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凡利
山東省作協會員,現在滕州市文化館創作室從事專業創作。一九八九年開始發表作品。先后在《天涯》《莽原》《大家》《紅巖》《江南》《時代文學》《長城》《芙蓉》《北京文學》《散文》等文學期刊發表中短篇小說二百余篇,散文一百五十余篇。作品獲“首屆吳承恩文學獎”“齊魯文學獎(提名獎)”等省以上文學獎十余次。
魚在水中游泳。
在水中,魚把自己游成五月的榴花,綻放著生命那無邊無際的光華。那火苗一樣燃燒的激情會讓你感到所有的一切竟是那樣的不堪一擊。你虛幻出的夢想就似海市蜃樓,就似曇花一現,就似用冰雪雕出的樓房,在六月炎炎烈日下轟然倒塌。這個時候,你才知道什么是真實,你才會心平氣和,你才會知道你以前的追求和努力是那樣的荒誕,是那么的不合時宜,你的痛苦就會是洶涌的波濤,漫無涯際地淹沒你。在痛苦和磨難里,你總是相信自己是風中的旗,用不屈和頑強昂揚出自己鮮活的性格,喊出自己那錚錚帶有金屬質地的聲音。
平靜吧!
我知道你傷痕累累,傷口似斑馬的花紋一樣開滿了身上的每一個角落,就似三月那滿山遍野的花朵燦爛著它的季節,所有的芬芳鋪天蓋地,我知道,那是你的苦與疼,灼燒著你脆弱而敏感的心靈。你無法平靜,好似山頂上滾下的一個碌碌,無法停止自己那一往無前的腳步。這個時候,所有的忠言,所有的挽留和阻擋都似一面紙做的墻,在你的腳下被輕而易舉地跨越。直至山腳下的一個泥沼,那臭氣熏天的淤泥才留住你仆仆風塵的雄心和壯志。于是你失意,你哭了,淚水似六月的梅雨,連綿了那個季節,使那些日子的腳步泥濘起來。
你總是感覺你走不出這個季節,因為這個季節使你萬念俱灰,你所有的奮斗與心血都在這個季節化作一縷青煙隨風而逝。其實,這個時候,你最好的辦法就是走出屋子。屋外有茁壯的陽光。當然陽光的笑容依舊那樣慈祥那樣寬容、那樣含蓄那樣高深莫測,那樣讓人周身生出暖意,蕩起幸福甜蜜的韻致。這個時候,你最好什么也不要想,就如現在,端坐在池塘邊,看水,水在蕩漾,蕩漾出水的波瀾。那時魚就把水游成了一種滋味。望著魚尾的擺動,你就進入了一個故事。
這是征途上的事。
踏上征途是每個生靈注定的路。你別無選擇。就似魚在水中游泳,游出水的鮮活。這是水的幸福。是水充滿靈性的所在。當然,魚的辛苦魚的歡樂都付之于水。于是水因魚而清,魚因水而活。魚把生命的歌聲嘹亮成水的魂,搖曳成粼粼的波光,活在觀者的目光里。
于是你就為魚幸福。透過水面,你雙目深情地望著那莊稼一樣飽滿的魚,你想在水中游泳,這是魚注定的命運,就似腳,一出生就得走路,無論晴天還是雨天風天雪天,都得要走下去,誰也修改不了。這時,你不禁為腳悲哀,你明白,腳走路是為了自己長大,是為了更快地融入泥土。這時,你仿佛恍然大悟,你猛然發覺魚在水中其實是在安慰一個騙局,無論魚游得多么歡暢多么幸福,但魚永遠是桌上的一盤美味,最終以一種優美的姿勢游入人的腹中,然后又游回土地,變為泥土。就像人從一枚精子變成人又變成一抔黃土那樣讓人欲哭不能欲笑不得。
