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地域文學 《白鹿原》 關中方言 語言張力
摘 要:《白鹿原》表現陜西關中地域文化,有其獨特的文學審美取向。本文從語言張力的角度討論《白鹿原》在中國現當代文學中的作用和成就,具體分析了這部小說中關中方言的使用與彰顯文學表現力的關系。
長篇小說《白鹿原》是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的一座高峰,作品以渭河平原上白鹿村的歷史變遷為背景,圍繞白、鹿兩家幾代人的爭奪和沖突,全方位地展示了中國農村五十年的政治、經濟、文化狀態,被認為是“民族秘史”、“雄奇史詩”。對《白鹿原》取得的成就,評論界已有豐碩的研究成果,但我們也看到,對陳忠實小說語言的具體研究,尤其是方言運用的具體分析仍是一個薄弱環節,正如何西來先生所說:“還缺乏細致深入的研究,缺乏有系統的,令作者和讀者都信服的舉證?!雹俦疚膹奈膶W語言張力的角度對《白鹿原》的語言作具體的分析。
一、文學語言的張力
從語言張力這個特定的視角觀察中國20世紀文學的發展,可以看出文學語言能力的長足進展。大致說來,“五四”時期掀起的白話文運動,在向著白話一個方向的發展中,中國語言的能力實際上是比較薄弱的。我們只要看看魯迅先生那一時期的著名雜文《我之節烈觀》和《我們現在如何做父親》以及收入《熱風》中的那些隨感錄,就可以感到“五四”時期白話文的單薄,與他30年代雜文語言的絢爛多姿形成鮮明對照。駱寒超的《中國新詩史》也批評過胡適“五四”時期的白話詩采用的語言策略存在著同樣的缺陷。從文藝大眾化開始,中國文學語言的張力則更多地表現為書面語和口語或方言的對峙。1948年香港發行的《大眾文藝》上,郭沫若、茅盾、邵筌麟和馮乃超等人關于方言文學的討論可謂對于這種趨勢的一個總結。②
趙樹理是20世紀40年代后文學民族化的代表人物,他的小說力圖把經過自己提煉的口語作為唯一的文學敘述語言,在他的小說里,語言是以線性的、一元的狀態呈現出來的。時代的審美取向的限制和趙樹理對民族文化認識上的褊狹,“束縛了他的藝術手腳,很難更為深廣地表現中國農村的歷史性變革,很難在一定的篇幅里展現更為復雜的矛盾和宏大的場面”③。
進入新時期,中國文學的語言也獲得了從未有過的多姿多彩。如王一川先生研究指出,賈平凹獨創了“今中涵古”的語言特征,即“在現代漢語結構中嵌入少許古代文言詞或古代白話句式,形成所謂文白雜糅局面”,“顯示賈平凹在白描式語言方面的鮮明個性特征”④。在地域文學的形成與發展中,方言對于文學語言的侵入,更是一個令人注目的現象。這種語言現象在最直接的意義上,形成了普通話書面語與各地方言雜糅帶來的特殊張力。陳忠實以《白鹿原》為代表的關中地域小說在這方面更是取得了杰出的成就。
二、《白鹿原》中方言詞語和普通話詞語的互補
關中是周秦的發祥地,漢唐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關中方言因其深厚的歷史文化的特殊背景,造就了語言系統中詞匯的極其豐富和多彩?!瓣冘姈|征”的作家群“近些年來,對作為地域文化的秦地方言給予積極的創造性的使用,這一點幾乎成為秦地近年比較活躍的小說家的一種共識”⑤。
我們對《陳忠實文集》五卷本⑥中的關中方言使用情況進行了量化統計,結果表明:第一,陳忠實小說中的關中方言非常豐富,數量之多,簡直是一個關中方言集成;第二,陳忠實在不同創作時期使用方言是不均衡的,其中20世紀90年代以后的作品,尤以《白鹿原》為代表,方言成分使用最為豐富。這表明,隨著陳忠實創作的不斷成熟,對方言的使用更加自主自覺。小說《白鹿原》中,陳忠實注重關中方言和普通話這兩種語言材料的區別和調配,并且將方言和普通話的使用作明顯的分化和對立,形成了亦莊亦諧、大雅大俗、相得益彰的效果,增強了小說語言的張力。
陳忠實在小說的敘述語言中尤其是寫景敘事時,多采用典范的漢語書面語,充分發揮書面語詞匯豐富細膩的優長,極顯其“雅”,在人物的對話中則盡量使用活潑生動的方言詞語,以凸顯地域性人文特征和人物的地域色彩,又極顯其“俗”。20世紀的中國文學中,通過漢語書面語和方言的對接,有意識創造文學語言張力方面,陳忠實達到了一個高峰。
(一)《白鹿原》中的人物語言多用方言的詞語、語調,很富于口語色彩。如第十三章中白嘉軒和兒子孝文的一段對話:
