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南城公安分局黨委會議紀要——
時間:2009年7月2日上午九點
地點:周立昌辦公室
記錄:邢燕
出席人員:黨委書記周立昌,副書記張文,委員劉行、馬嘯嘯、孫明德、單小娟(殷如意缺席)
列席人員:刑警支隊副支隊長郭連生
會議首先請郭連生介紹6月30日抓捕我市頭號毒販亞明的過程(以下簡稱630案)。630案抓捕失敗,不但亞明逃脫,而且用于誘敵的三公斤毒品也丟失了,雖然這三公斤毒品是假的,但是真的三公斤毒品也從保險柜中消失了。這是近年來我局發生的重大事故。在這件事上,黨委委員、刑警支隊長殷如意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會議決定:免去殷如意刑警支隊長的職務;任命郭連生為刑警支隊長。
會議決定:由周立昌局長和郭連生支隊長調查630案。
1
9月30日上午11點29分,林多多在臺基廠大街4號樓前的報亭旁打了一個哈欠。一開始,他盡力克制突然襲來的困意,但困意像一只爬進衣服里的小蟲子一樣讓林多多不得不伸起雙手張開嘴巴打了一個哈欠,這是一個何等愜意的哈欠。林多多雙手伸向天空,頭仰了起來,身體向后弓著,像一個反寫的字母C?!鞍 钡穆曇魪乃母骨煌ㄟ^喉嚨輕輕地滑出,像一朵蒲公英沖上天空,散開了,無數個小降落傘一樣的蒲公英在天空中隨著空氣飄散了……林多多身體里的困意也隨著小降落傘消失了。當他把雙手慢慢地從頭上放下來的時候,他的眼睛里突然出現了驚慌,隨之這驚慌像一陣冰涼的風浸入他的全身,林多多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手抓住耳麥,用發抖的聲音喊:支隊長,3號目標跟丟了……
一只手在林多多身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林多多反應迅速,反腕扣住這只手一個轉身。這瞬間林多多聽見有人“哎喲”一聲,同時他也看清了面前站著的人是莫蘭。林多多嘆了一口氣,覺得汗如螞蟻布滿了全身。林多多問莫蘭你來干嗎。莫蘭說林多多你也真夠狠的!我的手快被你弄斷了。松手呀!莫蘭的話讓林多多發現自己還抓著莫蘭的手,他連忙松開手,嘴里還用英文說著“對不起”。
莫蘭的眼睛里閃動著淚水,揉著那只被林多多扭過的有些發紅的手腕,從書包里拿出一個紙盒塞到林多多手中。林多多問是什么。莫蘭說是漢王掃描筆,你不是早就想要嗎。說完目光幽幽地掃了一眼林多多。林多多的心被這目光蜇了一下,有點酸疼,正想說點什么去安慰一下面前的莫蘭,耳麥中傳來支隊長郭連生冷漠的聲音:林多多,你馬上回隊里來。林多多的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他咬著后槽牙擠出了一個“是”字。此刻他的心情糟糕透了,再也沒有心情去向莫蘭說些什么了。
林多多命令自己轉身走,走出幾步后,聽見莫蘭在后面柔柔地說:你就走了?他的腳步并沒有因為聽見莫蘭的聲音而停止,只是放慢了速度,僅僅是三五步放慢了速度,隨后又加快了步伐,同時舉起左手沖后面擺了擺之后就跳上一輛剛進站的9路公共汽車……
莫蘭沒有追趕林多多,只是站在原地看著林多多跳上公共汽車,看著公共汽車門關上,開走……她原本渴望林多多會從公共汽車的玻璃窗探出頭或是伸出手表示一下,但什么也沒有發生,公共汽車絕塵而去。莫蘭原本熱淚盈眶的眼睛因此干枯了,好像傳說中的故事,一眼泉水涌動的井,瞬間水消失得無影無蹤。
郭連生看見林多多推門進來,用手指著一把轉椅示意他坐下。林多多走到轉椅前猶豫著,他知道這把轉椅屬于前任支隊長殷如意。殷如意是一位很有傳奇色彩的刑警,破過很多重案,可惜他剛剛五十歲就陷進一樁說不清的案件中,并為此受傷成為植物人,至今躺在醫院里。
林多多是殷如意受傷后從特警隊調進刑警支隊的,和殷如意不熟。唯一打過一次交道是在幾年前全局表彰大會上,殷如意上臺領獎,他去獻花。殷如意接過花說,你就是特警隊的林多多吧,好身手。不等林多多回答,他就被人催著下臺了,一路他都在想殷如意怎么知道他身手好的。
那天搬家,林多多拎著這把快散架的轉椅準備扔進廢品車,支隊長郭連生從他手里奪了過來,也不容林多多說什么,就舉著這把造型拙樸的20世紀80年代生產的轉椅走進新辦公室。后來,郭連生把這把轉椅修好了就放在辦公室的角落里,一直這么放著,落滿了塵土也不擦?,F在,這把轉椅被郭連生放在辦公桌對面,不是和郭連生面對面,而是轉椅背對著郭連生。布滿塵土的轉椅背上清晰可見郭連生拎這把椅子時留下的手印……
林多多猶豫片刻,還是在這把轉椅上坐了下來,當他的屁股落座時,對面墻上徐徐降落了一塊幕布。這是愛普生EMP795投影儀專用幕布,屏幕比例4 :3、重量5.8公斤。這還是他建議郭連生買的呢。
馬上他聽見了郭連生的聲音:林多多,你是什么時間告訴我目標丟了的?
郭連生的聲音突如其來,在空蕩蕩的辦公室走來走去,最后走進林多多兩只耳朵里,嗡嗡的。林多多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這哆嗦就像憋了很長時間小便終于可以放水時的哆嗦一樣不由自主。林多多一邊罵自己的哆嗦——他怎么能讓郭連生的聲音嚇得哆嗦了呢,一邊拿出手機看和郭連生的通話時間。
郭連生又說話了:先不要急著回答,先看屏幕。
林多多在屏幕上看見了自己??匆娮约涸谂_基廠大街南側的人行道上行走,一會兒慢一會兒快……林多多穿著一套今年流行的耐克健步裝和網式走步鞋,耐克棒球帽倒著扣在頭上,鼻梁上架著的也是耐克專用的太陽鏡,這太陽鏡是一臺微型攝像機。手腕上的手表是專用步話機,與耳麥無線相連。
林多多前面十米是一個女人,也是一身休閑裝扮,女人走路的姿態很像他認識的一個人,不過那個人沒有她這樣豐滿,女人穿的衣服的牌子林多多認識,叫愛瑪士。女人這一套衣服可以買一輛夏利車。女人的衣服很艷,是粉紅色,在人群中很是顯眼。林多多盯著屏幕上的林多多在跟蹤這個女人,時前時后,時停時走,這一套尾隨技術如果讓刑警學院的董倩老師評分的話肯定是優。
這時,林多多心里想,屏幕里的林多多是坐在這布滿塵土的轉椅上的林多多嗎?
郭連生的聲音又在林多多耳側響起,林多多,集中點精神看。
林多多看見自己尾隨著穿粉紅色愛瑪士牌子衣服的女人來到臺基廠4號樓下,女人走進一家叫大方的外貿服裝店。林多多熟悉這家店,他同喜歡名牌的同事常常到這里淘物美價廉的甩單貨,同時他也知道這家店沒有后門,女人進去后肯定還得從這扇門出來。林多多在距離大方店十米遠的街心公園里的報亭旁站著,身體靠在報亭上,就在這個時候,一股突如其來的倦意襲來,林多多看見自己伸起雙臂,手舉著打了個哈欠,同時,林多多也看見了,在他打哈欠的時候,在粉紅色衣服上套了一件全白T恤的女人從大方店里出來,坐上一輛停在便道上的電驢子走了……
林多多看傻了!
郭連生說,你這個哈欠打得真是時候,目標丟了不說,你知道我們浪費了多少人力物力嗎?
林多多抬起頭看著郭連生,嘴角輕輕地顫抖著……他想站起來……
郭連生雙手放在林多多的肩上說,你給我坐好,嘴巴不要抖,想哭了吧!你不總說你是個男人嗎?告訴你,男兒有淚不輕彈!
林多多的嘴角不顫抖了。郭連生的一番話讓他欲哭無淚。他猛地站了起來,這個動作讓雙手一直按著他雙肩的郭連生踉蹌了幾步,幾乎跌倒。好在郭連生反應敏捷,就勢順手一帶,林多多也隨勢倒在地上,不過林多多右手著地一個側挺,人又站住了,同時伸出左手扶住郭連生說,支隊長,沒摔著吧?郭連生滿臉漲紅喘氣微粗,他甩掉林多多扶他的手,神情惱怒地看著站在對面的林多多。郭連生明白,就從剛才常人看不出的幾個動作中,自己根本不是林多多的對手。真看不出,林多多是什么時候長了功夫。想到這里郭連生笑了,林多多,功夫見長呀!
林多多有點緊張的臉上露出幾許羞澀,師傅,和您比我是小兒科。林多多說這話是真心的,他不能以剛才的那幾下判斷郭隊功夫的深淺。他突然站起來,一來不愿有人控制他,二來他是真不愿坐那把布滿塵土的轉椅。
郭連生卻從林多多的話里聽出弦外之音,他很火,但他沒有表現出來。這點城府他還是有的,要不然他怎么能在四十三歲就當上了正處級的刑偵支隊長呢?盡管如此,郭連生還是準備整整林多多,目標跟丟了,連聲歉意的話也沒有,還敢……于是,郭連生指著那把轉椅說:林多多,坐回到轉椅上去。
林多多心里很煩躁,師傅,我能站一會兒嗎?
不能。郭連生的話擲地有聲。
林多多就不明白了,郭連生的辦公室里有沙發,還有折疊椅,偏偏就讓我坐這個又臟又舊的轉椅子。郭連生肚子里揣著什么屁?
我能問問支隊長,為什么偏要我坐這把轉椅?林多多說這話時的口氣也是咄咄逼人。他心想,我是跟丟了目標,怎么處分我都行,干嗎用這把轉椅整人?
郭連生說你問得好。那我就告訴你!知道殷如意嗎?看見林多多點頭,郭連生生氣了,你點什么頭,有嘴不會出聲嗎?
林多多大聲回答,殷如意是你郭連生的前任,因在一次執行任務中,在現場突然昏倒,導致腦血栓成為植物人,一直住在醫院。
郭連生哼了一聲,你知道得還不少。
林多多回答,你不但是殷如意的后任,你還是他的師兄弟。你們的師父就是現任黨委書記周立昌。我知道這些,因為我是你的徒弟。
郭連生一時無語。沉吟片刻開了口,林多多,在這把轉椅上坐好,繼續看大屏幕。郭連生語氣變得溫柔了,林多多不得不再一次坐在那轉椅上,同時,他看見自己擰住莫蘭時的情景。屏幕的畫面定格。
郭連生輕聲問,林多多,畫面上的女人是誰?
2
莫蘭走進教室的時候,正好下午第一節課的鈴聲響了。
孩子們喊著,腳步噼啪噼啪地從門口涌進教室。莫蘭趁這工夫拉開講臺前的抽屜,從紙盒里取出一張面巾紙擦著自己汗涔涔的面龐。莫蘭是油性皮膚,一激動和運動后臉就油汪汪的,這盒帶控油的面巾紙還是林多多送給她的呢。想起林多多,莫蘭剛剛安靜的心臟又開始不規則地跳動起來,好像一只瘋狂的老鼠。莫蘭感覺自己的臉上熱乎乎的,又有分泌物從毛孔中浸出來,于是她又從紙盒里取出一張面巾紙擦臉。
莫蘭今天與林多多相遇,是他們第三次見面。
第一次見面是在紫竹院路的上島咖啡館。距離今天也就三十三天。
6月11日下午,莫蘭忐忑不安地坐在卡式包廂里,她和小姨各要了一杯水果茶還要了一份甜爆米花。小姨是分局刑警支隊的內勤。她十分喜歡比她小不了幾歲的莫蘭,看見莫蘭都二十七歲了,還孤身一人,就自作主張地給莫蘭找了一個對象,是市局刑警支隊重案隊的。約好下午三點見面,現在都快三點二十分了,那人還沒來。莫蘭有些不耐煩了。本來這種事都是男的主動早來一會兒,這次莫蘭被小姨催得早來了不說,對方還遲到。莫蘭看看手表說,小姨,要不改日再見吧。小姨比她急,莫蘭這么一說,小姨鼻子眉毛一塊兒動,說話也語無倫次。都來了,不差這一會兒……再說,莫蘭,喝茶,好喝吧……聽小姨說,這真是個帥哥。一米八的個頭,才三十一歲就是副隊長了……于是,在小姨的絮叨中莫蘭等到了四點。這是底線,如果這種事傳出去,莫蘭成了什么人?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在上島咖啡等一個不認識的男人一個小時,結果人家沒來。莫蘭堅決地站了起來向外走去,盡管小姨幾近哀求說給她點面子一類的話,她權當聽不見。她快步走到門口,正準備拉門出去,門被重重地推開,一個男人從她身邊走過直奔小姨而去。黑色的橡木門突然打開使莫蘭吃了一驚。如果不是她身手敏捷,肯定被這猛地推開的門搡在地上。盡管如此,她拉門的手還是被重重地撞了一下,手背頓時紅腫起來。正當她要斥責粗魯推門的人的時候,看見小姨正對那人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數落著。莫蘭心里明鏡似的,她推門走出上島咖啡館,在小姨的藍鳥車前等候。只是一會兒,小姨就飛奔而來,不等小姨張口,莫蘭就把話遞了過去,小姨,什么也別說了……莫蘭一邊揉著手一邊講,我不見了行了吧。小姨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走……莫蘭說完走了,走得很快,但小姨比她更快,氣喘吁吁攔住她,很好看的胸一起一伏,不像莫蘭的小胸。莫蘭喊,小姨,不就是介紹個對象嗎?干嗎這樣死乞白賴的?小姨被莫蘭惱怒的神態和語氣搞得一時無語,呆呆地站在莫蘭面前。莫蘭也覺得剛才有點過分,回身安慰小姨,小姨,我說話也是有口無心……誰知她話一出口,小姨竟哭了起來,不是一般的哭,是號啕大哭。這一哭讓莫蘭心慌意亂。心想就這么個事不至于吧。她上前抱住小姨的肩膀,小姨,別這樣,我去見他不就得了。誰知這一勸,小姨哭得更加慘烈。莫蘭索性抱著她,聽她哭。盡管不知道她為什么哭,但這哭聲也讓莫蘭心酸了……足足五分鐘,小姨終于不哭了,用莫蘭遞過來的紙巾擦了擦臉說,莫蘭,咱們回家吧。莫蘭驚異道,不見了?小姨抬起頭來一副漠然的神情問莫蘭,見什么?
莫蘭說,不是見給我介紹的對象嗎?
小姨聽罷竟嘿嘿地笑了……人似乎要暈倒,莫蘭扶不住她,眼看要一齊摔倒,一只胳膊橫過來扶住小姨,同時響起很純厚的男聲:我來。
莫蘭手一陣輕松,她看見一個高大健碩的男人扶起小姨,又從小姨臂彎挎著的包里拿出車鑰匙打開車門……莫蘭本能地問,喂,你是誰?
男人沒有馬上回答莫蘭,把小姨橫放在車后座上,轉身說,我是你小姨的同事。說完猶豫一下又說,也是你小姨給你介紹的對象梁旭東的同事。我叫林多多。
莫蘭說,他為什么沒來?
林多多說,誰?
莫蘭說,我小姨給我介紹的對象。
林多多咬了咬嘴唇,梁旭東昨天夜里犧牲了……
老師,您怎么啦!
莫蘭覺得眼前有什么東西在晃,她使勁睜開眼睛,看見一只胖乎乎的手在她眼前擺動。這是徐承志的手。莫蘭笑了,好了,承志,謝謝你對老師的提醒,你現在可以回到你的座位上了。莫蘭說完發現徐承志根本沒有走的意思,一雙圓溜溜的眼睛沖她不停地眨巴。莫蘭又問,徐承志,你還有什么事嗎?徐承志眼神里滑過一絲調皮,莫老師,我們全體同學對您有個建議,可以說嗎?雖說中午和林多多相遇有些不愉快,但剛才想起了和林多多第一次見面的情形,不但化解了中午的不愉快,而且讓莫蘭心里有一種莫名的歡愉。因此,面對徐承志要給她一個建議的說法,她欣然同意。莫蘭摸了一下徐承志圓圓的頭說,好,你說吧。徐承志回頭沖全班同學吐了一下舌頭,又轉身神色嚴肅地說,莫蘭老師,我們希望您在今后的日子里,當我們在課堂上無可奈何地睡著了的時候,您也用我們今天叫醒您的方式叫醒我們,不要像以前那樣用手敲我們的頭,行嗎?徐承志說完就跑回座位上了。莫蘭發現課堂里突然安靜得出奇,同學們的目光都直勾勾看著她,目光里有期待也有怯懦。莫蘭也用目光與同學們對視,她發現大多數目光都迎著她,似乎在期待著什么……期待什么呢?莫蘭認為以前用敲頭的方式提醒同學們在課堂上不要睡覺是一種警醒,她不覺得有什么不妥。既然現在徐承志有了一種新的方式,也有同樣的效果而且看來贏得了大多數同學的贊同,莫蘭當然不會放過和同學們更加融洽的機會。她是一個聰明的人,不像一些班主任總是堅持自己的一套,唯我獨尊。于是莫蘭拿起粉筆轉身在黑板上寫下了四個清秀的柳體字:從善如流。寫完她轉身對依舊很安靜地注視她的同學們說,同學們,我剛才在黑板上寫的四個字就是對徐承志同學的建議的回答。莫蘭的聲音剛落地,徐承志就站起來鼓掌,跟著全班同學都鼓起掌來。掌聲像雨點一樣落在莫蘭的心里,莫蘭一下子全身都濕潤了,她沒有想到這一小小的妥協竟給她和同學帶來如此之多的驚喜和歡愉,不知為什么,她的思緒一下子又飛到林多多的身上,看來對林多多也要有一點妥協了……
這時教室的門被推開了,莫蘭看見施校長急匆匆地闖了進來,莫蘭的心頓時“咯噔”一下。施校長是個最注重禮儀的人,若不是發生重大事情,她決不會如此失態。果不其然,不等莫蘭開口,施校長語無倫次道:莫蘭,你們班的裘小球被車撞了,你跟我馬上去醫院……
裘小球!
