此深刻。

你乖?你要是乖我就是淑女了。

那天晚上我沒有回家,也沒有回到鐘書鵬那里,更沒有去狀元樓,我們一直在床上。中途,鄭列出去了十分鐘,買了足夠我們補充能量的食物,還有一瓶口感很不錯的紅葡萄酒,我們干杯,我們纏綿,我們做愛。鄭列說:“你知道我看到你第一眼的時候想的是什么?”他并不是要我回答,他是在傾訴,他有點醉了,他說:“我看到你的時候,只有一個念頭,我要跟這個女人睡覺,我要把她壓在我的身下,我一定要實現這個理想。”

“你的理想實現得真快。”我撫摸著他說,我覺得我有點愛這個男人。

“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個念頭了,這一年來我整個的念頭都是工作、工作、工作,你知道我投了多少簡歷嗎?你知道我在美國短短的一年換了多少工作嗎?”

“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五年前,當我拿到去美國的簽證的時候,我以為一切都解決了,我以為我的人生從此鋪滿了鮮花。但是這五年,我過得一點也不輕松,你不知道,同一個實驗室里如果你是中國人,你要比其他人付出更多的努力,因為這樣你才不會被人看輕。還有論文,那些根本無意義的論文決定我未來的命運。我以為過了這五年就會好起來了,我會在美國找個穩定的工作,我并不想發財,我就想過那種自由自在什么都不用擔心的;但是,等我想要找工作的時候正好是很多人丟失工作的時候,我滿腦子都是工作、學校,滿腦子都是。你知道我的壓力有多大嗎?最后畢業的一年我整整重了十五斤,你想不到吧?壓力和過度地工作應該使一個人消瘦下去,事實上恰恰相反,因為壓力太大了,人除了吃什么欲望都沒有。我飯量大得驚人,但是并沒有保暖思淫欲,我一點點那個欲望都沒有。偶爾為了想讓她高興一下,但是結果總是很沮喪。你可能不相信,這一年我一點人的欲望都沒有。一直到昨天,昨天看到你,我想了,我感覺到了自己身體的變化。我并不是壓抑以后產生的反應,不是,如果這樣我可以有很多種方法解決。我就是想要你,我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想要一個連錢包都會忘記帶就出門的女人。”

于是,我不乖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可能已經過了一個世紀,我們都把自己折騰得筋疲力盡。這個比我高出一頭的男人,像一個渴極了餓壞了的孩子,不停地不斷地向我的身體索取他需要的養分。而我,像春天的雨,下了還想下。

最后一場大雨是在午夜,我疏忽了,我以為出太陽了,我以為夠了,我意料不到狂風暴雨還沒有來臨。

不,我說,不,太多了,不。但是我畢竟不是風,可以刮去頭頂上裝滿了雨的云。于是,下了。怎么會有那么多雨?已經下了整個下午,下了一個晚上。而那些,不過只還是小雨。

大雨是在午夜來臨的。山雨欲來風滿樓,我已經知道很危險了,我怎么能打開門窗?下了,開始了,不,這不是一場云端的急雨,這是狂風暴雨。我被風卷到天上,又摔到海里;雨卻不停,一陣更比一陣急。我痛了,我受不了了,我聽到有人呼救的聲音長久地響徹云霄,我終于失去了知覺——

當我醒來的時候,他把我緊緊地摟在懷里,他說,太好了,太太好了。他一點都沒有感覺到。我已經淚流滿面。我的眼淚,是為了悼念一場剛剛結束的愛情。

是的,已經結束了,如此完美,還要什么?