孝文走進軋花房,神色慌張地說:“校長領著先生學生滿街上刷寫大字。滿墻上都是‘一切權力歸農會’?!r協’是弄啥哩?”白嘉軒繼續往機口里扔著棉花團兒,頭也不轉地說:“這跟咱屁不相干嘛!你該操心自己要辦的事。”……過了多日,孝文又一次忍不住大聲說:“黑娃把老和尚的頭鍘咧!”白嘉軒轉過臉依然冷冷地對驚慌失措的兒子說:“他又沒鍘你的頭,你慌慌地叫喚啥哩?”孝文抑止不住慌亂:“哎呀這回真個是天下大亂了!”白嘉軒停住腳,唽唽唽的響聲停歇下來:“要亂的人巴不得大亂,不亂的人還是不亂。”他說著跳下軋花機的踩板,對兒子說:“上機軋棉花。你一踏起軋花機就不慌不亂了。哪怕世事亂得翻了八個過兒,吃飯穿衣過日子還得靠這個。”
白嘉軒是個關中農村的族長和家長,堅持和奉行的是祖上傳下的“耕讀傳家”傳統,他對這之外的各種“折騰”沒有興趣了解和參與,他是一個地道的農民,他的語言也是地道的方言,“弄啥”、“叫喚啥”、“翻了八個過兒”、“屁不相干”及語氣詞“哩”、“咧”的使用,十分逼真地營造對話的語境,表現白嘉軒的做人之道和倔強性格,使人物具有活生生的真實感。
《白鹿原》的其他一些人物語言也都有這樣的特點。如白鹿倉總鄉約田福賢勸白嘉軒為鎮嵩軍征軍糧時說道:
“嘉軒你咋瓜咧?好漢不吃眼前虧!這桿子河南蛋兒全是些餓狼二(毛求),殺人連眼都不眨。你是個明白人咋能硬頂硬碰自己吃虧?”
這里的“瓜”、“桿子”、“二(毛求)”、“咋”、“咧”等都是關中方言詞匯,口語化的方言詞、短的句式,都生動地刻畫了田福賢見風使舵的、急于事功的形象。這與白嘉軒“處亂不亂”、做個“實實在在的莊稼人”的人生態度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二)《白鹿原》的敘述語言基本是普通話書面語,在人物的矛盾沖突和事件的曲折變化中起到了鋪墊情節、調整節奏等作用。如第三章開頭對白嘉軒的一段描寫:
白嘉軒走進白鹿鎮的中醫堂,擺出的面孔和他的心境正好相反。他心里燃燒著熾烈的進取的欲火,臉孔上擺出的卻是可憐兮兮的無奈,疲憊憔悴的神色令人望之頓生憐憫。
再如第十三章結尾對白嘉軒的一段描寫:
這件事使朱先生頗傷了腦筋,他翻閱著歷代縣志,雖然各種版本的縣志出入頗多,但關于滋水縣鄉民的評價卻是一貫的八個字:水深土厚,民風淳樸。朱先生想:在新修的縣志上,還能作如是的結論嗎?
這兩段描寫,文字工穩細密,幾乎每句中都有定語或狀語的修飾,描寫白嘉軒的“熾烈”、“疲憊憔悴”、“頓生憐憫”已是典型的書面語,描寫朱先生的文字中更是用了文言詞“頗”、“如是”和整散配合的句式,把書面語的特點發揮到了極致,表現了人物的心理深度和文化深度。
《白鹿原》景物描寫不多,還常常和寫人結合在一起,但都很美,有濃郁的抒情色彩。如第四章的一段描寫:
田野已經改換過另一種姿容,斑斕駁雜的秋天的色彩像羽毛一樣脫光褪盡蕩然無存了,河川里呈現出一種喧鬧之后的沉靜。灌渠渠沿和井臺上堆積著從地里清除出來的包谷稈子。麥子播種幾近尾聲,剛剛播種不久的田塊裸露著濕漉漉的泥土,早種的麥地里已經泛出麥苗幼葉的嫩綠。秋天的淫雨季節已告結束,長久彌漫在河川和村莊上空的陰霾和沉悶已全部廓清。大地簡潔而素雅,天空開闊而深遠。
這段描寫整個用普通話書面語,“斑斕駁雜”、“喧鬧”、“彌漫”、“廓清”等詞語雅致優美,極力渲染了田野的美麗,令人向往。在這之前的前三章中白家遭遇了太多的不幸,現在所有的事情都已經好轉,此處用這樣濃墨重彩般的寫景,表達了白家擺脫厄運、柳暗花明的暢快和對充滿希望的未來生活的憧憬,“廓清”的語義當然不僅指“陰霾和沉悶”的天氣,還指白家以前的所有晦氣。在前面幾章的快節奏的敘事后,具有抒情色彩的寫景也有很好的調節節奏和氣氛的作用。
三、《白鹿原》中方言口語詞和方言熟語的互補
“陳忠實是農民的兒子,對農民階級有著非同一般的深厚感情和獨到理解?!雹呤褂藐P中方言來描寫關中的風土人情,陳忠實有著得天獨厚的條件。陳忠實在《白鹿原》中大量運用通行于關中民間的口語詞匯、采擷挖掘積淀著深厚地域文化特色的成語、慣用語、諺語等熟語,使語言具有更豐富的表現力,突出了這部小說的文化沖突和地域特色,這是其被稱為“民族史詩”的重要因素。
《白鹿原》中使用的民間熟語就有三十多個,如“羞先人”、“吆老鴉”、“爬后墻”、“胡吹冒撂”、“歪瓜裂棗”、“瓷錘愣種”、“雀兒頭戴不起王冠”、“財東家慣騾馬,窮漢家慣娃娃”、“肚子里沒冷病不怕吃西瓜”、“露水沒籽兒閑話沒影兒”等等。這些諺語、俗語、慣用語風格典雅、說理性強、語義深刻;小說中的方言口語詞更是豐富,如“諞”(聊天)、“浪”(玩兒)、“咥”(吃)、“麻達”(麻煩)、“賊娃子”(小偷)、“品麻”(傲氣)、“瓜”(笨)等,這些詞語口語色彩濃,與民間熟語互補,與這部作品渾厚凝重的風格相適應。