莫蘭這才發現裘小球沒來上課。但來不及多想,莫蘭說,事情大家也知道了,徐承志,你帶全班同學就“從善如流”寫一篇作文。說完就匆匆地隨施校長走了……
3
林多多沒有想到跟丟一個目標竟然會引起軒然大波。當郭連生宣布由于這次工作失誤,暫停林多多的刑警職務,聽候任用的決定時,林多多真的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于是他對郭連生笑道:師傅,你開什么玩笑。郭連生臉板得像塊水泥板,把上面蓋著支隊大印的文件往桌子上一拍,你自己看。林多多拿起這張紙上下左右地看了半天,白紙上面的黑色和郭連生說得一字不差。他把紙揉成一團,舉起來……這時,郭連生開口了,還把頭伸了過來,手戳頭,來,往這上扔,使勁扔!林多多突然笑了,把胳膊垂了下來,雙手把紙團攤開,用茶缸子接了杯熱水,然后用茶缸底在皺皺巴巴的紙上熨著……郭連生被林多多的舉動搞得不明白了,林多多,你搞這套干什么?你要是不滿你就撕了,揉了,扯了,都行。郭連生拉開抽屜取出一沓紙,我知道你有這個毛病,就復印了一堆。林多多把熨燙平展的紙和那些紙摞在一起,郭支隊,你的意思這些都是給我預備的?郭連生說是。林多多說那我就拿走了。郭連生說要是不夠我還可以叫人給你復印。林多多把那些紙塞進書包里,又把書包斜挎在身上說,那我走了。他腿上是一條滿是補丁的牛仔七分褲,身上穿著印著切·格瓦拉頭像的T恤,郭連生怎么看都覺得林多多像個街上的憤青??匆娏侄喽嗬_門,身子就要滑出門,郭連生說,林多多,你等一下……
林多多站住了,他沒有馬上轉身,而是用太空步慢慢地轉過身來,嘴咧著,笑容像一朵花開放著。
郭連生說你笑什么。
林多多說我笑是笑一切都在我意料之中!
是嗎(媽)?
還是爸呢!林多多走到郭連生面前,不過,這么說也不為過。誰讓你是我師傅呢?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對吧!師傅?說吧,這次又讓我去哪里潛伏兼臥底?
郭連生卻笑不起來,面對林多多的笑臉,他心里甚至泛起陣陣酸楚。
林多多還在說,我說,師傅,下回得變變招,甭老一套,弄得我出門的時候都在讀秒,一、二、三……
郭連生說,好了,多多,回去吧。按決定的要求,聽候任用。
林多多說師傅你能不能透露一下。說著還拍了一下郭連生的肩膀。郭連生臉色大變,林多多,你怎么沒大沒小。你給我馬上出去!出去!
林多多驚呆了。驚呆的臉上還殘留著剛才的笑的碎片。他雙手緊緊地抓著書包帶,擰著……郭連生心痛地看著呆若木雞的林多多,嘴上喊著:你聾了?聽見沒有!出去!
林多多這下有反應了,面部肌肉跳動著,抓著書包帶的手松開了,變成了兩個拳頭,從警七年以來,第一次有人對他這樣呵斥!如果這個人不是郭連生,林多多肯定會瞬間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問他為什么這樣對待自己。
但這個人是師傅。不管他為什么,林多多只有忍著。他松開拳頭,一言不發快步走出了屋。他沒有摔門,而是小心翼翼地帶上了門。
門關上的時候,站在椅子邊上的郭連生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這時,房間里的另一扇門打開了,周立昌從里面走了出來,笑呵呵地說,連生呀,我還真擔心林多多會給你一下!
郭連生說,林多多不會的,這點自信我還是有的!不過,周局,這樣做,是不是對林多多有點不公平?
周局長指著郭連生,我就擔心這點,要不也不會在你臭烘烘的臥室待了這半天。周局長說著拿起郭連生辦公桌上的茶缸,喝了一口就呸呸地往地上吐,你這是隔夜茶呀。郭連生笑道,隔夜茶有隔夜的味,我還就好這口。周局長沒有接郭連生的話茬,神色變得嚴肅起來說,連生,你說把林多多派到殷如意那里合適嗎?
郭連生說合適不合適都是你局長大嘴巴定。周立昌說我不是在問你嗎。郭連生回答道,從昨天到現在你都問了我五遍了……
周立昌瞪大眼睛,是嗎?
4
林多多從長椿街地鐵南出口出來,就覺得熱,沒有白云的藍天上掛著一只明晃晃的太陽,魅力四射。幸虧他去年受過沙漠野外生存訓練,相比之下,城市里的太陽還是比沙漠的太陽溫柔多了。宣武醫院距離地鐵只有一公里,林多多買了根冰棍嚼著決定走過去。人行道很窄,加上亂七八糟的車輛橫沖直撞,幸虧林多多身手敏捷,否則非被蹭即被刮。林多多心想連走路都這么不安全,還有什么事叫安全呢。林多多看了看表,下午4點15分。離報到時間還有四十五分鐘,他索性在一家叫面愛面的面館外的臺階上坐下,他決定吃完手里的冰棍再走。冰棍叫綠色心情,是綠豆做的,很涼也很好吃,但林多多的嘴里依舊很熱很苦,顯然冰棍不能讓他從這種又苦又熱的情緒中擺脫出來。
林多多是一個小時前被郭連生叫到辦公室的。接到郭連生的電話時他正在局里體能訓練中心教特警隊的女警跳肚皮舞。林多多身體的柔韌性是天生的,他的肌肉纖維比一般人長。當初進特警隊體檢時,醫生看了他的體檢報告后就對特警教官說,有這樣肌肉纖維的人是萬分之一,如果林多多練體育,肯定是個奧運冠軍。林多多的表妹是學舞蹈的,總愛在林多多面前顯擺各種舞姿,不料林多多看了幾遍也就像模像樣地學會了。有一次表妹去走野場,一位姐妹病了,叫林多多幫忙,化妝后,比女孩兒還酷。后來林多多跟著表妹走野場,學會了各種舞蹈還掙了不少外快。林多多調到刑偵隊后,正趕上全局文藝會演,刑偵總隊的女孩排了一個舞蹈叫“真情”。有一次,林多多看見她們排練,笨得像一群企鵝,不由笑了。這一笑遭到那幾個身手不凡的女孩的攻擊。但林多多是誰呀!他從小就和父親練通臂拳,加上學校和特警隊學的,他對女孩只是招架,就把她們逼入絕境??吹剿齻兪帜_忙亂,林多多玩心大起,喊到,我不和你們玩這個,我教你們跳舞吧。女孩就坡下驢,她們才不相信林多多會跳舞,就說行呀,你要教不會就給我們一人買一瓶香奈兒香水。林多多說,我如果讓你們在會演上得獎,你們一人給我買一件紀凡希的T恤。雙方擊掌為誓。林多多當場跳了一段荷花舞,讓女孩又拍手又心喜。果然,“真情”在會演上得了獎。六個女孩都悄悄地塞給林多多一件紀凡希T恤,同時也對林多多表示好感。林多多把T恤都收下,好感都婉謝。六件T恤有兩件一樣,他就把其中一件給了師傅郭連生。郭連生穿上T恤很高興地說,占了便宜能想到師傅,說明你對師傅有情有義。這樣吧,你會跳舞就去卡門舞蹈俱樂部干一段時間,把那里賭博的事搞明白。這是林多多第一次當臥底,憑著五件T恤和舞蹈他出色地完成了任務,晉了級還發了一萬元獎金。他跑到東方新天地買了六瓶香奈兒香水準備送給那六個女孩。趕到特警隊,才知道其中叫莫米的女孩已經在一次解救人質的行動中犧牲了。那天,莫蘭,也就是莫米的妹妹來取姐姐的遺物。林多多把這瓶香水遞給莫蘭。在把香水遞給莫蘭時,兩人都認出了對方,一時竟不知說些什么。過了好一會兒莫蘭才說,這算什么?林多多想想說,應該算是遺物吧……
林多多的電話響了,是郭連生打來的,問他到沒到宣武醫院,還告訴他在神經內科5號病房。林多多趕到5號病房時,看見郭連生鼻子下聞著一支煙,坐在殷如意的床頭。殷如意頭發雜亂,黑白相間,眼睛閉著,鼻孔里插著鼻飼管,身上也纏著各種管子,床頭放著一臺監視儀,顯示著血壓、心跳和各種生命指標。如果沒有這些東西,那么,殷如意真的可以稱之為“尸體”。
郭連生示意林多多到陽臺。來到陽臺后,郭連生把煙點上,狠狠地吸了一口,白色的煙霧從他鼻腔里噴了出來。林多多,知道為什么叫你來這兒嗎?林多多搖搖頭,心想我要是知道就當支隊長了!郭連生很不滿意林多多這樣的回答。你有沒有嘴巴,你是啞巴呀?看見郭連生雙眉緊蹙神色凝重,林多多連忙小聲回答,支隊長,我不知道。郭連生又抽了一口煙,這回沒有煙霧從鼻孔里出來,林多多看見他喉結動了動,看樣子這口煙是咽肚里了。林多多心里一緊,他知道,凡是郭連生把煙咽到肚里時,就會有重大的事情發生。會有什么事情發生呢?
當林多多想得無助時,郭連生開口了。多多,你坐。林多多聽見郭連生這樣說,才發現陽臺上有一個圓桌和兩把椅子。林多多坐下,郭連生也在對面坐下。郭連生從煙盒里取出一支煙扔給林多多。林多多接過煙沒有去點,而是把煙卷放在鼻翼下吸住,他一出氣煙卷就要掉,于是他又一吸氣,煙卷牢牢地吸附到他的鼻翼下。如此幾番上下,郭連生不耐煩了,林多多,你要是不抽就把煙還給我!林多多把煙從鼻翼下取下扔給郭連生說,支隊長,你知道我是不抽煙的。郭連生聽了林多多的話臉上的表情很古怪,好像在問自己,怎么可以把林多多不抽煙的事都忘了?其實,郭連生就是在此刻還沒有下定決心把讓林多多看護殷如意的真實目的告訴林多多,盡管此前他和周局長已經作出了決定。
林多多注意到郭連生的表情變化,在殷如意病房里見面,還給煙讓他抽,郭連生不是忘性大的人,肯定會有很艱巨的任務。林多多想到這里笑道,師傅,有話盡管說,當著你和師伯的面,我發誓,無論任何艱苦的任務我都能完成!
郭連生聽了林多多的話,看著林多多熱情洋溢的臉,他的內心突然一熱,上前拍了拍林多多的肩膀說,多多,當了幾年警察了?
林多多回答,如果算上大學四年,一共七年了。
郭連生繼續說,也算個老警察了。我問你,一名警察最可貴的品質是什么?
林多多笑,師傅,我拜你為師那天你就這樣問我過我……
郭連生提高音量,回答我。
林多多看郭連生一臉嚴肅,也挺起胸膛回答:堅忍不拔、剛直不阿、不畏權勢、六親不認、拒絕誘惑,把一切犯罪分子緝捕歸案!
郭連生笑了,林多多,如果有一天,我郭連生成了犯罪分子,面對你的抓捕,我持槍拒捕,你會開槍嗎?
林多多猶豫了一下,咬了咬牙說,我會!不過,你不會成為罪犯的!
郭連生大聲笑了起來,多多,在這個世界,什么都可以不變,唯有人是瞬息萬變的,話又說過來,只要人是變化的,什么都可以變!
林多多說你是說警察也在變。
郭連生說多多你理解得對,警察是不是人?是人就有人的本性,人的本性是什么?孔子曰,食色!食色是什么,食就是食欲,色就是色欲!好人是在法律范圍下食色,壞人就是超越法律范圍的食色。法律是什么?法律就是人們平衡社會安全的規范,超越法律范圍的食色會引起不公平不公正,而不公平不公正就會引起犯罪。我們做警察的維護法律,就是要打擊超越法律的各種各樣的犯罪。因此說如果警察犯罪是可怕的!明白嗎?
林多多心想,支隊長今天怎么了?把我上學時的教科書都搬了出來。不過,林多多馬上又從郭連生的話中嗅到了什么,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躺在床上如同僵尸的殷如意。這目光僅僅是一瞥,又馬上收了回來,可還是被郭連生逮著了。
郭連生說,林多多,你反應神速呀!
林多多心里一驚,冷汗刷地一下出來了。他結巴著,什么……什么……反應!
郭連生指著林多多額頭上的汗珠說,想到了,說明你是個好刑警。想到了卻嚇了一跳,說明你還是個雛!
林多多用手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汗是冷汗。他的手開始發抖,我只是想想,師傅……林多多叫郭連生時又瞥了一眼床上的殷如意。師傅,他……他……他是你師兄呀!
郭連生硬邦邦地回答,那又怎樣,他是我師兄,他還是一名警察!郭連生說著站起來,把陽臺通往病房的門關嚴后,對開始發抖的林多多說,坐下,聽我說……
林多多坐下聽郭連生說話,郭連生說完了,拍拍林多多的肩膀走了。林多多依舊坐在那里,夕陽的余暉給他輪廓清晰的臉龐鍍上金邊,說真的,這真是一張令女孩子們心動的臉。
女護士什么時候進病房來林多多不知道,直到女護士拉開陽臺的門大聲喊他的名字很多遍,他才反應過來。他像一只驚著了的貓蹭地一下躥了起來,聲音溫和地問,是喊我嗎?
女護士生氣地說,你是武二平吧,你是護工吧,你過來,你看看,病人大便了,味兒都飄到護士臺了,你就聞不見?
女護士掀起蓋在殷如意身上的被單,一股惡臭四下飄散。女護士連忙戴上口罩,對林多多喊,愣著看什么呀,動手呀!過來給他清理大便!林多多愣了一下,隨即明白女護士在喊他。因為這屋里除了躺在床上的殷如意,只有他和女護士。他走了過去,站在床邊有些手足無措。女護士很不滿意地瞥了他一眼,喂,你過來扶著他的腿。林多多皺了一下眉頭,伸手扶住殷如意的腿,這時他的嗅覺系統恢復了,惡臭像子彈一樣射進他的體內,不由他控制,他咳嗽起來,接著腹腔里開始翻騰。林多多知道自己要吐了,他盡量忍著,喉嚨里發出咕咕的聲音……女護士沒有注意林多多的狀態,她迅速抽出墊在殷如意雙股下的衛生墊,把它折起來說,看你長得白白凈凈,一看就知道沒干過這種活兒,記住,用過的衛生墊都要放在醫療垃圾筒里。她說著,用濕巾擦干凈殷如意的肛門和肛門周圍。喂,用濕巾擦完了,要晾一會兒,要給患者擦點潤膚劑。知道了嗎?好了,可以放下了。林多多大腦一片空白,還是聽清了女護士這句“可以放下了”的話。于是他雙手一松,把殷如意的腿重重地放在床上,人立馬跑進衛生間,趴在馬桶上吐了起來。女護士本想說林多多,聽到他吐的聲音也就沒有開口。一會兒臉色蒼白的林多多從衛生間出來,女護士變得溫和了一些,喂,你沒事吧?
林多多又皺了一下眉頭說,護士小姐,我不姓“喂”,我姓武,叫武二平!
女護士聽了林多多的話笑了,笑罷道,你還挺自尊?告訴你,不管你姓什么,你得馬上熟悉業務,明天你要還是這樣,我就要求陪護中心換人了。說著把一張紙和筆遞給林多多,別忘了記錄患者的進出水量……
女護士走了,臨出門時還回頭笑著看了一眼呆若木雞的林多多……
林多多拿著那張紙和那支筆站著,神色呆滯,直到手袋里的電話響了,他才如夢初醒,直奔沙發上的手袋,取出電話,按了一下綠色的接聽鍵,我是林多多!
電話里傳來莫蘭帶哭腔的聲音,我是莫蘭……
5
裘小球眼睛睜開的時候,他聽見周圍有人說,他醒了!裘小球又連忙把眼睛閉上了。不過這回他聽見了莫蘭老師的聲音。這聲音里有焦急有關愛……裘小球最喜歡莫蘭老師,因為在他總共十一年的人生中,除了那個叫殷如意的警察,最疼愛他的就是莫蘭老師了。他不忍心讓莫蘭老師擔心他,于是,他再一次把眼睛睜開了。他看見莫蘭老師那張精致美麗的臉龐,幾滴淚水還在臉頰上閃爍……
裘小球說,莫老師……
莫蘭抓住裘小球的手,還疼嗎?
裘小球搖搖頭。
莫蘭又摸摸裘小球干凈的臉龐,醫生說你是右小腿骨折,打了夾板……
裘小球聽見莫蘭老師的話不由心一驚,試著抬右腿,疼痛立刻襲來,他明白是真的骨折了,裘小球張嘴哇地哭出聲了……
莫蘭連忙抱住裘小球的頭,別哭,小球,醫生說半個月就會好。
裘小球的頭緊緊地靠在莫蘭的胸前,透過薄薄的衣衫他能感覺到莫蘭老師那對堅挺溫熱的乳房。裘小球閉上眼睛拱著頭,盡量讓自己的頭和莫蘭老師的乳房貼得更緊一些。裘小球是個孤兒,一個月大小時就被父母扔在火車站的廁所里了。后來長大了讀書了,看到一篇文章里講母親如何用乳汁喂養孩子的情形和感受,他便渴望自己在某一天也會有這樣的感受,有個母親。莫蘭老師對他關心,他也就把莫蘭當做母親來看。莫蘭是何等聰明的女子,裘小球的心思和此刻對她表現出的依賴和信任,讓她從心里有許多感動。但她畢竟是未嫁的女孩,現在一個半大的男孩親昵地靠著她,感動之余,她不免有些心慌,她真不知道如何承受這份感情。莫蘭輕輕地挪了挪裘小球靠在自己乳房上的腦袋,小球,好好在醫院住著,好好聽醫生和護士的話,老師會每天來看你的。裘小球聽了莫蘭的話,很冷靜地點點頭,盡管他很想多親近莫蘭一會兒,可莫蘭老師把他靠在她身上的頭挪開了,這讓他心里有稍許失望,不過他還是很滿足,剛才的那一刻讓他有了一直渴望的那種感覺。這個男孩子很理解莫蘭老師的舉動,就在莫蘭挪動他貼在乳房上的頭時,裘小球就告誡自己,什么事情都要適可而止,千萬不要為了得到一種感受而忘記了自己來醫院住院的真正目的!