這時候,那尾魚擺動著她嫵媚的身姿,在你跟前來來回回地穿梭,那一身的天真和無邪就像剛剛踏上征途的你。那時你全身透明,晶瑩得似一塊水晶。那時,天是那樣的藍,水是那樣的清,草是那樣的綠,所有的一切都值得你去放聲高歌。那時,你覺得活在人世間真是件幸福無比的事。你接觸過的人都是你的親人,你相信佛經上那句話:千年修來同船渡。你相信周圍那么多動人的笑容和親切的微笑是多少萬年修來的。這是緣,于是你倍加珍惜。你相信你身邊的每一個人。你就用刀剜開自己的胸膛讓他們看你心的顏色,去品嘗你的血是否有腥氣。他們喝了你的血說不腥你就會手舞足蹈,說有腥氣時你就會如喪考紕,他們的每一句話都會讓你受寵若驚,包括騙子包括賭徒包括妓女包括女巫包括雙手沾滿鮮血的劊子手。你幫他們數錢,數你的賣身錢,你把錢數得一清二楚分文不少,然后再放入他們的口袋。他們的口袋很深,似一道永遠填不滿的深淵,那時你就有些驚愕,你不明白他們要這么深的口袋干啥。你看到他們香腸一樣肥厚的手拍你的肩,親切地 拍打,之后說真乖、是個好孩子之類讓你甜蜜無限的話。這個時候,你滿臉三月桃花的絢麗,你的笑聲大珠小珠落玉盤般清脆動聽,響徹了那個季節。當然已近深秋,樹葉開始鯤黃,天空開始高遠,就有風兒開始刮起。風開始很穩重,也很清澈,似開春的溪水漫過,涼津津的妙不可言。可過了不久,風便渾濁了,便有一些硬硬的東西長在了里面,像樹枝,又像石塊,扔打得你的身上出現傷痕。
這個時候你還沒有覺察出。你想,快到冬天了,你還帶著一副爛漫的笑容。其實,你再笑也笑不成一朵花。在他們的眼里,你的笑容只能說明你是弱智你是枯木不可雕你是一個凡夫俗子。但你有知覺,你發現冬日是跑著來的,來得急急匆匆勢不可擋。那時你全身開始顫栗,因為你還只穿著背心和褲衩。只穿著這些是走不出這個季節的,你很清楚。這個季節有寒流有風雪有滴水而成的冰,懸掛在這個季節的角角落落,像這個季節的果實一樣豐碩,你明白你需要一些衣物來遮遮自己的軀體,讓肌膚保持著鮮紅的顏色和適宜的溫度。你還需要一間房子。當然,房子不要多大,你只想有一個能放一張床的地方,好讓你在漫漫長夜里休息自己那疲憊的身心,以便在明天更好地像蠶一樣抽絲。這并不是多高的奢求。你知道你所付出的汗水和所創造的價值遠遠地超過這些,可你剛開口,他們就打著呵欠從你的跟前溜走了,溜得很快,原先給你的笑容此時已像變質的食物,只有你滿懷希望的茫然在那個空間里為你哭泣。
這個時候你像是明白了一些。當然,你還沒有像佛一樣全部悟透。其實塵世上東西是不能悟透的,一透就沒有意思了,就赤裸了,就似我們偉大而又崇高的人一樣脫光自己站在朗朗的陽光下,自己的氣質自己的修養自己的文雅自己的風度也全都不翼而飛,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的丑陋與可笑,還有性欲及占有的獸性。
你真不明白他們的所為。你想人真有意思,穿上衣服就能分出三六九等,就分出了君臣分出了貧富分出了貴賤。你想衣服的確是好東西。雖然那個時候你不太明白,他們那甜得似蜜的笑容哪里去了,怎么說變就變,說無就無,。其實那是他們穿在臉上的衣服,我們叫它面具。現在一些都市里專門出售。前段時間很廉價,一角錢就能買兩個,只是你不知道罷了。
這是你的悲哀!