我不記得我什么時候離開的,可能是第二天一大早,也可能還在深夜,反正,我走的時候,外面一片寂靜,除了路燈和馬路上找生意的出租車。我衣冠整齊、表情冷漠地說我必須要走。我堅持要離開,并且拒絕他送我。我在房門口向他告別時候說,不要再找我了,你去找工作,不要再找我了。我在賓館外面很容易地就招到了一輛出租車,司機什么也沒有問,他以為我下班了。

(12)

我把自己鎖在那間堆滿了書的小房間里,睡了一天一夜,我知道鐘書鵬來找過我,他拼命地敲門,我聽到了,但是我后來又睡著了。當我終于完全醒來,打開手機的時候,無數條短信和未接電話蜂擁而來。我將手機的芯片拔出來,扔進了垃圾桶。我洗臉、刷牙,然后拉開窗戶,打開電腦,我找到那個寫到第9頁的中篇,摁了一個刪除。跳出來一個提醒:你確定要刪除此文件?我把鼠標移到確定上,輕輕一點,一切都消失了。

門又被敲響了,很急很急,我坐著不動,我知道是鐘書鵬,可是現在,我沒有任何的話要跟他說。

門外的人開始大聲地叫我的名字,不是鐘書鵬,是葉理。

我打開門,葉理臉色蒼白,他看著我,用不可思議的神情看著我。

“你怎么啦?”

“涼子,涼子死了。”

(13)

涼子死在西藏,死在床上,她完成了她的工作,和老板一起喝酒慶祝,后來,他們毫無懸念地上床了。

老板說,他們合作很愉快,不管是工作還是床上,他們在做愛以后還聊天了,他們聊著聊著,忽然就覺得什么都沒有意思。于是他們又做愛,做完了以后發現更沒意思。

涼子說,可能死更有意思。

老板說,我早想死了,但怎么死法才好呢?

涼子說,跳樓死得很難看,上吊也難看,溺死在浴缸里也不好看,那怎么辦呢?

老板說,安眠藥比較好,可是到哪里買那么多的安眠藥?再說,要是買來了又不想死了那不是太沒意思了。看來還是跳樓好。來,我們手拉手一起跳。

他們住在十八樓,跳下去肯定就死了。涼子把窗簾拉開,往下看了看,說,我還是不想跳樓,血肉模糊,太難看。

老板說,反正我們都看不到了。

涼子說,萬一看到呢,萬一我的魂看到呢?

老板說,看不到,一跳下去我們的魂就下地獄了。

涼子說,要不這樣,你把我卡死,然后你跳樓。

涼子覺得自己這個主意太棒了,老板也覺得這個主意不錯,他們誰都沒有再問一次對方是不是真的。三分鐘以后,涼子的身體軟了。老板松開了手,身體也軟了,他像涼子一樣拉開窗簾,打開窗戶,但是他沒有力氣跳下去了。于是,他在涼子的尸體旁邊睡著了,他睡到天亮,起來上街想買安眠藥,沒買到,然后他買了一把刀,一把很鋒利的刀。他帶著刀來到涼子的尸體旁邊,把刀對準自己的左胸膛,只要狠狠心,他就什么都不欠了。但是,刀只是割破了他一點皮,他痛,于是,他住手了,他想最好不痛就死。他又在涼子的尸體旁睡了一晚上,清晨拉開窗戶,還是不行。后來他實在受不了了,他無路可走了,只好向警察報案,他殺了一個叫涼子的女孩。

事情的整個經過都是那個老板說的,他發誓自己沒有說一句謊話,的確是那個女孩要求他卡死她的。但警察不相信,他們排除了很多種可能性以后,留下了奸殺的嫌疑。老板說,是涼子先暗示他要上床的,他對這個并不熱衷,但涼子很年輕,很有活力,所以他們做了兩次,兩次都還不錯。怎么會是奸殺呢?

后來的結果是這樣的,大概過了兩三個星期,涼子的老板為了讓警察相信他的話,交代了一件五年前的舊案:他說他的妻子是他殺的,而不是被判死刑槍決的那個小伙子,小伙子其實是他妻子的情人。

死刑!

當法官的判決落地生根的時候,很多人聽到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氣說,天啊,我總算找到最好的死法了。

鄭列后來還是回到美國去了,鐘書鵬說,我早就猜到了,鄭列不會留下來。

厭世者此后再也沒有跟我聯系,他是上了天堂還是下了地獄?

葉理,據說因為經濟危機客人明顯減少,旅行社和兼職導游解約了。他說他還是想去日本。

我不想寫作了,一時我還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我覺得我的人生需要重新開始。我把書一本本地又從鐘書鵬那里搬回來,鐘書鵬說,你先別搬,再想想。

我說,還是搬了好,一切順其自然。

責任編輯 宗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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