莫蘭也感受到了裘小球突如其來的冷靜,這瞬間的情緒轉化,莫非是自己那輕輕一挪嗎?就在她準備再對裘小球說些什么的時候,護士推門進來說醫生要裘小球的家屬去一趟。于是,莫蘭伸出手捋捋裘小球頭上硬硬的頭發,什么也沒有說就離開了病房。
裘小球在莫蘭離開病房后,不由得把咬緊的牙關松開了,伴隨著是長噓了一口氣,他心里泛起一陣酸楚,感覺淚水在眼眶里盤旋……護士注意到了,便問,還疼嗎?聽到護士的問話,裘小球突然想笑,能不疼嗎?不過想起自己竟有如此勇氣把自己的腿骨砸斷,還演出了一場車禍的片斷,他很得意,所以他想笑,而且笑了出來。裘小球的笑也讓護士長噓一口氣,你這小孩也真是,換了別的孩子,且哭呢。
莫蘭沿著干凈的走廊向醫生辦公室走去,這時,她聽見身后有重重的腳步聲,莫蘭不由站住轉身,她看見了林多多。
林多多說,聽出來了?
莫蘭說,還貧,人家都急死了!
林多多說,死人還會說話呀。
莫蘭轉身就走,林多多連忙跑到莫蘭前面攔住她,我不貧了,行了吧。
莫蘭瞪了林多多一眼,擠對了他幾句,什么一點兒正形都沒有,還是警察呢!
林多多伸手捂住莫蘭的嘴,小聲點,我現在的身份是護工……
莫蘭喊,松手,我喘不過氣來了……什么味呀!
林多多松開手笑,不好聞吧。
這時莫蘭看清了林多多身上的護工服,林多多,你還真當了護工了。
林多多說,你說話能不能小聲點。記住,在醫院里我叫武二平。
莫蘭笑了。她沒有問林多多為什么當護工為什么叫武二平,畢竟莫蘭是警察親屬,這點規矩她還是懂的。于是也就把裘小球的事情說了一遍。林多多聽完笑了,莫蘭,是不是讓我和你當裘小球的爸爸和媽媽!
莫蘭聽了雙眉緊蹙,林多多你不要想入非非,就算我對你不反感,就沖你是個警察也沒門!
林多多臉上的笑被莫蘭的話一掃而光,他陰沉著臉說,既然如此,你還找我干嗎?對不起,我還忙著呢,我走了!林多多說完就向樓梯口走去,他走得不緊不慢,轉身的剎那,按現在行走的速度,十秒鐘走到樓梯口,他相信不出十秒鐘,莫蘭準會喊他。于是,他走到樓梯口,手卻碰到了門,他還特意停頓了一下,應該有十五秒鐘了,也沒有聽見莫蘭的聲音。林多多不是輕易向女孩子妥協的人,他推開樓道的門走了……
莫蘭一直看著林多多的背影從樓梯口消失,看著兩扇門還在動來動去,她咬牙切齒地贊同媽媽的話:莫蘭,媽這輩子對你只有一個要求,你就是找一個二尾子男人,也不能找警察。
護士從裘小球病房里出來看見莫蘭問,醫生說什么了嗎?莫蘭經護士這么一問,連忙向醫生辦公室走去……
林多多并沒有下樓,他坐在樓梯的臺階上把一支煙放在鼻翼下吸上吸下,和莫蘭的事他早就拋到一邊了,盤旋在他腦際中的全是殷如意……
6
因為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一切都是在一天之內轉換完成的,此時,坐在樓梯臺階上的林多多才有機會從頭到尾地捋一遍事情的前因后果。如果說僅僅是因為他跟丟了目標被停職,這在以前也是發生過的,但是那時,林多多被停職很快就被傳開了,那些玩兒粉的人聽說一準都歡呼雀躍。當神情沮喪的林多多出現在酒吧一條街時,這些人都紛紛來安慰他,說誰沒有走過錯路呀,現在棄暗投明是明智的選擇。林多多也就順水推舟很快和他們打成一片,有的時候連林多多都懷疑自己的天賦怎么就這樣聰慧,怎么就這樣出神入化,最后連他自己都堅信,如果當年不上公安大學而是上電影學院或戲劇學院表演系的話,他肯定在姜文和葛優之上。天賦!郭連生都這樣說,林多多當偵查員有天賦。有語言的天賦,他不但會英語法語還會俄語和十幾種方言;還有表演的天賦,他裝什么人就像什么人;有記憶的天賦,每次案件結案后他都會像圍棋高手復盤一樣把結案報告寫得如同親臨其境;加上他的武功,連周局長向公安部長匯報工作時都特意提到他。
林多多閉著眼睛想得很認真,他是從早上跟蹤那個穿愛瑪士牌粉紅色休閑裝的女人開始想的,按郭連生的話說這個女人是去崇文門菜市場交易毒品,雖然林多多認為這類事情用他林多多有點大材小用,但是刑警眼里無小案的原則還是讓林多多愉快地接受了任務。想到這里林多多睜開了眼睛,他意識到,最大的疑點就是讓他去跟蹤這個女人。就林多多的跟蹤手段,他不可能跟丟目標的,除非目標是個反跟蹤專家。于是他在腦子里又反復地回想在郭連生辦公室里看的那段錄像。他心里豁然一亮:他認識那個女人,她叫董倩,是他當年在刑警學院時教跟蹤課的老師。在郭連生辦公室里看錄像就覺得她的走路姿態有點眼熟,只不過當年的董倩很苗條。想想也有八九年沒有見過她了,八九年,足以讓一個女人有翻天覆地的變化。確定這一點后,林多多給特警隊的同事打了一個電話,說了些噓寒問暖的話之后問上午都干了什么。同事說是在訓練。林多多站起來,現在他確定,今天所發生的一切都是郭連生精心策劃的。他為什么要這樣做呢?他這樣做的目的是什么?犯不著搞得這樣神神秘秘呀!如果不想讓他林多多知道,那么郭連生為什么要在陽臺上對林多多說那么一番話!
在陽臺上郭連生表情嚴肅地對林多多說,林多多,讓你來看護殷如意同志,是我們認真研究決定的,你的任務就是要保證殷如意的安全。如果殷如意說話了,你要把他說的每一句話都錄下來。還要委屈一下,你要從現在起做一名真正的護工,你的名字是武二平,是甘肅隴南人。
殷如意他怎么了?林多多在郭連生說完后問。
郭連生說該知道的都告訴你了,以后不要打聽,按我說的做。
樓道里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同時,也有女人在喊,武二平,武二平……林多多剛想往樓上走,就被人推了一下,他沒有防備,險些被推倒。誰這么莽撞,他轉身想發火,卻看見女護士怒氣沖沖的臉。武二平,我猜你就跑這里抽煙了!
林多多覺得武二平的名字很熟。想了想,立刻意識到武二平就是自己,是護工,是甘肅隴南人。于是,林多多迅速進入角色,用甘肅隴南話說,俄(我)沒有抽煙。
女護士指著林多多手上的煙卷,瞪著眼說瞎話,手里拿的是什么?
林多多也看見了手上的煙卷,回答道,是煙。可俄(我)沒抽。
女護士不耐煩了,趕快回去,殷老頭又唱歌了!
林多多心中不由一喜,他唱歌了?
女護士被林多多的憨樣逗樂了,武二平,你是真傻呀!告訴你,唱歌就是他大便了。
林多多說,這怎么可能呢?才拉過呀……
女護士說你以為是你呀,一天唱一次歌就行了。殷老頭一天得唱個十次八次那是正常,快點去,小心把他屁股浸了。
林多多回答,俄(我)就去……
莫蘭從醫生辦公室出來回到裘小球的病房,發現裘小球不在床上,問旁邊床上的男人。男人沖莫蘭古怪地一笑說,去衛生間了。莫蘭說這怎么可能呢?他小腿骨都斷了。男人又是古怪一笑道,骨折算不了什么,他是拄我的拐去的。莫蘭沒有理男人,趕忙走到走廊男衛生間,剛準備進去,猛然想起自己的性別,只好站在衛生間門前等待……
7
林多多給殷如意換完尿布,用BB油在殷如意兩股之間輕柔地涂抹著,他看見殷如意的腿上肌肉很松弛,像吊在骨頭上一樣。林多多心里突然一酸,接著鼻子也一酸,酸得他直想哭,不過他最終沒有哭出來。咬牙等這股酸勁過了,從桌上拿起報紙輕輕地沖殷如意的屁股扇著……林多多的奶奶是個護士,林多多小的時候愛尿床,屁股浸了,很疼,他就叫。奶奶就用清水洗干凈,用扇子給林多多屁股扇干了之后涂一點凡士林。林多多也就不喊疼了,但他還愿意奶奶用扇子給他扇,一直扇得他睡著了……現在林多多也像奶奶一樣給殷如意扇著屁股,他相信殷如意也會很享受的。病房里很安靜,夕陽的余暉從窗簾縫隙中溜進房間,在地上畫出兩道金紅色。林多多的眼睛被這金紅色引誘得開始發呆,他舉報紙的手發沉,最后,他趴在床腳上睡著了……林多多進入了夢鄉,他好像回到辦公室參加案情分析會,郭連生讓他把早上發生的一起入室殺人案的現場勘查情況匯報一下。他開始說了,早上5點13分接到案報,麗源小區9號樓3門5號有居民說有異味從中散出……剛說到這里郭連生打斷他,林多多,你說清楚一點,怎么像嘴里少了牙似的,撒氣漏風的!林多多閉了嘴,可那聲音還在繼續:派出所和物業接到舉報打開門發現5號房間里有一具女尸……林多多醒了,他睜開眼睛,看見一個男孩子趴在殷如意的身邊用撒氣漏風的聲音在說話:死者年齡二十三歲至二十六歲之間,死亡時間應在三天前,致死原因是,有人用皮帶勒住喉嚨窒息死亡……林多多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椅子因他站起來挪了一下發出了很刺耳的聲音。男孩有反應了,側目看了一眼林多多后,用中指放在嘴邊噓了一下,又在讀:派出所社區民警譚林介紹,該死者就是5號業主席小風,是中業出版社的編輯,未婚……林多多走過去摸了摸男孩的頭。男孩回頭瞪了林多多一眼,你瞎摸什么?
林多多問,你是怎么進來的?
男孩說,我是開門進來的。
林多多又伸手去摸男孩的頭,男孩的頭真圓。男孩拄著拐迅速閃開了,脊背靠著門站著,手里拿著一個筆記本。林多多過去,這回他伸手抓住男孩的頭,男孩的頭在林多多手里搖擺著企圖掙脫林多多的手,看無濟于事,男孩索性用雙手去掰林多多的手,這樣一來,男孩手里的筆記本就掉在地上了。林多多見狀松開了手就勢撿起了地上的筆記本。男孩滿臉漲紅地瞪著林多多。
把筆記本還我。
林多多笑了,生氣的男孩子特像一個他叫不出名的卡通人物。林多多打開筆記本,見扉頁上寫著三個規矩的仿宋字:殷如意。便說,我為什么要把筆記本給你?
男孩臉不紅了,也沒有了剛才的急躁,很平靜地說,那筆記本是我的。
林多多想,這筆記本明明是殷如意的,為什么男孩卻理直氣壯地說是他的?男孩和殷如意是什么關系?從前聽郭連生說殷如意沒有兒女,妻子也在結婚五年后遭遇車禍身亡。殷如意沒有再娶,因此變得沉默寡言。拜郭連生為師后,林多多曾提出要去拜一下師伯,當時郭連生說等630案結束后再說,不料殷如意在了結630案最后抓捕行動中中風病倒,從而導致630案流產。這是林多多來重案隊后遇到的第一案。
林多多聽說過關于630案的傳言。傳言分為兩類。一類是最后的抓捕名單只有殷如意知道。殷如意在正處的位子待了八年了,再不提就過了年齡。630案的破獲將是他最后的機會了,殷如意如能親手抓獲犯罪嫌疑人,就能再躍一個臺階。但事與愿違,突然發病使一切都付諸東流……再一類說法是,當殷如意知道最終要抓的人后,突然中風使案件中斷。無論哪種傳說都是傳說,沒有任何有效證據來證實這不是傳說?,F實是殷如意就這樣躺在病床上,而林多多由于這一現實情況,被殷如意的后任郭連生改名換姓派到這里當護工了。想到這里林多多不由自主又打開了筆記本,就在他再一次看見“殷如意”三個字時,一個黑糊糊的東西向他砸了過來,林多多下意識抬起雙手去擋,手中的筆記本也就落在地上。砸過來的東西是男孩子的拐杖,林多多雙手擋了一下,發現拐杖力道不大,就順勢用手抓住了。但林多多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站在門口的男孩像一條鲇魚從他胯下撿起了筆記本迅速地塞進懷里并拉開門準備跑……沒有人能從林多多眼前逃走,男孩自然也不例外。林多多就在男孩半個身子溜出門時,他快速伸腳卡住半開的門,男孩被夾在門縫之中。
林多多伸手按住男孩的腦袋,順勢捏捏男孩的臉蛋,行呀!
不料男孩張嘴就在林多多手上咬了一口,男孩可能是屬狼的,牙齒尖利。一股刺疼讓林多多哎喲了一聲,手舉了起來。男孩就勢單腿蹦著跑了……林多多沒有去追他,因為就在他準備去追男孩的瞬間,他聽見了莫蘭的聲音。
莫蘭和護士在走廊喊:裘小球。
林多多沒有去追,逃跑的男孩也站住了,他也看見了莫蘭和護士。
林多多連忙把地上的拐杖踢到門外,關上了門,隔著門他聽見莫蘭在斥責男孩:裘小球,你也太不可理喻了,骨頭折了還滿地亂跑……
護士也跟著說,小聲點,這里是干部病房,打擾了首長休息誰負責?
莫蘭說,護士同志,對不起。
護士說,你這個當媽的,要負起責。
裘小球突然說,護士阿姨,她不是我媽,她是我的老師。
護士說,好啦!趕緊回病區去,你的拐杖呢?
裘小球指著殷如意的病房門口說,在那兒。
莫蘭走到門前拿起拐杖遞給裘小球說,走呀!
8
就在莫蘭帶著裘小球返回病房的時候,郭連生和董倩正在一家叫吃得飽的面館里吃面。董倩用筷子挑著面條說,你這個支隊長就請我吃面條?郭連生一聽董倩這樣說,連忙把嘴里的面條使勁咽了下去,然后長出一口氣說,面條不好嗎?董倩斬釘截鐵回答,幫你辦了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能一碗面就打發了,最差也得吃一頓西餐呀。 郭連生笑道,這你就不懂了。你知道這“吃得飽”面條的來歷嗎?看見董倩搖搖頭,郭連生又道,這面條是用面做的……董倩笑了指著郭連生說,郭支隊長,你什么時候學會了林多多這一套?郭連生也笑了,還真叫你說對了,我還真是讓他蒙了好幾回呢!笑歸笑,聽到郭連生說了一個蒙字,笑意從董倩臉上溜走了,她不無擔心地問,郭支隊,你說林多多認出我來沒有?郭連生點上支煙,吸了一口,吐出一團白煙兒,董倩用力扇著,你回答呀。郭連生又想了想說,據我觀察,目前他還沒有發現。董倩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沒有發現就好。要是被發現了,我這個老師的臉往哪擱呀!說真的,我就不明白你們繞這么大個圈子想干什么呀!郭連生沒有回答董倩的話,他喊來服務員埋單,然后拉著董倩就走。董倩走出門才想起那碗面一口沒吃,就甩開郭連生的手說,有你這樣請客的嗎?我還餓著呢。郭連生說,那邊有個西餐館,我們換個地方吃。董倩一聽就樂了,郭支隊,你現在搞得挺奢侈的,是不是也貪了不少錢呀!
郭連生一聽這話臉色大變,語氣嚴厲,董倩,玩笑可以開,但這樣的玩笑不能開!幾句話整得董倩臉一陣紅一陣白,幸虧是晚上看不出。董倩正要給郭連生幾句,電話響了。看來電顯示,她心里突然一下熱了。按了接通鍵,她不等對方說話就說,我現在不方便接電話,一會兒打給你。說完就把手機關了。
郭連生說走吧,吃西餐去吧。
董倩回答不了,我想起來了,晚上學校里還有個會,我先走了。郭支隊長,謝謝你用面做的面條!董倩說完就攔住一輛出租車走了……一切完成得行云流水,讓郭連生站在原地有點蒙,好一會兒他反應過來,撥通一個號碼:馬上查一下林多多電話往來的情況。接著他聽見了如下的話:今天林多多只是在三十秒前往外打了一個電話,號碼是……郭連生知道這個號碼是董倩的!他眉頭皺了一下,僅僅是一下。
董倩讓出租車在宣武醫院附近停住,她下了車,走進街心花園,在一張長椅上坐了下來。看得出她的神情很復雜。剛才在車上她給那個熟悉又陌生的電話號碼回了電話。她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想見你。
林多多的回答很簡單:我現在不方便。
董倩知道林多多在哪里,吃面條時她問過郭連生。郭連生也說過林多多在照顧殷如意。對于為什么讓林多多去照顧殷如意,郭連生只是說讓林多多去放心。當時看見郭連生不愿多說,董倩也就沒有往下問。
董倩又說,你給我打電話一定有事。
林多多回答,也沒有什么大事,只是那天在街上看見一個女的很像你,想起來了就打了電話……
董倩說,我那天是不是穿了一件粉色的衣服?