你就想冬日來了你去哪兒呢?哪里是你的棲身之地呢?現在的這兒喜歡你,你知道那是你身上還有最后的一絲油水沒被榨盡。你環顧一下四周,四周了無人跡,好似你家鄉的曠野,只有野風吹動衣角的聲響敲打著你的耳膜。你這才發覺自己手無寸鐵身無分文。原先從村莊帶來的那些有著清新泥土一樣的東西已被你當作禮物送給了當時你頂禮膜拜的長者與恩人,還有那戴著面具的密友和口是心非的同志。你這時才明白,你在這塊土地上的嘔心瀝血和含辛茹苦其實最終換取的是一個玩笑;你這才發現二十年來,你從鄉村苦苦掙扎,踏著泥濘跋涉到城市而得到的結局僅僅是一個黑色幽默,只不過,你笑出的聲音里,充滿了血。
你這時覺悟了,好似面壁九年的達摩瞬間開了天目,看透了塵世間的一切原理:萬物皆空。那時你才真正明白了,你苦苦追尋的理想與慘淡經營的事業竟是那樣的脆弱,那樣的不堪一擊。
這個時候你發現魚在你面前自由自在地游動的目的還是把自己游成魚——一種活在水中的生命個體,能使水永遠保持清冽的生命存在。你看著魚,你看魚是羨慕魚,羨慕魚有漂亮的雙鰭,羨慕魚無拘無束的自由和放肆。可魚也在看你。魚用智慧的眼睛望著你。魚想對你說:你和我一樣,也是塵世上的一道菜。魚說了,聲音很大,于是,你的面前便升起一串水泡。
可遺憾的是你沒有解開這一串水泡里所蘊藏著的密碼和玄機。你知道你從城市又回到鄉村這并不是一次失策。你想起小時侯玩的游戲“老鼠十八洞”,那個時候你裝扮的是一只貓,和你唱對臺戲的“老鼠”每次都被你輕而易舉地抓獲。那個時候你是一只成功的貓。你知道你的成功完全歸結于你嫻熟那個游戲,并深懂其中的步驟和規則,所以你做起游戲來有條不紊胸有成竹。你游刃有余有一肚子的把握和信心。而“丟手帕”這樣簡單的游戲每次挨抓的都是你。在“丟手帕”的游戲中,和你唱對臺戲的那只“老鼠”卻是一個十分出色的優秀勝利者。每次他在你身后走過時,都讓你毫無察覺,等到把你抓到時,那條可惡的手帕卻像罪證一樣明目張膽地躺在你的身后。你垂頭喪氣地站到了圈內。那時你才發覺,“老鼠”的手段并不高明,那時,你心里充滿了懊悔和悔恨,但有一點你很理智,那就是,在這個游戲中,你這只“貓”永遠不是“老鼠”的對手。
你現在才真正明白,你在城市里的勞作其實還是遵循著“老鼠十八洞”的技巧,殊不知,這里玩的卻是“丟手帕”的游戲。你沒有進入這個游戲。
你的失敗,從一開始就注定了。因為你不是這個游戲場的人。你的性格你的氣質和這個游戲格格不入,所以說被開除出局或清退出場是早晚的事。只是一開始你心里不平衡,你會耿耿于懷,是的,沒功勞有苦勞,沒苦勞你也有疲勞,他們怎么能這樣做過河拆橋卸磨殺驢的事呢?
可畢竟做了。這時,你望著池塘里的魚,你明白了你也是一條魚!
你知道,魚在水中游動其實就是魚和水的游戲;你知道,你不如魚,因為魚明白,只有在水中,它才會游出魚的優美魚的神韻,因為水是它的天空。所以它隨心所欲地游動,把生命張揚到一種極至的美妙。
你開始由衷地佩服魚。當然,這是2008年秋日某一天的下午,你終于明白了魚。于是,你便對著池塘,對著池塘里那尾游動著的魚,深深地鞠了一個躬。
你想,最好,你也做一尾魚!
(責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