小說中方言口語詞和民間熟語在塑造人物形象時有明顯的側重,如作為傳統文化的代表人物白嘉軒、朱先生、冷先生及鹿子霖等口語中兩者兼有,而矛盾沖突的另一面——對封建傳統文化叛逆和挑戰的白孝文、黑娃、田小蛾、田福賢等則較少使用熟語。
白嘉軒作為族長,有著絕對的威望和自信,他奉守的是祖輩相傳的家教和族規,他的話里有不少凝縮著世事哲理的諺語,小說第八章寫道:
百姓亂口紛紛,咋個說了算?聽張三的聽李四的,還是聽王麻子的?……古人說,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嘛!
這里的“家有千口,主事一人”,用諺語說道理,話語凝練,語義豐富,表現了白嘉軒的精明、自信和執拗的性格特點。
《白鹿原》中的朱先生是一介布衣,卻又是圣人、智者和預言家,白嘉軒十分敬重這個姐夫。小說第二章寫道:
“房是招牌地是累,攢下銀錢是催命鬼?!边@是圣人姐夫的名言之一,鄉間無論貧富的莊稼人都把這句俚語口歌當經念。
朱先生是平民的哲學家,是民間的高人,他總結的生活哲理成了“俚語口歌”,也成了白嘉軒的治家守則。這個名言,話語很普通,但是“凡人們絕對信服圣人的圣言而又不真心實意實行”,實踐朱先生的哲理才是劃分“圣人”和“凡人”的分水嶺。朱先生用最普通的話揭示了深刻的生活哲理,這是朱先生的高明,也是陳忠實善用語言的高明。
《白鹿原》第四章中在白鹿兩家為買李家寡婦土地的爭斗中,鹿子霖對父親說:“這是白嘉軒給我蹺尿騷哩!”“蹺尿騷”是關中的慣用語,是“欺負、羞辱”之義。鹿子霖在已經上了一回白嘉軒的“換地”圈套,在這次“買地”中他不能再敗下陣來,在鹿子霖劍拔弩張的陣勢下,用“蹺尿騷”來表達鹿子霖的憤懣和好勝,形象、準確,又因其具有地方口語色彩而獨特新穎,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白鹿倉總鄉約田福賢粗暴、殘忍而且世故,他的話里用的是口語化的關中方言,極少使用方言諺語、俗語。如他反攻倒算后在戲樓上整治農協會員時說:
這十個死狗賴娃當中還有三個人沒有說話。這三個人是好漢!賀老大你這個老家伙,愛出風頭愛上高臺,今兒個讓你上到桿頂,你覺得受活了?碎娃子不知辣子辣,你這個棺材瓤子也不知道嗎?
田福賢的話張狂而又粗俗,幾乎句句都有罵人的詞語,“死狗賴娃”“今兒個”“受活”“碎娃子”“棺材瓤子”一個個方言土語的連續使用,似乎再現了那種聒耳的破口大罵的場景,當然也就真實地表現了田福賢反攻倒算的瘋狂相。
“就豐厚性和博大精深而言,《白鹿原》顯然在當代小說中是無與倫比的?!雹喾e極調遣運用關中方言使小說語言富有張力,是達到這一藝術境界的重要原因。
作者簡介:韓承紅,陜西教育學院中文系副教授。
①何西來:《〈白鹿原〉評論集·序》,《〈白鹿原〉評論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4頁。
②錢理群:《〈大眾文藝〉研究》,載于許紀霖編《二十世紀中國思想史論》(下卷),東方出版中心,2000年第一版,第532頁。
③溫儒敏、趙祖謨:《中國現當代文學專題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1月版,第209頁。
④王一川:《語言形象美學引論》,廣東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79頁。
⑤ 李繼凱:《秦地小說與三秦文化》,湖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94頁。
⑥ 陳忠實:《陳忠實文集》,太白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
⑦暢廣元:《陳忠實論——從文化角度考察》,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24頁。
⑧ 黃國柱:《給歷史注入生命和靈魂》,《〈白鹿原〉評論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62頁。
(責任編輯:呂曉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