林多多說,我記不清了……對不起,我有事,掛電話了……
林多多掛了電話。
董倩想哭,可怎么也哭不出來……從第一次見到林多多,董倩就喜歡上了這個高挑白凈身體健碩的大男孩。那天新生們在玩官兵捉賊的游戲,這個很古老的游戲之所以在這所學校傳承下來,就是游戲本身具有考驗人的身體靈活性和應變力的魅力。林多多是官兵而董倩是賊。董倩身體的協調性是她從小練陳氏太極打下的基礎,以往和學生們玩這個游戲,她一般都有辦法逃脫眾官兵的追捕。不過這次不同,無論她如何躲閃,林多多都會選擇最準確的方位攔截她,盡管董倩一次一次擺脫他,但她心里無數次希望林多多抓住她。于是,她喊了暫停說,雖然是游戲,但要把游戲當實戰,可以用最簡潔的方式。林多多在隊列中喊,老師,那我就不客氣了。董倩的回答是:開始。這一回是認真的了,當董倩快跑到安全島時,身后只有林多多一個人在追,董倩心里很遺憾,這次他們又抓不住她了。這一念頭的閃現也就使她放慢了速度,也就在這時候,林多多在董倩一只腳要踏進安全島時,他一個魚躍抱住了董倩,同時大聲喊道:抓住了……林多多抱住董倩的瞬間,她突然變得十分柔軟,使林多多失去了對抗力而抱著她跌在地上,林多多的氣息里充滿青春男孩的荷爾蒙味道,嗅著它,董倩一度有些迷失……但她很快清醒了,推開壓在她身上的林多多,迅速站起來后又伸出手對坐在地上的林多多說,起來。
林多多沒有領情,他雙手撐地一躍而起,拍拍身上的土看著董倩,目光沉穩,顯然這次抓捕行動對他而言是再正常不過的一次行為。董老師,對不住了。董倩有些尷尬地收回手,在收回手的瞬間,她心里開始自責,她都結婚生子了,應該平靜面對生活了,怎么會對一個毛頭小伙想入非非?盡管如此,在以后的日子里,林多多充滿青春的軀體還是不時出現在她的腦海里。她承認,如果有來世,她絕不會放過林多多的。
林多多放下電話,發現殷如意床頭的紅燈亮了。殷如意身下鋪了一條防止褥瘡的墊子,這墊子有個功能,如果睡在上面的人大小便了,褥子下端一個小紅燈就亮了。殷如意是大便了,現在林多多處理這類問題已是輕車熟路了。清理完畢后,他打來一盆熱水,用毛巾輕輕地擦拭著殷如意的腹股溝和屁股,一擦不要緊,發現殷如意皮膚上搓下來很多泥,看樣子他是很長時間沒有正經洗過澡了。林多多決定給殷如意認認真真地洗個澡。他脫掉衣服,只穿著一條平角褲,開始給殷如意洗澡。先從頭開始,很快一盆水就變黑了,這時,林多多發現殷如意其實不像早先那么黑,一洗一擦真的很白凈。正面搞完了,應該是反面了。殷如意的身體好像沒有骨頭,怎么翻也翻不過身來。林多多一身汗,他跑進浴室沖了個涼又去翻殷如意的身子,好不容易要翻過來了,突然門一響,林多多一分神,殷如意又躺下了。林多多氣死了!他看見下午來給殷如意朗讀案例的男孩拄拐走了進來。
林多多沮喪道,你?
男孩子拄拐杖過來,我幫你。
林多多說你幫我,還不定誰幫你呢!
男孩子說這都什么時候了,來……男孩子靠在床頭,快點,我給你搭把手!
林多多笑,你為什么不讓我給你搭把手呢?
男孩瞥了林多多一眼,你這話也算大人說的話嗎?
林多多被噎得一時無語,稍許,他上前搬起殷如意的身子,小東西,搭把手!
男孩聽見林多多叫他小東西,立馬皺了一下眉頭,但沒有妨礙他幫助林多多把殷如意翻了身。男孩出汗了,林多多遞給他一張紙巾,男孩接過來擦著汗說,你以后不要叫我小東西,我叫裘小球。
林多多笑道,裘就裘,呸,還是小球,小球的同義詞不就是小東西嗎?
男孩似乎沒有聽出林多多的調侃,一本正經地說,裘是裘盛戎的裘,小是大小多少的小,球是貝克漢姆踢的足球的球。對了,貝克漢姆你知道嗎?裘盛戎你肯定不知道。還有,你叫什么名字?
林多多當然知道貝克漢姆,他是個英超迷。裘盛戎嗎?謝天謝地,他在特警隊時,隊長是個裘盛戎迷,有張CD,沒事就放,煩人。當時,林多多不明白裘盛戎如何吸引了隊長,上網一查,才知道裘盛戎唱銅錘花臉又能演架子花臉戲,是京劇大家。男孩介紹自己的話讓林多多對他刮目相看,他心里明白這個裘小球肯定和殷如意有非同一般的關系。林多多擰了一條毛巾,裘小球,我叫林多多,雙木林,大小多少的多。說完他就想抽自己。怎么能說自己的真實姓名呢?不過說了就是事實,還好這裘小球只是個孩子。林多多這樣想著,拿起毛巾去擦殷如意的背……
裘小球說,林多多,你小心點擦。
裘小球不說這句話,林多多也就那么一擦了。此時,他小心地一擦,手馬上感覺到殷如意的背部皮膚上疙疙瘩瘩。林多多把可調光臺燈擰亮,發現殷如意背上有好幾處槍疤和刀疤。槍疤是凹的,刀疤是凸的。槍疤是淺色的,刀疤是深色的。槍疤像個洞,傷疤像蚯蚓。林多多看得心驚肉跳,他甚至想象子彈砍刀入肉時的情形。他閉上眼睛。就在他閉上眼眼時,聽見裘小球笑。林多多立刻睜開眼睛,小東西,你笑什么!
裘小球沒有理睬林多多的質問,而是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殷如意背上的疤。你知道嗎?林多多,這是槍疤!
林多多說,槍疤。
裘小球說,1995年4月11日深夜三點零一分,在抓捕毒梟張竹巾的戰斗中,殷如意為了保護面臨槍擊的郭連生,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毒梟張竹巾的子彈。
林多多說,郭連生?
裘小球又摸著蚯蚓般的刀疤,這是刀疤。
林多多說,刀疤。
裘小球說,2000年除夕,還是抓捕毒梟張竹巾弟弟張竹羽的戰斗中,張竹羽用砍刀劈向正在抓捕另一販毒分子的周立昌時,殷如意用自己的身體保護了周立昌……
林多多驚詫,周立昌是……林多多想說周立昌就是我的局長,但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嘴剎車了。
裘小球說,周立昌是區公安分局局長,郭連生是刑警支隊隊長。
林多多拿起臺燈照向裘小球,被燈光罩住的裘小球笑了,兩顆葡萄珠一樣圓潤的眼珠呈現一派安詳和無邪。
林多多問,你多大了?
裘小球回答,十一歲了。他回答時感覺到燈光對眼睛的刺激,用一只手擋住燈光,林多多,你能不能把臺燈放下。
林多多把臺燈放下又問,你和他——林多多指著床上的殷如意——是什么關系?
裘小球這次沒有立刻回答,想了想說,林多多,你是不是問得有點多了!
多了嗎?林多多問自己的同時意識到自己是問得有點多了。自己現在只是一個叫武二平的護工。于是,林多多看著墻上的鐘說,都快十點鐘了,你是不是也該回病房了。林多多的話音剛落,房門被推開了,女護士走了進來指著裘小球說,你果然在這里!說著過去揪住裘小球的衣領,知不知道,骨科病房找你都成一鍋粥了!走……說著拎著裘小球就走。林多多連忙撿起裘小球的拐杖,大姐,他腿不好!女護士瞪了一眼林多多,你一個當護工的,好好地當護工,少管閑事。女護士說著又拽裘小球走,裘小球是單腿蹦著,自然跟不上女護士的速度,人也就跌倒了。傷腿碰在地上,裘小球哎喲了一聲。女護士很生氣,裝什么裝,腿不好還滿世界溜達!又伸手拽裘小球的手,她的手被另外一只手攥住了。是林多多攥住了她的手。
女護士瞪著眼睛喊,武二平,你要干什么?松手!
女護士叫林多多武二平時,林多多看見臥在地上的裘小球怪異地看著自己,心想,這回壞了。怎么栽在這小東西手里了呢?想著手也用了力,這一用力不要緊,女護士撕心裂肺地叫,松手!疼死我了!
尖利的聲音在安靜的病區格外刺耳,林多多下意識松了手。女護士馬上沖向殷如意的床,按了那個紅色的呼叫器。
林多多沒有想到她會來這一手,他扶起地上的裘小球,把拐杖遞給他說,快走!裘小球是何等聰明的人,拄著拐杖單腳蹦著就出了房間。女護士見狀欲追,卻被林多多搶先一步擋在門口。
女護士氣急敗壞,武二平,你讓開!林多多根本不理睬她,支棱著耳朵聽拐杖聲消失后才離開門口。女護士拉開門,這時,值班醫生氣喘吁吁進來了說,有什么情況?女護士好像沒有聽見,站在門口左右張望。值班醫生先是走到殷如意的床前,檢查了一番,然后走到女護士面前,你按的呼叫器?女護士還在生氣,不是!值班醫生又問林多多,是你?林多多自然否認。值班醫生不高興了,那見鬼了?難道是病人自己按的?看女護士和林多多不出聲,值班醫生火了,誰按的!
女護士和林多多還是在沉默,值班醫生也意識到不該為這點小事發火。于是,病房出現了片刻的沉寂。沉寂中突然響起了聲音,像是很悠遠的聲音,一字一頓:“是……我……按……的……”
值班醫生、女護士、林多多幾乎同時聽見了這聲音……三個人面面相覷之后,都將目光轉向躺在床上的殷如意。殷如意閉了兩個月的眼睛此刻是睜開的,目光里漾著笑……當這三個人的目光和殷如意的目光相對之后,殷如意的嘴唇動了,說了一句話:洗澡很好。說完他閉上眼睛,馬上房間里充滿了他的鼾聲……
值班醫生笑了,緊緊拉住林多多的手,你給他洗澡了?
林多多點點頭。
9
郭連生在接到林多多的電話后第一時間趕到了醫院對面的街心花園。他下車就給林多多發了個短信說自己到了。他計算林多多從病房到街心花園需要五分鐘,于是他又給一個叫亞明的人打了一個電話。他告訴亞明殷如意已經醒來了。亞明在電話那端沉默了足有十秒鐘才說,你不是說殷如意已經是植物人了嗎?郭連生冷笑道,這個世界上植物人醒來的案例是很多的。亞明說我有一種感覺是你在騙我。他們說到這里,郭連生看見林多多正穿越人行橫道線向這邊走過來。于是他對亞明說,我會和你聯系的。說完他掛了電話,欣賞著向這邊過來跑步姿勢很優雅的林多多。
還有一個人也在欣賞著林多多很優雅的跑步,這個人就是董倩。董倩和林多多通完電話一直坐在街心花園里到夜生涼意,她才起身想離開,但這時她看見了郭連生的車,也聽見了郭連生和亞明的通話內容。現在,她想走也走不了,因為,林多多的聲音已經傳進她的耳朵里。
林多多說郭支隊你來得真快……
郭連生給了林多多胸膛一拳,拳頭被林多多的胸肌彈了回來,林多多人紋絲不動。郭連生說,林多多你真是個福將,才一天都不到,就讓殷如意說了話。這兩個月我換了很多人都無功而返。
林多多說我是趕上了。
郭連生說趕上了是個理由,你是不是還用了什么別的方法?
林多多想了想說,其實我也沒有什么方法,只是給他洗了個澡……
郭連生說,就是洗了個澡?
林多多點點頭,就是洗了個澡。
郭連生顯然對洗澡的事情不感興趣,他說,殷如意都說了什么話?
林多多說只說了兩句,第一句是:是我按的。第二句是:洗澡很好。
郭連生問,就這兩句?
林多多說,殷如意說完第二句就睡了,而且打呼嚕,我走之前都在打……
郭連生在自語,是我按的,洗澡很好,什么意思呢?
林多多說,郭支隊,您是問我嗎?
郭連生擺擺手,林多多你馬上回去,殷如意身邊不能沒有人。見林多多要走,郭連生喊住他囑咐,要每一句話都錄音,而且只能向我一個人匯報,這是紀律。
林多多走后,郭連生沒有走,顯然是在等人。不一會兒一輛出租車停在路邊,一個瘦削男人走到了郭連生面前。夜深人靜,董倩聽得見他們交談的每一句話。不知是習慣還是剛才郭連生和林多多的對話提醒,董倩下意識按下了手機上的錄音鍵。
郭連生說,殷如意說的第一句話是:是我按的。第二句:洗澡很好。
亞明說,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嗎?
郭連生說我想不出來。
亞明說你還是警察呢,聯想一下!是我按的!按是什么意思?就是拿下的意思。洗澡是什么意思,就是脫一層皮的意思。
郭連生說你這樣分析有點意思,也就是說那批貨是殷如意扣下的,還換了賣家。
亞明說可以這樣理解。對了,周立昌對你如何?
郭連生說這家伙很鬼,殷如意身邊的人幾乎兩天一換!
亞明又問,現在這個人可靠嗎?
郭連生說,現在誰可靠?不過這個林多多是我的徒弟。
接下來兩個人說話聲音小了……再接下來,兩個人上車走了……董倩看見郭連生的車走遠,才覺出自己在哆嗦,衣服也被冷汗浸濕了……
董倩走了好半天,才走進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店,買了一盒白沙煙,打開取出一支煙點著抽了一口,煙霧嗆得她直咳嗽,連眼淚都咳了出來。她這樣子引得店老板的關注,忍不住問她有沒有什么事要幫助。董倩說不出話來,只是對店老板搖搖手,就急忙逃出了便利店。走了一會兒,她發現又回到了街心花園。她一屁股坐在長椅上,又取出一支煙抽起來,這次沒有咳嗽,煙使她慢慢地安靜下來,畢竟也是做警察的,冷靜了的董倩開始梳理思緒……
郭連生找她幫忙是前天的事。她和郭連生是大學同學,畢業后她留校,郭連生進了刑警隊。上大學的時候,郭連生對她有過那么影影綽綽的追求,但董倩一畢業就嫁人了,那點大學戀情也就丟失了。讓董倩和郭連生又有了來往的人,是林多多。林多多知道董倩和郭連生是同學,有一天來找董倩,希望她走一下郭連生的關系去刑警隊。董倩毫不猶豫就答應了,她給郭連生打了電話,沒想到郭連生一口答應了。
前天郭連生來學校找董倩,說支隊要對林多多搞一次業務測試,其中一項是跟蹤,請她這位最好的反跟蹤專家出馬,當目標。董倩提出自己和林多多太熟,怕被認出來。郭連生卻說這叫想不到,當然也相信董倩會讓林多多認不出來。董倩笑道那自然,然后又問這樣搞是不是要提拔林多多呀。郭連生點著頭囑咐董倩要保密,說那要看林多多有沒有這個命!
那天董倩心里想著要讓林多多一下,可是行動起來自尊心作怪,心想是不能輸給林多多的。人有時就是這樣奇怪,你越喜愛的東西,往往都是親手毀了它。后來,董倩知道林多多因為這次失誤去干了護工。這是刑警支隊女內勤告訴她的,女內勤也是她的學生,也喜歡林多多,也是被拒絕的。因此,林多多凡是走背字的事,董倩都一清二楚。當時她心里高興了一下,心想,林多多你傲吧。直到林多多打來那個不咸不淡的電話,直到她聽見郭連生和陌生男人的談話,董倩心里有了一種不祥的征兆。此時,先前一切合情合理的事,現在看來都那么不合情理。董倩想到這里渾身激靈了一下,她霍地站了起來,甩掉燙了手的煙頭,她決定把這一切告訴林多多!
10
就在董倩再次回到街心花園時,周立昌推開了殷如意的門。他沒有馬上進屋,而是倚在門框邊借著殷如意身邊重癥監視儀發出的紅光觀察著屋內的情況。首先他聽見了殷如意的呼嚕聲。周立昌心頭一熱,這家伙的呼嚕聲很動聽呀!周立昌和殷如意是警校不同期戰友。雖是師徒身份,兩個人曾經好得穿一條褲子。但自從周立昌當上了局長,殷如意就刻意叫他周局。周立昌不高興,拍著殷如意的肩膀說,徒弟,叫我周扒皮!殷如意卻一臉嚴肅,說,開什么玩笑?上什么山唱什么歌!周立昌上任還沒一年,殷如意就被告了,說斜街一帶販毒泛濫是因為殷如意是黑保護傘。告狀人是署名的,叫李明,一位退休的教師。周立昌當時就派人查,查了半天也沒有手拿把攥的證據,也不好處理。李明還是鍥而不舍地告,而且告到市局。市局領導找周立昌說要不然給殷如意換個崗位。周立昌說要換先換我。630案一出事,市局領導對周立昌說你要再不換殷如意就只好換你了。無奈,周立昌去找殷如意談,殷如意問,你是代表個人還是代表組織?周立昌回答說兩者都代表。殷如意嘿嘿地冷笑,末了,眼圈開始紅了……周立昌說不就是換個崗位嗎,又不是讓你脫警服。你難過什么!殷如意一拍桌子,要真脫警服也就罷了,黑白分明!就怕這樣…… 白人和黑人生了灰孩子!周局長,灰的!什么是灰的?老鼠!周立昌道,殷如意,你鉆這個死牛角尖干什么?殷如意說要當好警察就得鉆牛角尖!左右逢源上下貫通察言觀色看菜下飯的人,那是政客掮客皮條客!周立昌也火了,那你說怎么辦?殷如意笑了,周局長,我是不是很難辦?周立昌說要好辦早就把你涼拌了。殷如意說要不這樣,我不當支隊長了,我還在支隊當刑警,行不行!周立昌說行不行你都說了。那好吧,我畫圈了。殷如意說那就這樣,我先走了。見殷如意要走,周立昌又說,明天你和郭連生交待一下工作。殷如意站住了,你說什么?周立昌又重復了一遍剛才的話。這回聽清楚了吧。殷如意神色古怪地點點頭。
林多多聽見門響就睜開了眼睛,周立昌他是熟悉的,一眼就認出來了。換了別人早就迎了上去。林多多不是那樣的人,他看周立昌站在門口不進來,也就半瞇著眼睛盯著他。
周立昌用手抹了一下臉,好像要把往事一把抹掉,其實他心里最清楚,往事就是往事,即便你要刻意忘卻,往事還會記著你!
殷如意出事那天他就在現場。當時他正在給刑警支隊講學習科學發展觀的體會。有情報來說,斜街有人在交易毒品。支隊長郭連生說,如意同志熟悉斜街,就讓如意同志去吧。郭連生說的這段話很有意思。“如意同志”?郭連生怎么可以這樣稱呼他的師兄呢!于是周立昌想起殷如意第一次叫他周局長時的感覺??礃幼蛹墑e官稱也是可以改變很多事的。周立昌看見殷如意站起來說,郭支隊長,我馬上去斜街。殷如意走出會場時面無表情,在他就要走出門口的時候,郭連生說張明和馬策你倆和老殷一起去。殷如意聞聲轉身面無表情地說,郭支隊長,我一個人行。郭連生厲聲道,這是命令,執行吧。會場上所有人都目睹這一場景,他們都驚詫一向對殷如意恭敬有加的郭連生的大變臉,連周立昌都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殷如意臉上卻露出了微笑,張明馬策我們走吧。張明和馬策站起來左右顧盼,好像在等待什么。郭連生一拍桌子,你倆磨蹭什么,快跟老殷去呀!
從刑警支隊到斜街開車大約要用二十分鐘,據后來張明回憶,車開了不到五分鐘殷如意就臉色開始發白出冷汗,張明問他是不是不舒服。殷如意擺擺手說休息一會兒就好,之后他就靠著車窗瞇了一會兒。很快車在斜街的金碧輝煌夜總會門口停住,眼線王大頭上車看見殷如意說,殷老板都親自來了!殷如意此時有些懶洋洋,但還是強打精神問情況。王大頭把強玉林和吳風要交易毒品的事情說了,又說賣方強玉林就在金碧輝煌夜總會的8號房間,買主吳風馬上就到。說話間,吳風的車到了,吳風下車目不斜視就走進了金碧輝煌夜總會的大門。馬策問王大頭,你不是說是一般的毒品交易嗎?這是一般的嗎?殷如意聽了王大頭的話也變得精神了。他知道強玉林是毒品供應商,而吳風是零售商,是刑警支隊一直盯了兩年的對象,因為一直苦于沒有證據不能將他們繩之以法。王大頭沒有理會馬策而是對殷如意說,我向郭隊匯報時說是小交易,后來情況變了,我是四十分鐘前給郭隊發的短信,你看……
殷如意接過王大頭的手機看了那條短信,隨即迅速不被人注意地把王大頭手機里的這條短信轉發到自己的手機里,然后把手機還給王大頭說進去看看。馬策說,殷隊咱們這幾個人行嗎?
王大頭說是不是請求一下支援。
張明也說王大頭說得對。
殷如意瞧了他們一眼,怕了?帶槍了沒有?
張明和馬策都搖搖頭。殷如意眼睛劃過一道無奈的光,除了無奈,這目光里還有氣憤和憂郁。殷如意拉門下車,向金碧輝煌夜總會大門走去。此時正是上午十點鐘,晴空萬里艷陽高照,殷如意抬頭看了一眼太陽,眼睛不由瞇了起來……他看了足有五秒鐘,在這五秒鐘里,殷如意的大腦中在想什么誰也不得而知。之后,殷如意走上大理石臺階,在走到第十三個臺階時,他站住了,隨即人向后倒下,腦袋摔在臺階上,破了,流血了……后面追他的張明和馬策趕到時都看見了血跡像一朵花,如同牡丹花枕在殷如意的頭下……
見周立昌還站在門口,林多多覺得自己應該站起來了。因為周立昌和殷如意都是威名遠揚的刑偵英雄。林多多相信自己的假睡早就被周立昌識破了。林多多站起來說,周局長來了?
周立昌被林多多突如其來的問候嚇了一跳,渾身直起雞皮疙瘩,他向發出聲音的方向看去,嘿,你這個林多多,嚇了我一跳,我還以為你睡著了。
林多多笑了,周局長還能被嚇一跳呢,我還以為你發現我在裝睡呢!
周立昌說傻小子,我就不能害怕嗎?我告訴你,害怕是人的神經系統的緩沖劑,一個人不害怕,這個人就喪失了作為人最基本的元素。
林多多說可我們是警察呀。沒有理由去害怕呀!
周立昌說這大半夜的,我不和你討論這個問題。但我可以告訴你,害怕有兩個層面,一個是生理的,一個是精神的。生理上的害怕是條件反射,就像我剛才那樣。精神上的害怕是一種敬畏,敬畏信仰敬畏傳統敬畏法律等,一旦一個人不害怕,無非是因為敬畏對那些危害我們敬畏的東西的憤怒,相反,當一個人不再敬畏我們的信仰我們的法律時,他作惡時也就不再害怕了……好了,這問題一句話說不清楚,以后有機會說。林多多,殷如意說話了?
林多多顯然對周立昌的這番話意猶未盡,沒有理會周立昌的問話卻問,周局長,您的意思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如果一名警察敬畏法律,那他可以為了法律的公正忍辱負重甚至犧牲,反之,一名警察不害怕法律,就可以利用法律給予他的權力為所欲為?
周立昌沒有馬上回答林多多的問題,只是看著林多多,目光流露出欣賞和贊許。當初郭連生提出讓林多多來看護殷如意而且設計了一個比較復雜的方式讓他進入這個病房,周立昌持懷疑的態度,但是殷如意在抓捕現場意外跌倒,導致抓捕金碧輝煌夜總會毒品交易的行動流產,又讓他還是同意了郭連生的意見。其實,那天殷如意走后,郭連生就親自帶隊去了金碧輝煌夜總會,之前他讓殷如意僅帶兩個人去金碧輝煌夜總會是為麻痹毒販,讓他們誤以為警方只是一般性的檢查,何況又是一個被降職的殷如意帶隊。一切都順理成章,偏偏殷如意摔倒了,造成了混亂,毒販也因此終止了毒品交易。郭連生把金碧輝煌夜總會過了一遍篩子,連毒品的影子也沒有見到,倒是強玉林和吳風嘻嘻哈哈一路陪同,不斷讓郭連生對金碧輝煌夜總會的安保措施多提意見。強玉林和吳風都是這里的股東。
林多多見周立昌不說話,還以為自己說錯了什么,翻來覆去把剛才說的話回憶了一遍,覺得沒有什么不妥之處,相反,他還為自己能說出這樣的話有點激動。于是他小聲地說,周局長,您認為我說的話有點道理嗎?周立昌聽見林多多這樣問他,一下子把思緒扯了回來說,小林,真對不起,我剛才想了別的事。不過,你說的那些話是很有道理的,現在的問題是,很多人不是不懂道理,而是懂了道理卻不按道理做。就像我說的“害怕”,很多人不害怕道理,卻用道理去做不講道理的擋箭牌,為所欲為。如果當警察的人成了這種人,對社會就危害大了……周立昌說到這里頓了一下,看了看床上的殷如意,對了,小林,是不是老殷開口說話了?
林多多點點頭。
周立昌又問,殷如意都說了什么?
林多多有些為難,周局長,郭支隊給我規定,殷如意說的每一句話都要錄音,只能向他一個人匯報。
周立昌再問,我也不行嗎?
林多多點點頭,不行。
周立昌臉色很不好看,但他知道有再大的火也不能向林多多這個小警察發。他是在執行命令。那好,周立昌對林多多說,都半夜了,你也早點休息,我走了。
11
水是溫暖的,燈光是柔和的,音樂是舒緩的,這一切都令躺在寬敞的橡木做的木桶里的郭連生蒙欲睡……盡管眼睛閉著,郭連生心里還是醒著。他知道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賭博。他所下的賭注不但是他自己,還有殷如意……甚至包括林多多。
殷如意被免職,摔倒在金碧輝煌夜總會門前,這些都在他意料之中。這些事發生后,郭連生很為自己的智商和智慧高興了一陣,不過,他也真的害怕了一會兒。如果殷如意真的死了,很可能就會進行解剖了解死因,那樣就會產生不必要的危險。植物人,這是殷如意最好的結局。然而,當郭連生以為是定局的時候,殷如意開口說話了!兩個月來他一直怕殷如意開口說話。醫生說像殷如意這種腦出血最后成為植物人的患者,在最初的三個月中,如果治療得當護理周全是完全有可能恢復的。三個月后理論上也是可以恢復的,但恢復的幾率幾乎是零。殷如意入院后,負責照顧他的都是局服務中心輪流派的民警。郭連生很不放心,輪流就意味著每個部門的民警都有可能去,人多嘴雜。郭連生找服務中心主任說現在警力緊張不如找護工方便呢。服務中心主任卻說,請護工一天要八十塊還得管飯,局里沒有這項支出。用民警最省錢。提心吊膽想辦法,終于想出了一個辦法,就是想起了曾經讓人舉報殷如意的事。他向周立昌說殷如意很可能是內鬼,見周立昌不置可否,他說我只是說可能,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殷如意醒來說了些什么,守護他的人我們不了解,會走漏風聲的。周立昌覺得郭連生此話有理,問他派什么人最可靠。郭連生推薦了林多多。周立昌說,這一去就是猴年馬月,林多多會不會有意見?郭連生說我有個辦法讓他毫無怨言,再說只要過了第三個月,理論上是不能恢復了,那樣,林多多就可以撤了……
門無聲無息地打開了,一個身子裹著浴巾的女孩走了進來。郭連生盡管閉著眼睛,他還是捕獲到了輕微聲響,他躥出木桶,順手抓起放在凳子上的手槍,沖著發出聲音的方向指去:誰?
女孩被郭連生的喊聲嚇得呆若木雞,嘴張著喉嚨里滾動著啊啊的聲響。郭連生穿上浴袍走近女孩,伸出一只手握住女孩的下巴嘆了口氣,你出去吧。說完他松開女孩,走到床邊點燃一支煙,閉上眼睛狠狠地抽了一口,從他嘴里噴出青色的煙霧在屋子里彌漫著,讓還站在那里的女孩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噴嚏。郭連生睜開眼睛瞧著女孩,你怎么還不走?
女孩顯然被郭連生溫和的口吻所鼓勵,大哥,我要是陪不好你,這個月的提成就拿不到了。郭連生見這女孩楚楚動人,雖是淪落風塵卻無風塵女子的氣味,不由又問,你為什么要干這行?女孩走近床邊,大哥,為什么要干這行?有一句話叫身不由己您知道吧。看見郭連生臉色溫和,女孩繼續說,我可以給您講一百個故事,您信不信?郭連生笑了,都說你們這些人能編故事,連那些編劇都編不過你們。女孩嫣然一笑,您這是說了一句真話,時下不是有個電影叫《非誠勿擾》嗎?那算什么?要賣就賣,搞什么酸嘰嘰的一套,要是讓我寫就寫一個《非錢勿擾》,一賣一買公平合理。郭連生說,你們太直接了,再說男人和女人總是要有情感的。女孩莞爾一笑,大哥,前幾天我看了一部老電影《李雙雙》,小時候就聽我爸爸說過。這回一看真是樂死個人,您看過嗎?郭連生點點頭說,樂是樂,我看不出能樂死個人。女孩說,李雙雙的丈夫孫喜旺說,咱們是先結婚后戀愛。女孩說到這里嘿嘿樂了起來……郭連生看見女孩樂有點納悶就問,就這句話值得你這樣樂?女孩止住笑,大哥,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郭連生把煙蒂塞進煙缸又點了一支煙說,看你樣子挺清純,話卻一套一套的,過來……郭連生拍拍床,過來給講講其二。女孩搖搖頭,我還是站著給您講其二吧。郭連生問為什么,女孩說我怕我一上去,就克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您知道男女之間這點事一旦女的主動,男的一般都投降!郭連生聽罷哈哈大笑,小妮子,你也太小瞧我了,我要是不想,任憑你有天大的本事,我也是不動搖。上來。郭連生再次拍拍床。
女孩躍上床,想偎在郭連生的懷里,被郭連生推開,你在這里坐好,講你的其二。女孩詭秘一笑道,那我講了,不過我有一個要求,講完了我就走。郭連生說,你剛才不是還說陪不好我就拿不到提成了嗎?女孩說我講完了其二你肯定會說我好的!郭連生說,好不好得等你講完了之后才能斷定,你快講!連郭連生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和這女孩說這么多話,而且自己被這女孩引得想聽她說話,先前的那些不安和焦躁都在和這女孩的交談中煙消云散了……
為什么要去想殷如意呢!僅僅因為他和殷如意是同學是戰友,還是因為殷如意總是壓他一頭?他上學時是學習委員,殷如意是班長;他進刑警隊當副隊長了,沒兩天殷如意就當了隊長。這些不算,就連他倆都喜歡的一個女孩,也被殷如意娶了,搞得郭連生至今未娶。這些他都能忍,因為他們除了同學和戰友這層關系,他們還是兄弟,殷如意在一次戰斗中替郭連生擋過子彈,但郭連生為了救生命垂危的殷如意也一次獻血1200毫升,從輸血室出來郭連生一頭倒在地上。這種血和肉的關系為什么就割斷了?為什么就反目成仇了?
郭連生瞥了一眼端坐在床上的女孩。女孩看見郭連山突然沉默,很乖巧地坐在那里不出聲。她是盤腿坐的,像瑜伽中的蓮花坐,她脖子修長,頭發盤在頭上,身子挺得很直,被浴巾裹住的身體線條柔和,長長的眼睛微閉,使修長高挺的鼻子在燈光下透出一種端莊。郭連生覺得她很像蓮花。
難道蓮花就是他和殷如意反目成仇的原因?蓮花來找郭連生。蓮花是一臉淚痕慌慌張張來找郭連生的。郭連生問,是不是殷如意欺負你了?蓮花搖搖頭說,連生只有你能幫我。蓮花是殷如意的妻子,也是郭連生青年時期傾慕的女人。自從這個女人嫁給郭連生的兄弟殷如意,郭連生也就斷絕了對這個女人的念想。蓮花告訴郭連生她的弟弟在村子里打死了人跑到這里求姐夫幫忙,殷如意不但不幫忙反而把小舅子綁了起來,打電話讓刑警隊帶人。蓮花說我嫁了個警察,關鍵時刻一點忙都幫不上。她說她趁殷如意上廁所的工夫,用刀割斷了繩子帶著弟弟來找郭連生。郭連生當然知道殷如意這樣做是對的,如果真的幫蓮花的弟弟逃跑,不但蓮花弟弟跑不掉,殷如意也會鑄成大錯。現在郭連生怎么辦呢?他看了一眼蹲在墻角渾身哆嗦的蓮花弟弟,心里有了主意。于是他先是安撫了一下蓮花和她弟弟的情緒,在不經意間詢問蓮花弟弟作案的情況。這是一例典型的農村因為雞毛蒜皮引起的打架,蓮花弟說一看那人倒地流血就逃跑了。郭連生問清了村里的電話,打過去說了那挨打人的姓名。對方回答那人去打麻將了。郭連生心里有譜了,又給殷如意打了電話。殷如意接電話的時候已經帶刑警來到了郭連生家門口,他沒有接電話而是直接敲門。郭連生打開門。殷如意進來二話不說就把小舅子銬了起來,蓮花一見撲了過去和殷如意撕巴起來,殷如意揚手就給了蓮花一個耳光,并讓刑警把蓮花銬起來。刑警們有些猶豫,殷如意奪過手銬銬住蓮花。郭連生面對怒氣沖沖的殷如意笑道,如意,想當局長也犯不著這么大動靜呀!殷如意卻說,郭連生,人可是在你家抓著的!郭連生說,怎么,你連我都要捎上?殷如意說,你我都是警察,自然什么都明白,走吧,到局里說話。殷如意說這番話很是大義凜然。這瞬間郭連生心里那叫不舒服,怎么不舒服連他也不明白。
這件事的結局是尷尬的喜劇,周局長的做法和郭連生相似。他給縣公安局打電話詢問,很快回消息了,是蓮花弟弟打麻將急了,拿麻將牌砸在同村劉全頭上,蹭下一塊頭皮,血嘩嘩流,劉全暈血,手一摸頭看見了血立馬就倒地了。
真相大白之后,周立昌局長對兩位手下干將自有定論,這個定論也就決定了他們各自的命運。在新時代里,周立昌更喜歡用有勇有謀的干部,所以郭連生的升遷和殷如意的下落也就順理成章了。
郭連生笑了,而且笑出了聲,一直坐在那里閉目養神的女孩睜開了眼,看郭連生靠在床頭閉著眼睛笑,不由推了他一下。郭連生醒了,很警覺地問,我睡著了?女孩抿嘴笑道,不知你夢見了什么,一個勁地笑。郭連生問,我沒說什么吧。女孩搖搖頭。郭連生下床伸了個懶腰,從衣柜里取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六點了,我該走了。說著從錢包里取出三百元扔給躺在床上的女孩。女孩看樣子很困了卻還是擺擺手,大哥,我不要。郭連生沒有理會女孩,兀自穿好衣服向外走,拉開門時他回頭,丫頭,你叫什么?女孩用力抬起頭,睡意蒙。你說什么……郭連生見狀走回床邊,輕輕拍拍女孩的面頰,我問你叫什么?女孩激靈了一下睜開眼睛喃喃地說,我叫蓮花……
12
董倩最終還是沒有見到林多多。她不是不想見林多多,而是她給林多多打電話,林多多的電話已經呼叫轉移了。她沒有給林多多留言,不是她不想留言,是她準備留言的時候看見周立昌的車開進了醫院的大門。她看見周立昌下車后獨自走進了醫院,他的車卻開走了。周立昌是去看林多多,還是周立昌自己在住院,還是周立昌看其他人?董倩不得而知。下半夜天氣很涼,董倩打了個噴嚏,她感到自己身上發熱,別是感冒了吧。董倩伸手摸摸額頭,很燙。身體的突然不適讓她心煩意亂,盡管她心想著要見林多多,但還是打車回家了。
周立昌走后,林多多躺在沙發上就睡著了,這一覺睡得很踏實,可能是醫院空氣干燥,他覺得鼻子很癢,就用手去摳鼻子,越摳越癢,打了一個噴嚏后,人也醒了。這時他看見裘小球站在他面前笑著。林多多鯉魚打挺坐了起來,看見裘小球雙手背后,馬上意識到鼻子癢的原因了。他迅雷不及掩耳地抓住裘小球背在身后的雙手,掰開他的手,看見手心里有一個棉花簽。林多多拍了一下裘小球的頭,一大早就來搗亂。
裘小球開心笑著,你還是警察呢,警惕性也太差了。
林多多心里一驚,想起昨晚和莫蘭見過面,難道是莫蘭告訴他的?你怎么知道我是警察?
裘小球說,這還用誰告訴嗎?你是這里表現最差的護工了。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混進來的,還起了一個最土的名字,武二平。干嗎不叫武二郎呢!
林多多啼笑皆非,他沒有想到自己的身份這么快就被一個孩子識破了。不過,他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萬一他是瞎猜呢。林多多想到這里說,我看你才是個警察呢。
裘小球說,我不和你說這事,先考考你,知道一個成語嗎?
林多多說,成語多了誰知你說哪個?
裘小球說是近墨者黑近朱者赤……
裘小球說完這句話,林多多幾乎要給自己一個耳光子。我怎么這么笨呢!從昨天起這個瘸了一條腿的裘小球出現了好幾次,而且還是莫蘭的學生。我怎么就忘了了解一下這個裘小球的情況呢?林多多馬上把這疏忽的理由歸結為裘小球是個孩子。但是作為一個刑警由此忽略了一個重要的線索,孩子決不是理由。
林多多拎起暖瓶對裘小球說,你先待著我去打壺水……裘小球攔住他,等等,我還沒說完呢……
林多多說你那個成語我知道,意思是和什么東西待長了就像那東西的意思。
裘小球拍手,聰明。回答正確。見林多多還要走,等一下嘛,最后一個問題……
林多多最受不了那種哀求且無邪的目光,裘小球此時的目光恰恰是這種目光。你快說,去晚了,水又是不開的了。
裘小球的眼光瞬時黯淡了,肯定是想起了什么。林多多沒有注意他的變化,催促他,說呀,怎么啞巴了?
裘小球還是沒有出聲,林多多見狀就急忙出去了,他不是著急打水,他是要給莫蘭打電話問一下裘小球的情況。
裘小球好像沒有看見林多多走了,他原來要說的最后一個問題是:你猜,我為什么看出你是個警察?不過,這句話還沒有說出來,裘小球心里被一股突然襲來的痛楚擊中了……
裘小球想起了爸爸第一次被殷如意抓走的情形。那天是下午五六點的光景,去醫院看病的爸爸神色慌張地回來,把一包東西塞到裘小球骯臟破爛的書包里,隨即進里屋倒在床上。爸爸原先是一家制鎖廠工程師,自從媽媽病死之后,爸爸把他送到一家貴族學校上學,不到半年學校通知裘小球退學,原因是下個學期的學費沒繳。裘小球回到家里發現爸爸正在衛生間里對著一個玻璃壺吸著什么,看見裘小球進來,爸爸告訴他自己得了癌癥,吸的是止痛藥。很快裘小球就知道了爸爸在吸毒,這一切知識都是從網上知道的。爸爸也不瞞他,告訴兒子自己利用對鎖的知識,入了一家盜竊團伙,爸爸決定利用最后的生命給裘小球賺以后的生活費。那天父子抱頭痛哭,裘小球知道盜竊和吸毒都是犯罪,但是他也知道能延長爸爸的生命并讓他們父子在這世界上多相守的生活方式只能如此。早熟的裘小球告訴爸爸盜竊不是死罪,吸毒也不是死罪,但販毒超過五十克就是死罪。爸爸知道兒子的話是有道理的,但是他日漸衰弱的身體也告訴他在這個世界上的日子已經屈指可數,于是他拿出全部積蓄進了貨,指望發一筆財留給兒子。但他沒有想到警察會那么快來……
裘小球給爸爸煮了一杯牛奶,剛要端進里屋,門外傳來敲門聲。他把牛奶放在桌上打開門,一群警察沖了進來,殷如意拿出搜查證給裘小球看,小朋友,我們是在執行公務,你爸爸在家嗎?正當裘小球猶豫著要不要告訴殷如意,爸爸從里屋走了出來,看見殷如意他勉強笑道,有什么事和我說別嚇著孩子。這時其他警察已經從裘小球的書包里搜出了那包東西,包里面是整整一公斤四號海洛因。殷如意用手指摳破塑料包裝,蘸了一點放進嘴里嘗了嘗后臉色大變說,老裘,這次我保不了你了!
爸爸直瞪著殷如意,殷隊,我只是想給兒子掙點生活費。
殷如意氣急敗壞,你是不懂規矩,這次事太大了……
爸爸一下子臉色慘白,突然腰一弓又一挺,嘴一張一大口鮮血噴了出來!
爸爸!裘小球喊。在兒子的喊聲中,爸爸一口接一口吐著血,直至摔倒在地,四肢不斷地抽搐……裘小球撲在爸爸身上哭喊著……
殷如意喊,快送醫院。
裘小球的父親是在第二天死的。閉眼的前夕他請求看守他的殷如意照顧裘小球,看見殷如意點頭就咽氣了。從此裘小球搬進了殷如意家。殷如意和蓮花沒有孩子,自然把裘小球當自己的孩子對待,裘小球也過了一年平靜的日子。但在發生蓮花弟弟的事后,雖說結局還是圓滿的,可蓮花從此變得精神恍惚,終于有一天出門遇車禍死了。殷如意以后沒有再娶,帶著裘小球過日子。
裘小球知道所有的事情都與殷如意的師弟郭連生有關。裘小球的爸爸是殷如意的線人,郭連生知道,但郭連生知道裘父去買毒品后并沒有和殷如意打招呼,而是在會議上提出來,讓殷如意措手不及。盡管殷如意知道經營一個線人不容易,但為了擇清自己,他親自帶人去了裘小球家。最后,殷如意由于對線人管束失誤受了一個警告處分,當然,這件事也為日后郭連生取而代之留下一個很好的伏筆……
林多多在水房給莫蘭打了個電話,莫蘭說她就在醫院的大門外馬上就到。林多多打完了水,回到病房看見裘小球坐在那里流淚,過去拍拍裘小球的肩膀,天呀,你還會哭呀!
裘小球本來很傷心的,林多多這句話又讓他把傷心忘了。什么叫你還會哭呀!裘小球斜了林多多一眼,不會哭還叫人嗎?
林多多聽到裘小球這句話愣了一下,不知怎么,他總覺得裘小球這句話是在罵他。在林多多的記憶里他就從來沒有哭過,最感動的時候也就眼睛熱了一下,那次給莫蘭姐姐送香水時,聽說她犧牲了,他真想哭,就是哭不出來,連那種熱淚盈眶的情形都沒有。難怪媽媽說他鐵石心腸。小時候,爸爸因為林多多淘氣用搟面杖打他,媽急了,讓他哭,他就是瞪著眼看爸爸如何打他。對林多多來講,哭是件不容易的事。
林多多沒有回答裘小球的話,一來是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二來是莫蘭來電話了。還沒有等林多多開口,莫蘭就說自己在出租車上,去她姐姐的教官家。人家病了。林多多想說些什么,莫蘭已經把電話掛了。
轉過身來看見裘小球正用暖水瓶往碗里倒水,連忙過去奪過暖水瓶,你呀,燙著你怎么辦?要喝水說話。
裘小球用勺子攪著碗里的液體,倒水呀。
林多多問,這是什么?
裘小球笑道,看你就不是護工,告訴你這是營養液,用來鼻飼的。
林多多更不明白了,鼻飼?
裘小球說先倒水。林多多往碗里倒水。裘小球說好了,用勺子把營養液攪勻,然后用一個二百毫升的注射器把碗里的營養液吸進管里,還用手背試試溫度。
林多多說,針頭呢?
裘小球說,什么針頭?
林多多說,沒有針頭你怎么往里注射呢!
裘小球笑了起來,武二平,你說實話你是不是武二平?
林多多說,我是武二平。
裘小球說,鼻飼是不用針頭的,是用不帶針頭的注射器通過導管直接把營養液注入病人的胃里。裘小球說著拄著拐來到殷如意身邊,從他腦后拽出一根橡膠導管用一塊濕巾擦干凈,林多多注意到這導管的另一端插在殷如意的鼻孔里用膠布固定住了。裘小球把注射器插進導管的另一端,緩緩地推著注射器的推管,褐色的營養液慢慢地通過導管進入殷如意的胃……
裘小球說導管的另一頭是直接插入胃里的,這是鼻飼。懂了吧,林多多同志。
林多多點點頭說懂了。說完他就后悔了,這小東西,剛才叫我林多多,我還答應了。呸!我上他當了!
裘小球說,我知道你是林多多,還是你告訴我的。你是不是以為我是小孩就容易蒙呀!看見林多多無語,裘小球說,我聽一個大演員說和兩種人最難配戲,一是動物,一是孩子。知道為什么嗎?告訴你,因為他們給個棒槌就紉針(認真)。
林多多說裘小球你很聰明。
裘小球說你才知道呀,我不是說過嗎?近朱者赤,誰叫他——裘小球指著殷如意——是我爹呢。在說話期間,裘小球一直在給殷如意注入營養液,也許是因為說話注入得快了,但林多多認為是天意,總之,殷如意突然咳嗽起來了,嚇了裘小球一跳,手一松,注射器從手里脫落了,掉在地上,發出啪的聲響,不過注射器沒有碎。
殷如意咳嗽著,從嘴里噴出褐色的嘔吐物,林多多見狀忙用紙巾去擦,就在這時,林多多感覺自己的手被一只手抓住了。這只手軟軟的,很熱,熱得林多多覺得自己的手都像是被火灼了一下。林多多想抽出手,但他看見殷如意的嘴動了而且還發出聲音:林多多吧……
裘小球也聽到了殷如意的聲音,他推了一下發呆的林多多,林多多,我爹在叫你!
林多多如夢初醒,殷隊,我是林多多!
13
莫蘭在醫院外的街道上打車時,郭連生開車從馬路一側經過。從昨夜林多多向他匯報完情況后他就回到局里,正好看見周立昌的車回來,卻不見周立昌下車。過了一會兒他來到車隊,看見周立昌的司機正在泡方便面,就隨口問了一下周立昌是不是在加班。當他得知周立昌去了醫院時,心里不免有些打鼓,又一想讓林多多去醫院的方案是周立昌和他一起制定的,也就平靜了許多。但早上一起來,他又開始不安,一上班就到周立昌的辦公室去匯報殷如意說話的情況。周立昌問醫生是怎么說的。郭連生說醫生說這是好兆頭,是大腦能恢復的一個信號。周立昌說這很好,說明讓林多多去看護殷如意的決定是對的,只要殷如意一清醒,我們就能知道那批毒品藏在什么地方,殷如意是紅是黑也就昭然若揭了。臨走時,郭連生隨便一問,昨天晚上電視劇《潛伏》的大結局您看了沒有?孫紅雷演得真不錯。他這樣一問,周立昌來了精神,拉著郭連生討論了半天劇情,要不是郭連生推托有事,一時半會兒還走不了。郭連生走出周立昌的辦公室,決定還是去趟醫院,雖說周立昌講的《潛伏》大結局都對,郭連生還是不放心,誰知道這一夜會發生什么事情呢?
郭連生開車從莫蘭身邊過去,準備去前面掉頭進醫院的停車場。車堵,他一邊等一邊從后視鏡觀察后面的情況,這樣,莫蘭再次進入他的視線,同時他也想起了莫蘭就是林多多的女朋友。她來干什么?是林多多耐不住寂寞?看這樣子是剛從醫院里出來準備走,她準備去哪兒?
郭連生有個習慣,就是用自己的標準去要求別人,這是好話。另一種說法是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這時莫蘭坐上一輛出租車走了,出租車從郭連生車邊駛過時,郭連生決定要跟住莫蘭,看看她要去哪兒。
莫蘭要去看的人是董倩。
董倩是莫蘭姐姐莫米的教官。莫米犧牲后莫蘭一直和董倩保持聯系。董倩凌晨回到家就開始發燒,她從小藥箱里找出一袋板藍根沖水喝了,不知是藥過期了還是這燒發得太厲害了,董倩開始覺得全身疼痛嗓子發干。這時,她第一個想起來的不是丈夫,她的丈夫和她離婚都五年了。她第一個想起來的當然是林多多,但是如果找林多多,那她昨天夜里就去找了。她想起了莫蘭,但她如果知道莫蘭是林多多的女朋友也就不會找了。她還可以去找郭連生,因為在她離婚后的幾年里,填補生理饑渴的人就是郭連生,所以當郭連生找她幫忙的時候她一點猶豫也沒有。最后她還是給莫蘭打了電話,莫蘭的姐姐莫米是她最好的學生,莫米活著的時候常帶莫蘭來玩,董倩那時還為莫蘭沒有當警察感到遺憾呢。電話打完,董倩用最后的力氣把門打開就昏倒在門廳里了……
郭連生的車跟在出租車后面拐進了一個小區,這是董倩住的小區,難道莫蘭也住在這里?不容他多想,莫蘭下了出租車直接進了5單元,郭連生想這世界上真有這么巧合的事嗎?當然這種事是難不住郭連生的,他給這個小區管片的派出所長打了個電話,讓他查一下三樓5單元的住戶有沒有姓莫的,之后他把車停到一個便于觀察的地方,點了一支煙等回話。
莫蘭爬上三樓就看見董倩家門洞開,走進去就看見躺在地上的董倩。莫蘭上大學時參加過紅十字會的救護訓練班,此時緊張是有但她絕沒慌張,她跪在董倩身旁摸了摸她的脈搏,又翻開眼皮看了看瞳孔,基本正常,只是受風寒引起的發熱。莫蘭仔細地回想了一下在紅十字訓練班學的知識就開始行動了,先是咬著牙把董倩弄到床上,然后跑到浴室整了一條溫熱毛巾敷在董倩的額頭上,然后她發現了浴室里的小藥箱,在里面找到了一瓶酒精和一包藥棉,回到臥室替董倩褪下了外衣,用藥棉蘸著酒精在董倩的耳后、腋下、腹股溝上一陣猛擦,幾分鐘過去了,她聽見董倩嘆了一口氣,再摸摸她的額頭已經不那么燙了,于是莫蘭也長出了一口氣……按她的想法,她應該打120叫一輛急救車把董倩送進醫院,于是她把目光轉向床頭柜,一般人都會把電話放在那里。不過莫蘭看見床頭柜上的電話的同時發現了林多多。林多多一片陽光地站在一個水晶相框里,滿臉笑意地看著莫蘭……
郭連生在樓下等派出所長回電的這段時間,接到了兩個電話。第一個來電話的人是昨晚上的亞明,說對方要求交貨的時間提前了,讓郭連生抓緊。第二個來電話的人是林多多,他告訴郭連生,昨晚殷如意說過那兩句話后,再也沒有說過話。接完林多多的電話,派出所長回電告訴郭連生5單元的業主沒有姓莫的。郭連生覺得奇怪了,難道是租戶?也不對,這小區是高檔小區,憑莫蘭的收入不可能租這么貴的房子。郭連生撥了董倩家的電話,占線。
莫蘭在看見林多多的照片后,沒有馬上給120打電話。開始她很想把昏睡的董倩喊醒,問她照片上那行字“遠看是云近看是你”是什么意思。轉念一想這太弱智了。自己就是語文老師,這點意思還不明白嗎?可是,董倩要比林多多大很多,不過大很多也不是個理由,再想林多多對自己不咸不淡的,就是因為這個女人嗎?莫蘭走到客廳用座機給林多多打電話。
林多多怎么也沒有想到殷如意就這樣平淡無奇地醒來了。現在殷如意坐在床上抽著煙,一副很愜意的樣子。裘小球一臉興奮地端著一個盛著水的紙杯接著殷如意的煙灰。就在林多多準備開口問殷如意怎么還能記住自己的時候,他的手機響了,是個陌生的號碼,就把電話掛斷了。就在掛斷電話的同時他突然又想了起來,這個電話號碼是董倩家的座機號碼,只是很長時間沒有打這個號碼,自然有點陌生了。馬上他又回撥過去,電話占線。就在林多多撥董倩的號碼的時候,一條短信發了過來,是莫蘭發來的:我在董倩家,她病了,你馬上過來。
莫蘭在發短信的時候,董倩家的座機電話響了,莫蘭伸手要接,被董倩攔住了,董倩看了看來電顯示,示意她自己接。莫蘭也看清了那個號碼不是林多多的。這時,莫蘭的手機也收到短信:我馬上到。林。
董倩拿起話筒喂了一聲……
郭連生說,有氣無力的,是不是病了。
董倩說我感冒了,吃了藥。有事沒事?我很困……
郭連生說,你一個人在家?
董倩說我還沒有嫁給你呢。說完把話筒放在座機上。
郭連生坐在車里想,那個莫蘭去哪里了?其實他明白莫蘭在他的這盤棋里連個卒都不是,根本不必如此費心。連郭連生自己都不清楚為什么這樣做。這個答案后來郭連生在監房里找到了。他當時對莫蘭的警覺是下意識的,下意識的警覺無論是刑警還是罪犯,都是一種職業使然,下意識的警覺是對一件事的專注并調動了以往經驗而產生的一種嗅覺。刑警抓住了并以此為契機往往會得到意想不到的結果,罪犯抓住了往往是他逃脫法網的機遇。不過,郭連生忽略了這個契機,他還有比去盯莫蘭更重要的事情。他想完了莫蘭去哪里了這件事后,又想起了亞明剛才電話的內容,于是他開車離開了小區……
按照時間推斷,郭連生開車離開小區的時候,林多多坐的出租車應該到了小區門口,很可能與郭連生不期而遇,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郭連生曾阻斷的下意識警覺會重新啟動,事情很可能朝另一個方向走了。
林多多對裘小球說,我有事出去一下,你照顧好你爹。林多多說完就向門外走去,這時候他看見周立昌站在門口。
林多多愣了一下說,周局。
周立昌笑著把林多多拉到走廊里隨手關上門問,是不是殷如意醒來了?
林多多一驚,您怎么知道的?
周立昌說有的時候小孩子是能派上大用場的。
裘小球?林多多下意識回頭往病房里瞧,不過他只看到一扇灰色的門。
怎么,周立昌繼讀說,還是不準備直接向我匯報工作?
林多多真的很為難了。這四十八小時里發生的事情盡管是鳳毛麟角的暗示,足以讓他有了一種不知所措的心態,他總感覺會有什么大事要發生。會發生什么大事呢?也許什么事情都不會發生。他很想問問周立昌這是怎么回事。
周立昌不但是局長,還是郭連生和殷如意的師傅。郭連生是林多多的師傅,是現任支隊長。殷如意是郭連生的師哥,是林多多的師伯,是前任支隊長。當初郭連生讓他看護殷如意的話他就覺出了另一種意思,所以殷如意第二次說話的情況他沒有向郭連生匯報?,F在周立昌問他是否向他匯報也是一種意思。林多多已經拒絕了周立昌一次,現在周立昌明知故問,這不是為難他嗎?
林多多雙唇緊閉,目光游離。
周立昌拍拍林多多的肩膀說,林多多你可以不說,不說說明你能堅持原則執行命令,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講都是值得肯定的。你說是不是?
林多多心想話都讓你說了,那還能說什么呢?想到這里他收起游離的目光,凝神屏氣看著周立昌。周立昌感到這個小刑警的目光的意思,于是又說,林多多,你是不是心里想,你都知道了還讓我說什么呀!這樣的想法是要不得的。我知道是我知道的。你說的是你知道的。這不但是規矩也是個態度。
林多多聽了周立昌的話心里平靜多了,這些話我也常說,審嫌疑人時林多多也這樣說,規矩?我就是懂規矩才不能說呢。于是林多多說,周局長,就算您知道的比我多,但我不會向您匯報的,我昨天就說過,派我任務的是郭連生支隊長,我只有義務向他匯報。
周立昌說,因為他是你師傅?
林多多回答,因為他是我的上級。
周立昌說,難道你不知道我是他的上級?
林多多說,知道!
周立昌說,知道?我看你不知道!林多多,我問你,殷如意第二次說話的內容你第一時間向郭支隊長匯報了沒有?
林多多猶豫了一下說,沒有。
周立昌說,你為什么不匯報?你知道你這種行為是什么性質嗎?
林多多說,失職。
周立昌說,看來你什么都清楚……
我清楚!林多多突然打斷周立昌的話。他知道這樣的舉動很可能斷送自己的警察生涯。不過,林多多對周立昌咄咄逼人的態度忍無可忍。林多多挺直身板,周局,我很清楚我自己有幾斤幾兩。我不過是個小刑警,在執行一項任務。這個任務是我從警生涯中最為難也最無奈的任務:監視一名我尊重的老刑警的一言一行,而且,他還是一個植物人。在執行任務中我下意識感覺這任務有點不對頭,并有意識地去觀察……但……林多多說到這里,覺得有人拽了一下他的衣角。
裘小球不知什么時候出來了,武二平,我爹叫你進去……
林多多看了一眼周立昌。
周立昌說,武二平?
林多多說,這是我當護工的名字。
周立昌笑了,改一個字就是武二郎了。武二郎可是打虎英雄呀!
裘小球插話,我也這樣說過林多多……
周立昌摸著裘小球的頭,你呀!什么事都有你。咱們一塊兒進去吧。
林多多想起了莫蘭,我怎么把她忘了呢?于是向周立昌說明了情況。周立昌聽完了眉頭緊皺,林多多,調董倩幫忙這事郭連生和我說過,有些事情不像你想象的那樣……不過,你快去快回,在你回來之前,我會待在這里。
林多多說,謝謝!
14
林多多坐上車就后悔了。這兩天林多多后悔過幾次連他都記不住了。林多多當警察以來很少后悔,他很為自己的第六感覺得意,常常憑此能撥散迷霧看到勝利的曙光。可現在不同了,盡管他依舊敏感,總能在某些細節中得出一些線索。面對這些線索,林多多不但沒有愉悅,反而舉棋不定。就拿剛才來說,怎么能把董倩的事情對周立昌說了呢!之前他還立場堅定表示只向郭連生匯報,被周立昌抓了小辮,讓他十分尷尬。
出租車陷入了堵車路段,前后左右的車都在按喇叭。坐在左手的司機卻坦然地拿起一份晨報,悠閑自得地看著。林多多不由問,您怎么不著急呢?司機斜了一眼林多多,急,你急得過來嗎?聽了這句話林多多心一震,好像誰給他酸澀的眼睛滴了一滴眼藥水頓時感到一種快意。是呀,我急什么呀!林多多安慰自己。這時,車流開始動了,司機把報紙疊好放在一邊,把車向前開去,小伙子,這不是走了嗎……
林多多點點頭。
郭連生和亞明的談話顯然是不愉快的。他們常碰頭的德云軒茶樓此時顯得格外靜,連酒精爐上玻璃茶壺沸騰的水聲都聽得真真切切。最終還是亞明打破僵局,他拿起茶壺給郭連生的茶碗添水,被郭連生攔住了。
郭連生說我這碗里水滿著呢。
亞明伸手拿起茶碗把涼茶倒了,那就來碗熱的。
這次郭連生沒有攔他,看他把淺黃色茶水斟滿茶碗。
亞明說四川的竹葉青秋茶也是滿有味道的。
郭連生抬眼看了看亞明臉上的兩道臥蠶眉,你眉毛長得不錯。
是嗎?亞明不明白郭連生此時說這句話是什么意思,當他還在揣摩時,郭連生下一句話讓他心驚肉跳。
郭連生說,亞明,你信不信我現在就可以用刀把你這兩道臥蠶眉剃了?
郭連生不是憑空說這句話,他之所以有這樣的想法,是因為五年前他曾經被坐在對面的亞明把眉毛刮了。那天傍晚有雨,下班回家的郭連生騎車從大路拐進他家的胡同時,頭上遭到重重一擊,當他醒來時發現自己被綁在電線桿上,直到有行人路過才被解救下來。救他的人并不認識他,問他是不是得罪了人,郭連生含糊地說是欠了人家錢才遭此報復。回家后他立即去洗澡,洗了一半的時候,電話響了。打來電話的人自稱亞明,說郭連生你要記住這次教訓,如果再那么猖狂地掃毒,下次絕不是刮眉毛了,而是要成全你為烈士。郭連生自然是破口大罵,一直罵得自己累了才停止,那個亞明早掛機了。他繼續洗澡,這回用的是冷水,冷水的刺激使他突然想起了亞明在電話里講的話,不由全身一顫。他沖到鏡子前,果然兩道濃眉蹤影全無。他全身發軟,一屁股坐在冰涼的地上,憤怒和屈辱讓他放聲大哭。他咬牙發誓要抓住這個亞明,一定要親手刮掉狗日的眉毛。但郭連生怎么也不會想到五年之后他竟會和這個亞明坐在德云軒茶樓里喝茶……
亞明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老郭,你說的我全信行了吧?,F在不是賭氣的時候,只要你能安全地把貨拿出來,我讓你親手把我的眉毛刮了,讓你解氣,行嗎?
郭連生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林多多按響董倩家門鈴時,門就打開了,莫蘭冷漠的目光讓林多多有一種不好的預感。盡管如此他還是微笑地說,莫蘭,我真沒有想到你和董倩也認識。
莫蘭冷笑著,我也真沒有想到居然是“遠看是云近看是你”……
林多多覺得有點莫名其妙,莫蘭,你說的我有點兒聽不懂。對了,董倩情況怎么樣!
莫蘭譏諷說,著急了是吧,快進去吧,看看你的老阿姨!
林多多聽出味道了,他快速回顧了一下自己和董倩的交往史,馬上他心清氣爽,莫蘭,你什么時候變得這樣小肚雞腸神經兮兮的,你知道我是個喜歡實話實說的人……
莫蘭把董倩床頭柜上的那個鏡框遞給林多多,你自己看看你自己吧。
林多多樂了,他想起七年前擺在大學宿舍的鏡框失蹤了,一張照片算不了什么,沒想到居然是董倩偷走了……
莫蘭說,還樂,看來你是慣犯,老少皆宜,來者不拒。
林多多走到莫蘭面前,用手摸了一下莫蘭的額頭,是發燒了。莫蘭伸手去撥拉林多多的手,手卻被林多多一把抓住,莫蘭,你要記住,和一個叫林多多的男人談戀愛,可以有點小醋意但切記不能沒完沒了。明白嗎?
莫蘭仰著頭,我這是證據確鑿。
林多多說如果按你的邏輯推理,一個女人默默喜歡一個男人,男人不知情,而男人的女人知道了就和男人鬧,你說這個女人是不是胡攪蠻纏?
莫蘭笑了,不是。
林多多伸手彈了一下莫蘭光滑的額頭,這樣的事只此一次,再發生我就休了你!
莫蘭說,我要是控制不住了呢?
林多多說我說到做到。
莫蘭說,要是你真有這樣的事呢?
林多多說我要真有那樣的事,今天也就不會和你講這些話了。懂嗎?傻瓜,我是真喜歡你。
莫蘭抱住林多多,多多,你再說一遍……
林多多沒有再說一遍,因為他看見了董倩站在臥室門前。林多多抱著莫蘭說,董倩你好一點了嗎?董倩此時心里說不清楚是什么滋味,但她是理智的,看來這個她曾喜歡的大男孩只能永遠留在記憶之中了。
董倩勉強一笑,看你們這樣子,我真的好羨慕,莫蘭,如果我要和你一樣大,我一定和你爭個你死我活。
董倩的話一下子讓房間里的氣氛變得溫馨了……莫蘭是聰明的,立刻沖上去扶住董倩,董姐,你怎么起來了,快回床上躺著去。
董倩沒有理會莫蘭,林多多,其實,昨晚我就想找你……
林多多,去屋里說。
莫蘭說,我扶董姐進屋。
董倩在莫蘭的攙扶下上了床,莫蘭,真對不起,我要和林多多單獨談一會兒。莫蘭咬了咬嘴唇,瞥了眼林多多,然后走出去關上門,又沖著那扇門做了一個鬼臉。
董倩把自己昨天夜里發生的事情還有郭連生讓她幫助當被跟蹤目標的事情都告訴了林多多。林多多反問,董倩,你告訴我這些是什么目的?
董倩氣憤了,我是什么目的?你是不是以為我這樣做是為了討好你。錯。林多多,你忘了我除了女人外我還是個警察。我告訴你這些事情,是因為我作為一個警察的直覺認為這些事情不正常。
林多多抓住董倩因為激動而舞動的手,把它攥在自己的手里,別這樣,董老師,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董倩點點頭。林多多問,是不是你一直和郭連生保持聯系呀!董倩臉色變得紅潤,也不看林多多了,她把目光轉向窗外,林多多也隨她的視線看去,林多多看見在窗臺上放著一匹黑白相間的紙馬,這是陜北戶縣的民俗工藝品。有一回去陜西出差,林多多買過這樣一匹馬,后來郭連生看見了說喜歡,他就送給了郭連生。
董倩回答說有些工作聯系。
林多多又問,董老師,我記得你屬馬?
董倩嗔道,你是明知故問……
林多多在董倩回答時想了很多,想得自己又是心驚肉跳。他不由松開董倩的手走到窗臺前拿起那匹紙馬,翻過來,他買了這匹紙馬之后曾在紙馬肚子上寫下:林多多2006年5月購于陜西戶縣?,F在,林多多在紙馬肚子上看見了這行字。
林多多的舉動都被董倩看在眼里,突然董倩跳下床從林多多手里拿過那匹紙馬擲在地上,用腳狠狠地踹著……林多多攔住她,你干什么呢?
是呀!我這是干什么呢?誰都可以這樣問,唯獨你林多多不能!董倩突然趴在林多多身上哭了,林多多輕輕地拍著她起伏不定的后背,董倩,你冷靜一下。
董倩不哭了,她推開林多多,你走吧……
林多多明白自己的推斷是準確的,郭連生決不會輕易把徒弟送的禮物轉送他人,除非這個人比徒弟更重要。現在一切都很清楚了,這個人是董倩。雖說董倩是這個人,但也不能說明董倩與郭連生有著很親密的關系。董倩是個很清高的人,不是普通男人能輕易得手的。林多多決心要問清楚,雖然種種跡象可以說明,但這還不是板上釘釘的事實。林多多知道要問清楚是很困難甚至是很尷尬的,可他還是要問。
林多多說我走可以,但我走之前還要問你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你必須回答清楚。
董倩從來沒有見過林多多如此嚴肅的口吻,像在審訊,她有些不高興,你在審訊我?
林多多依舊嚴肅,你怎么理解都行,你甚至可以拒絕回答。如果你決定回答就必須實事求是,否則我會認為你之前對我說的都是子虛烏有。
董倩猶豫了一下,嘆了口氣,你問吧。
林多多說,你和郭連生是什么關系?
董倩說,在這之前我回答過這個問題。
林多多說,你只回答了一部分……
董倩說,這很難回答,你知道我是個女人。
林多多說,我也記得在這之前你曾就女人和警察的問題回答過我,你首先是個警察其次你還是個女人?,F在我希望是一個警察在回答另一個警察的問題。因為這關系到另一個警察的命運。
董倩流淚了,林多多,你真是個讓我覺得陌生的林多多,不過你也讓我高興,有你這樣的學生我真高興。我回答你的問題,我和郭連生有肉體關系,時間約四年。另外,我向你說的一切都是以一名警察的名義說的。好啦,你問完了吧。
林多多說,我問完了,謝謝你。
董倩指著門,你滾!
林多多一言不發走向門口,當他拉開門時,他回頭問,董老師,這個問題是一個男人的問題,我不明白你怎么能看上郭連生呢!
董倩笑了起來,笑得很瘆人,林多多被這笑弄得直起雞皮疙瘩。林多多說你不愿回答就算了,我走了。林多多拉開門要走,董倩在后面厲聲喊,林多多,你回來!
林多多轉身看著董倩,董倩面色如紙手腳顫抖,她不笑了,可臉上絕望的神態讓林多多決心逃走,不過就在他準備走的時候,從董倩嘴里說出的話讓林多多像木樁一樣戳在原地。
董倩說,林多多,你真的不知道,郭連生長得很像你!
過了好半天林多多才說,真對不起,我真不知道。
林多多說話時心里一陣酸疼。
15
在回醫院的路上,林多多接到郭連生一個電話,郭連生讓林多多下午三點回支隊一趟開會。林多多接完電話出租車也到了醫院,他下車要往醫院走,忽然聽見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還四下找,有人掐了一下他的腿,林多多低頭一看是裘小球。裘小球笑瞇瞇地看著他說,你知道你剛才找人時像什么?林多多拍了一下裘小球的頭,像什么?裘小球笑著說,像撥浪鼓,搖擺不定。林多多叫裘小球這么一說,突然覺得裘小球說得很對,自己現在還真像一個撥浪鼓搖擺不定。誰在轉動林多多這個撥浪鼓呢?是董倩和郭連生,還是周立昌和殷如意?此時林多多覺得自己是個大傻瓜,在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林多多一無所知。偏偏他還攪和進來了,偏偏他就知道了一些令他狐疑不定的情況,偏偏這些人或多或少與他有著這樣那樣的千絲萬縷的關系。林多多不是個搖擺的人,此刻卻愁云密布……
裘小球推了林多多一下,喂,我這個比喻就那么不可笑嗎?
林多多瞅了他一眼說,很不可笑。林多多說完就向醫院住院部走去。裘小球架著拐跟在后面,林多多你等等我……我這里還有好多笑話呢。林多多站住等裘小球過來,小東西,我告訴你,今天我沒有聽笑話的心情。裘小球抓住林多多的衣襟,我不說笑話我給你講案子行了吧。林多多心想你給我講案子,笑話。又要走。裘小球從口袋里取出一個綠色筆記本說,林多多,這些案子都是我爹記的,我不騙你。林多多見過那個綠色筆記本,他想起裘小球給殷如意念案例的情形……于是他伸出手說,給我。裘小球把綠色筆記本遞給他時說,我爹說叫你看完就放在你那里。林多多說好,又要走。裘小球又說,林多多,我爹出院了。
林多多一驚,你說什么?你爹出院了?這不可能!
裘小球說我沒有騙你。是那個周伯伯接他走的,我爹趁周伯伯上廁所時讓我去醫院門口等你,把這個筆記本交給你。
林多多一把拎起裘小球,你說的都是真的?
裘小球快哭了,是真的!
林多多把裘小球往地上一放,就向住院部跑去,一邊跑一邊把筆記本放進內衣口袋里。上電梯出電梯,當他來到病房時,已經住進了個老太太,女護士正給她測血壓,看見林多多她說,喂……對,是武二平,病人出院了,你可以回陪護中心報到了。
林多多這下徹底糊涂了。這才幾個小時就風云突變。他走出干部病區,來到骨科病房,一問裘小球也出院了。林多多真是有點蒙了。就在剛才不是還在與裘小球說話嗎?看了看手表,距離三點鐘還有一個小時,林多多突然想起自己還沒有吃中午飯,附近有一家老北京炸醬面,林多多決定去吃面,不管什么情況先填飽肚子再說。
林多多走進老北京面館要了碗炸醬面就秋風掃落葉把一碗干完,服務員送來一碗面湯,太燙。于是林多多想起了懷里的筆記本便掏出來看,這一看不要緊,林多多發現筆記本上很多頁都撕掉了,有字的只有一頁,上面只寫著幾行字——我可以向黨保證:630案中我拿著去交易的毒品是假的。真的毒品在我的鐵皮柜里,但辦案回來就不見了。殷如意。
林多多眼睛一亮,頓時他輕松多了?,F在他終于知道讓他舉棋不定搖擺不前的根源是什么了。如果把所有的蛛絲馬跡都和630案掛上,林多多就可以行動了。
走出面館就碰見了莫蘭的小姨,小姨沒有看見他。小姨手里提著一袋水果走得匆匆忙忙,林多多喊了她好幾聲她才聽見。見到林多多她喜笑顏開,多多呀,這兩天又去哪兒玩了?林多多也夸張地說,去深圳打臺球了。小姨感嘆道,當外勤就是好,天南地北都能去,不像我這個管檔案的內勤,只能在辦公室里轉。林多多指著小姨手里的一袋水果,這是看誰?小姨很警覺地說,一個熟人。說著岔開話題問,和莫蘭怎么樣了?林多多說還好,只是忙死了,630案不破連莫蘭的面都見不到。對了,630的案卷我要借著看呢。小姨說,你瞧我這一時半會兒也回不去……林多多說我是真急呀!小姨說,這樣吧,我違反一次紀律。說著把鑰匙給了林多多,你小心點,在3號柜子的第二個格里。
小姨走了。林多多看了看表,才兩點二十分。他還有四十分鐘的時間。林多多攔了一輛出租車走了。但他不知道在不遠的一輛車里,周立昌也在看著他,就在這時車門打開了,小姨上了車后座,推了推睡著的裘小球,小球翻了個身又睡了,真是個孩子。周立昌問,殷如意還好吧?小姨回答,好了。周立昌說那好我們去看看吧。
林多多來到分局檔案室,用小姨給的鑰匙打開門,很順利地在3號柜中找到了630的卷宗。這是他第一次接觸630案的卷宗,打開卷宗他有點緊張,腦子里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我這樣做是否合法?但這念頭一閃而過,他知道如果這樣想下去,他真的會放棄看630案的卷宗了。事不宜遲,林多多只有三十分鐘的時間了,無論如何也看不完,他想起自己不是有一支掃描筆嗎?于是他找出掃描筆開始工作了……
周立昌和小姨帶著裘小球又回到醫院,這次他們沒有去住院部,而是穿過住院部來到后面的一座小樓,小樓的大門上寫著閑人免進四個字。周立昌一行人進了門就看見有一位武警在站崗,見到周立昌,武警向周立昌敬禮然后輕聲說,在二樓。
殷如意看到周立昌進來,從床上下來,周局,進行得怎么樣?周立昌笑道,林多多是個好刑警。殷如意說,我還是有點擔心。周立昌說你以為我就不擔心呀,你摸摸我的手心里全是汗!周立昌把手伸向殷如意,張開五指,還沒有等殷如意有反應,裘小球迅速地摸了一下周立昌的手心然后大聲說,全是汗。周立昌和殷如意會心一笑。周立昌攬過裘小球,要不是這孩子,我還以為你是郭連生一伙的呢。
630案發生后,所有的證據都指向殷如意。如果僅僅是一次抓捕的失敗還可以用意外來解釋,但鎖在殷如意辦公室鐵皮柜里的兩公斤海洛因神秘失蹤卻是任何理由也無法解釋的。
兩公斤海洛因是630案之前三天查獲的,這是從云南入境的毒販來此地交易的,經過訊問毒販交代是與一個叫老貓的人交易。老貓就是亞明的外號。在場的訊問人員都很興奮,為終于有機會能抓住老貓興奮。
亞明這幾年一直在警方的視線中,不知是老貓這個外號給他帶來幸運還是他高人一籌,每次警方就要靠近他時,他總能從容脫身。眼看著亞明的商貿公司越做越大,而且還當上了區政協委員,殷如意心急如焚。那段時間,他派出無數臥底想進入亞明的世界,無一例外都失敗了。在這期間他妻子遇車禍身亡,他最得力的灰色臥底也被他無奈送上了刑場。殷如意開始把眼光放在自己的周圍。他是懂紀律的,在他有了這種想法之后便向周立昌作了匯報。周立昌聽完殷如意的話之后說,要有證據才能懷疑。殷如意知道再說下去已經毫無意義,起身就走。望著殷如意的背影,周立昌心里有些疼,就在殷如意來找他前三個小時,郭連生也來到這里向周立昌說了同樣的話。兩個人都是周立昌的徒弟,兩個人都跟著他出生入死十幾年了。周立昌能懷疑誰?他想應該找個時間和他們倆一塊喝喝酒,告訴他們對于周立昌來說是手心手背。對他們的政治前途周立昌都會放在心里,不要為雞毛蒜皮爭得你死我活,連內鬼這種事都端到臺面上了。
周立昌最后是后悔了,630案一發,他就后悔了。布置得天衣無縫的方案怎么偏偏就漏了一條縫讓亞明跑了呢?這還不算,兩公斤毒品不翼而飛幾乎讓周立昌捶胸頓足!知道這消息的瞬間,周立昌看著前來匯報的殷如意和郭連生,心里有了異樣的感覺。他想起來前幾天去看在醫院治療的老領導,老領導看見他就握住他的手說,立昌,你給我發誓,迄今為止你做沒做過損害人民警察這光榮稱號的事情?周立昌站起來雙手緊貼腿側,聲音響亮地回答:沒有。老領導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笑意,馬上又嚴肅起來,立昌,你能保證你領導的人都和你一樣嗎?周立昌猶豫了,他眼前出現了郭連生和殷如意的面孔……老領導把一本內參遞給他,這是中紀委的文件,他們最近查獲的腐敗分子中有兩個就是我的部下……老領導長嘆一聲,說了一番讓周立昌刻骨銘心的話:立昌呀,這腐敗就是癌,要鏟除腐敗就要下刀子,決不能手軟!腐敗有礙公平公正,被腐敗的公平公正就會產生更大的腐敗呀。立昌,你官不大,你要管好你的分局!這是我,一個老共產黨員對你的要求!老領導說完就喘不上氣了,周立昌連忙按了呼叫鈴。在醫生搶救老領導的過程中,他始終跪在床邊握著老領導的手,一直到老領導轉危為安……
林多多走進郭連生的辦公室,郭連生指著那把轉椅讓林多多坐。這次轉椅的正面是對著郭連生的,林多多注意到今天這把轉椅被擦得很干凈。林多多在轉椅上坐下,感覺這回坐轉椅很舒服,這讓他對這把轉椅的印象有了轉變。
郭連生說,林多多,知道叫你來干什么嗎?
林多多聽著郭連生說話有些不舒服又有些熟悉,不過他馬上想了起來,郭連生說的這句話自己也常說,是在訊問室里對那些嫌疑人常說。怪不得郭連生對他這樣說話他覺得不舒服。不舒服就不舒服,林多多沒有因為不舒服就不回答郭連生的話。
林多多說我不知道,支隊長。
郭連生笑了,只有你林多多這樣干巴脆地回答,一般人還不想一會兒,像是我的徒弟。
林多多說,師傅,你這是什么話,像是我的徒弟,我就是你的徒弟嘛!
郭連生說這是我的口誤,師傅給你道歉,你是我的徒弟!對了吧!
林多多有點不好意思,師傅你能知錯就改這讓徒弟佩服、佩服!
郭連生也輕松起來,從抽屜里取出一本卷宗說,這是630案的卷宗,你拿去看看就明白這次讓你當護工的原因了。林多多看見郭連生放在他面前的卷宗,驚出了一身汗。又是一本630案的卷宗,那么說其中的一本肯定是假的了。這種情況對林多多來說是第一次。
這兩天林多多經歷了太多的第一次。第一次接受不明白案情的任務;第一次發現董倩對他的癡情;第一次和一個孩子斗智斗勇;第一次拒絕了局長要他匯報工作的要求;第一次開始懷疑領導;第一次沒有經過批準去看630案卷;第一次遇到一個案子有兩份案卷。
林多多明白自己已經陷入了一個旋渦里,抽身而去為時已晚。此時的林多多戰戰兢兢在旋渦里掙扎,他知道稍不小心就會沉入水底。
林多多拿起桌上的案卷站了起來,師傅,要是沒有別的事我就先走了……
郭連生說,這份案卷你就在這里看,看完了就放在桌上。我現在去市局開個會。郭連生說完向外走,走了幾步又回來,對了,你走時把這把轉椅送到廢品站。你上次說得對,該淘汰的就得淘汰。說著掏出鑰匙扔給林多多說,走的時候別忘了鎖門。
郭連生離開了辦公室,門輕輕地關上了。林多多跑到門口打開門看了看門外,走廊里空空蕩蕩的,林多多把門關好從里鎖上,回到郭連生辦公桌前打開電腦,把掃描筆插進接口,然后又打開郭連生留給他的那份案卷,林多多準備對比著看。
莫蘭熬了一小鍋粥,盛了一碗給董倩喝,董倩剛喝了一口,就聽見門鈴在響。她叫莫蘭去開門,又喊住莫蘭,董倩聽出這兩長一短的門鈴聲是郭連生按的。董倩叫莫蘭去里屋躲一下,囑咐莫蘭無論有什么事情都不要出來。莫蘭有點困惑,說就算是男人來也是正常的。但看到董倩哀求的神情,還是走進了里屋。
郭連生來董倩處算是犯了大忌,亞明早就警告他在這最后一哆嗦的關鍵時刻一定要按計劃好的步驟行事,每一步都不得偏離。亞明對郭連生還是有感情的,不僅僅是郭連生與他這些年合作愉快,更重要的是郭連生并不像有些人那樣對錢和女人貪得無厭欲壑難填。郭連生只拿自己該拿的一份,對女人他也有情有義,那個叫蓮花的小姐正是郭連生給了她一筆錢讓她找了一份正經工作。亞明販毒是因為想成就個人奮斗的理想——大企業家。販毒是他的原始資本積累方式,正如郭連生也有理想——成為這個城市的公安局長。郭連生是個聰明人,他發現殷如意的灰色眼線的貪心是扳倒殷如意的機會,就讓亞明幫他導演了那出戲。他對亞明也投桃報李,亞明的毒品意外被截獲后,他親自導演了630案并拿走了真正的毒品,藏在殷如意的轉椅里,最后順利地當上了支隊長。不過,有理想的警察和有理想的毒販在走向他們理想的新臺階時,都同時發現了危機。亞明希望能迅速把藏在轉椅里的毒品變成錢,而郭連生卻想用這毒品置殷如意于死地從而當上副局長。因為他知道殷如意在案發當天對自己的辦公室做了一次精細的勘查,但殷如意意外生病使郭連生松了口氣,當他從醫生那里知道殷如意在三個月中隨時都有可能清醒,就派林多多去看護。郭連生又怕林多多一旦在殷如意清醒說話后了解內情反水,于是又設計了跟蹤失敗的事故用于牽制林多多。亞明那天在茶館說郭連生這些都是小兒科。亞明之所以敢這樣說郭連生,不是因為郭連生真是小兒科,亞明從更高層那里知道了周立昌的計劃。更高層人士和亞明有更深的關系,他明確告訴亞明讓郭連生消失。消失的意思亞明是明白的,但他對郭連生是有感情的,他給郭連生辦好了一切手續,告訴他把那把轉椅送到廢品站后就馬上去上海,這樣就會平安無事了。
郭連生一進屋就抱住董倩親吻,然后就要在客廳行其好事。董倩是有潔癖的,讓郭連生去洗澡。郭連生抱起董倩進了臥室,董倩想起莫蘭還在臥室,束手無策之際,郭連生已經把她扔在床上。董倩四下看,沒有見到莫蘭。她讓郭連生去衛生間洗澡,順手拉開衣柜看見莫蘭在里面,就示意她走。郭連生在衛生間里喊董倩一起洗,她答應著看著莫蘭走出臥室才進了衛生間……
16
林多多終于看完了這兩份630案卷。他發現郭連生給他的這份案卷是真實的,因為里面有一份殷如意對自己辦公室的勘查報告。從小姨檔案室拿的那份檔案里缺少殷如意的勘查報告。在殷如意的報告中提到鐵皮箱體上雖然沒有完整的指紋,但有細紋布手套的痕跡,因為這只右手戴的手套中指有個蠶豆大的洞,所以有半個指紋留在鐵皮箱體上。林多多讀完殷如意的報告后就明白殷如意讓裘小球給他的筆記本上的話的意思了。他也知道了之前郭連生交給檔案室的檔案是不完整的。林多多明白了這一點后又有了不祥之兆。郭連生為什么要把這份完整的檔案交給他呢?他看見郭連生桌子上放著一盒香煙,便取出一支煙放在鼻翼下嗅著,淡淡的煙草味讓他想起最初認識郭連生時的情形……那天有雨,是那種斷斷續續的小雨。林多多的特警分隊配合郭連生去抓捕持槍劫持人質的歹徒?,F場在一家小型便利店,人質就是便利店的女店主。林多多到達現場時,警方與人質對峙已兩個多小時,雙方都很疲勞。分隊長把林多多介紹給郭連生,說林多多是我們最好的狙擊手。郭連生說,你能一槍打中那人拿槍的手嗎?林多多說,我能一槍斃命。郭連生拍拍林多多的肩膀,小伙子為什么總想殺人呢?林多多說因為歹徒在威脅他人的生命。郭連生把林多多推到前面遞給他一個望遠鏡,小伙子,你好好看看再回答……你叫什么?林多多舉起望遠鏡,我叫林多多。郭連生說,林多多你看見了什么?林多多回答,看見一個男人持一把六四手搶頂在一名中年婦女的太陽穴上。郭連生又問,你聽見男人在喊什么?林多多回答,他好像說只要答應把拆遷費再提高一倍就放了那個女人。郭連生說他不是真想殺人,他只是用極端的手段要達到某種目的。林多多問郭連生,既然如此你為什么不答應他的條件?郭連生注視著林多多,你以為所有的問題都是一加一等于二那樣簡單嗎?我現在無法回答你這個問題,也無法回答那個持槍男人的問題,我的權力就是盡快解除這個男人的武裝。林多多,你能一槍打中男人持槍的手嗎?林多多回答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接著說我們訓練都是一槍斃命。郭連生不高興了,你少根我談什么狗屁訓練,我就問你行不行,不行就換人。林多多說我是最好的。郭連生說狗屁最好的。你知道嗎,那個人罪不該死,我們不能因為救一個生命去剝奪另一個生命生存的權力。明白嗎?林多多最后按郭連生的要求擊中了那男人的手,當他看見那男人捂著流血的手哇哇大哭,同時又看見掉在地上的槍是一支做工精良的高仿槍時,他好像明白了郭連生的話。
林多多站了起來,繞過辦公桌坐在那把轉椅上,他好像又看見對面郭連生坐在那里。
林多多問,你為什么要把這份完整的檔案給我看呢?林多多說話的聲音很大,連他都感覺到耳膜被震得嗡嗡響。他等他回答,等了很長時間。林多多突然意識到郭連生根本不在這間屋子里,剛才只是他的幻覺。林多多站起來用力拍著郭連生的辦公桌,你為什么要這樣!你為什么要這樣!難道你也是那個持槍的男人,為了增加一倍的拆遷費去犯罪嗎?
電話鈴響了。
林多多下意識抓起桌上的話筒,郭支隊長嗎?我是林多多。話筒里是忙音,林多多放下話筒,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我是林多多。
林多多聽見了莫蘭的聲音,林多多知道董倩家里來了個男人,林多多知道那個男人是郭連生。他要去找郭連生,他要當面讓郭連生講明白!林多多告訴莫蘭盯住董倩家,如果那男人出來就跟著他并馬上打電話通知他。莫蘭帶著哭腔說,我要是盯不住他怎么辦?林多多說你會盯住他的,因為你是一名刑警的女朋友。
林多多掛上電話準備走,他的電話又響了。是小姨打來的。林多多說我現在忙,一會兒給你回電話。小姨說是周立昌局長要和你說話。
林多多嗎?我是周立昌……你為什么不說話?
我為什么不說話?我為什么要說話?林多多對著手機喊,我無話可說!
林多多關了手機,拉開門時他想起了郭連生走時囑咐他的話,他轉身回去拎起那把轉椅,走出門后用郭連生給他的鑰匙把門鎖好。當他再次拎著那把轉椅準備向電梯走去的時候,他突然看見了周立昌站在走廊里,在周立昌身后站著小姨和殷如意,還有一位穿著警服的陌生男人。
周立昌笑瞇瞇地走了過來說,林多多,你對我真的無話可說嗎?
林多多搖搖頭。
周立昌指著陌生男人說,林多多,這位是市局禁毒總隊的譚永平總隊長。譚總,這位就是林多多。
你好,林多多。譚永平總隊長伸出手……林多多猶豫了一下伸出了手。譚永平總隊長拉住林多多的手沒有松開,對周立昌說,周局,我和林多多同志想單獨談談話,能借用一下你的辦公室嗎?
周立昌依舊笑瞇瞇地對小姨說,方瓊,你帶他們去我的辦公室……
方瓊帶譚總隊長和林多多向周立昌的辦公室走去,突然,林多多對譚總說,您等一下,我忘了件事。不等譚總隊長反應過來,他已跑到那把椅子前,他看見殷如意坐在轉椅上面看著他。
林多多說,殷隊……
殷如意說我是你的師伯。
林多多說,師伯……
殷如意說是不是要把我的轉椅送到廢品站去?
林多多驚異地點點頭……
殷如意說你先去和譚總談話吧。我替你看著這把轉椅,好嗎?
林多多又點點頭……
尾聲
一個小時后,林多多從周立昌辦公室里出來,來到轉椅前,殷如意已經不見了。他盯著轉椅看著,腦海里想著和譚總的對話……
譚總說,林多多,我們早就查明郭連生和販毒集團互相勾結,我們也知道販毒集團一直為郭連生謀取更高的職位,但是兄弟單位意外截獲販毒集團小批量的貨物,打草驚蛇,于是他們想培養一個內鬼,代替郭連生。郭連生選中了你。我們也選中了你。于是就有了這幾天發生的事情。
林多多說,那殷如意的病是裝的?
譚總說,你是不是早就看出來了?
林多多搖搖頭。
譚總說,郭連生把完整的檔案給你就是對你的考驗,他在屋里的電腦里安裝攝像頭,可以通過手機觀察你的行動……
林多多說所以你們在門外等著我,讓小姨和我通話……但我不明白,為什么不早告訴我呢?不相信我?
譚總說這話你都說了。
林多多說,為什么讓郭連生走呢?
譚總回答,該知道的會讓你知道,不該問的永遠不要問。這是紀律。還有事嗎?
林多多說莫蘭還在董倩家外盯著郭連生呢!
譚總說,你約她晚上吃飯。
林多多拎著那把轉椅走進廢品站交給一個禿子,禿子給了他五塊錢。林多多說再加五塊否則我砸了它。禿子說你們這些當警察的都窮瘋了。林多多說嘴干凈點,否則……禿子說你想打人呀,警察打人罪加一等。林多多說,你再不閉嘴就十五塊了!禿子遞給林多多十塊錢說,您請吧……
林多多笑著走出廢品站給郭連生打電話,師傅,按您的指示,門鎖了,轉椅賣給廢品站了……你在哪兒……很亂呀……
郭連生在虹口機場把護照遞給查驗員說,我在菜市場里……對了,以后有事董倩會找你……
電話斷線了,手機里傳來嘟嘟的忙音。
突然有人拍了他一下,林多多反應迅速,反腕扣住那人的手并一個轉身,這瞬間林多多聽見有人“哎喲”一聲,同時看見莫蘭一臉痛苦的表情。林多多說你怎么來了?莫蘭卻說你把我弄疼了。林多多這才發現自己的手一直攥著莫蘭的手腕,他連忙松開了手說,真對不起。莫蘭用另一只手揉著那只發紅的手腕,仰著頭看著林多多,眼睛里轉動著晶瑩的淚水,眼看就要流出來了。林多多連忙從口袋里拿出一包紙巾抽出一張遞給莫蘭,至于嗎?得,要哭你就哭出來!莫蘭沒有去接那張紙巾,她吸了一下鼻子,臉上神奇地出現了微笑,更令林多多驚訝的是,那雙剛才還熱淚盈眶的眼睛此刻雨過天晴一片清新。莫蘭笑道,剛才你們局長給我打電話讓我到這兒來說你要請我吃飯。
林多多問,局長還說什么了?
莫蘭依舊笑道,他說讓我隨便挑地兒……
林多多又問,局長還說什么了?
這回莫蘭不笑了,局長就說了這些!
真的?林多多盯著莫蘭黑色的眼睛。
就這些!騙你是小狗!微笑又回到莫蘭臉上,不過在林多多眼里這微笑讓莫蘭的臉變得有點朦朧……他看見莫蘭向他伸出一只手,林多多迅速抓住莫蘭的手。你干嗎?
莫蘭嗔怨道,你會不會憐香惜玉呀,你瞧你,滿眼眶都是淚……我想幫你擦來著……
這時林多多才感覺到自己的眼睛是濕潤的……他也像莫蘭一樣吸了一下鼻子,真的有效。本來要流出來的淚水神奇地消失了,林多多為這神奇的一吸感謝莫蘭,他知道放聲大哭應當是真正破案的那天。
林多多雙手抓住莫蘭的肩膀搖著,丫頭,想去哪兒吃?
莫蘭嬌聲應道,誰是你的丫頭?告訴你,本姑娘要吃烤串!
林多多心頭一熱,突然把莫蘭擁進懷里,嘴唇抵著莫蘭耳垂說,不許總讓我節約,不許總讓我感動,否則……說到這里他頓了一下……
莫蘭抬起頭,否則什么?說呀……
林多多沒有回答,他使勁地吸了一下鼻子……
責任編輯/楊桂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