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辦一所“去官化、去行政化”的大學成了朱清時的夢想,其實他知道,這不過是回歸教育的本原
12月下旬又一波冷空氣南下,入冬以來深圳最冷的一天,路人少見地穿起棉襖。朱清時獨居于鬧市區一家政府賓館的套房,未來大半年,他很有可能以此為家。去年,62歲的他從任職10年的中國科技大學校長職位上退休,本可以重拾學者生涯,清靜地度過退休生活。但一所全新的大學——南方科技大學的校長人選,卻悄悄鎖定了這位中科院院士、國際知名化學家。
全球遴選歷時一年,朱清時從200多名候選人中脫穎而出,獲得遴選委員會全票通過,成為我國首位由國際獵頭公司全球選聘的大學校長。2009年教師節,他從深圳代市長王榮手中接過聘書,正式成為南方科技大學創校校長。
這一重任落在朱清時肩上,與其說是機遇和幸運降臨,不如說是使命和責任降臨。若單純從名利考慮,他已當過中國科技大學校長,在中國,還能有多少大學超過中國科大?
在朱清時心中,一所真正的大學應該徹底“去官化、去行政化”,而“官化、行政化”正是中國教育最大的積弊。
任中科大校長期間,朱清時直陳現行大學教育弊端——“大學像官場”,“應試教育阻礙創新人才培養”;當許多大學不惜舉債大興土木之時,中科大頂住壓力不建新園區,同時還是2000年以來全國惟一沒有擴招的高校;他還多次呼吁終止行政主導的高校教學評估。他說,“我們都是坐在火車里的人,突然發現火車走錯方向了,但是這個時候誰都不敢跳車。”與多數高校反復動員、輪番演習甚至造假迎評不同,中科大“原生態迎評”,沒有手捧鮮花迎接教育部的專家評估組,甚至沒有在課堂上給評估組安排聽課坐的凳子。
受制于強大的行政體制,朱清時去年卸任時依然有太多遺憾。獲聘南方科大首任校長后他提得最多的就是“去官化、去行政化”、“教授治校、學術優先”。“教授治校的本質就是崇尚真理,真理在誰手上就聽誰的,因為它往往在不引人注目的小人物手上,往往在年輕人手上。”他接受采訪時說,“南方科大不會設任何行政級別,我們在章程中將寫上,我們的理念是一個學校,學校里的每一個教授,他受到社會尊重,要靠在科研教學工作中的水平來得到,絕不能靠他的行政級別、官位來得到。這其實是回到大學的本來面目。”
領導覺得自己懂教育,就容易行政干預
人物周刊:您曾說“去官化、去行政化”將是南方科大最大的特色,目前中國高校官化和行政化到了什么程度?
朱清時:《新聞1+1》節目主持人比我說得生動。他們說最近教育部評出100個教學名師,結果90多個都擔任領導職務,不是普通教師。這個問題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不應該老是說這些。現在南方科大處于很艱難的時期,我們也受到了行政化的壓力,需要少說多做,說多了壓力更大。你光說自己的特點,其他學校聽起來就是你在說他們沒做好。
人物周刊:南方科大在籌建過程中最主要的困難是什么?
朱清時:去行政化。最根本的是上級和外界不能用行政化的手段來管學校。上級要在經費方面支持學校,但不能行政干預,應該讓學校按照自身的規律去辦學。我們有很多的上級,管學校方方面面的人,他們處理問題的方法還是行政權力為主導。教育改革最困難的是有行政權力的人都認為自己懂教育。不像其他行業,經濟、軍事、工業,很多領導覺得我不懂這些就不多管。領導覺得自己懂教育,行政干預就比其他行業更突出了。
人物周刊:您設想南方科大在管理、教學以及科研方面,有什么獨到之處?
朱清時:南方科大要一步到位辦成一所亞洲一流的大學。首先要體制創新,就是要“去官化、去行政化”。第二就是我們聘請教授和設置專業少而精,寧缺毋濫,要保證主要教授是亞洲一流的,不亞于香港科技大學。學校建立時規模不大,但專業和教授是亞洲一流的,招全國最好的學生。
人物周刊:您曾說現在的教育體制運行了50多年,到該變革的時候了。從基礎教育和高等教育兩個方面看,現行體制的主要問題在哪里?
朱清時:主要問題是應試教育。考試成績不等于素質或能力。成績可以通過訓練獲得,考試成績好,素質和能力不一定好。現在大家都追求考試成績,并不關心對知識的真正掌握。另外,我們的學生花了很多時間在無用的東西上。例如高三都是復習功課、訓練考試,這一年基本上是浪費了,把人性都扭曲了。這些因素綜合起來,導致中國近幾十年很少出大師,大師都是20世紀三四十年代出的。那時候學生數量比現在少得多,還出了那么多大師。現在大學教育這么普及了,反而沒有大師,這不是很說明問題嗎?
怎么改呢?教育界的人不是不知道怎么改,大家都明白應試教育那一套應該徹底摒棄。但是改不了。現在的教育沒有按教育規律去優化機制,還是按照官本位、行政主導在做。教育界即使有好辦法,也很難推行開來。現在是誰的權力大,誰對教育的理解就成為主流,換一個官就換一種理解去做。這就偏離教育本身的規律了。
政府給學校經費,但不能干預校務
人物周刊:國外教育行政主管部門的職能、工作方式、與大學的關系,與國內的教育部門有什么區別?
朱清時:區別很大。英國有個著名的故事:牛津大學是英國政府辦的,政府出了很多錢。幾百年的老校了,它有個傳統,招生不只看考試成績,還有個3人教授考核小組的面試,考察學生的綜合素質。大概10多年前,英國北部某郡的一個女孩子考了滿分,那個郡的人就認為滿分了肯定能上牛津。教授考核小組考察后覺得她素質不行,沒有要。這個郡的議員就要求議會干預,因為這偏遠地區好不容易有一個。英國教育大臣也跟牛津說情,副首相也去,布萊爾也去。但牛津說這是幾百年的傳統,學校無權更改考核小組的結論。布萊爾非常失望,有一次和別人談到牛津就說牛津太古板了,不與時俱進。而牛津的學生、老師對布萊爾也非常不滿意,就取消了授予布萊爾的名譽博士。這件事鬧得不亦樂乎,最后牛津還是沒有收這個學生。英國政府和布萊爾確實干預了,但絕對沒有說,“錢都是我們政府給的,你不能不聽話,何況還有政治因素。”牛津大學也就敢這么硬,就算是首相也不給面子。政府全力支持教育,就要放手讓學校按規律去辦到最好。難怪牛津大學現在還是世界一流。
人物周刊:也就是說西方國家的高校與政府之間保持了很高的獨立性。
朱清時:對啊。政府依照法律必須給學校經費,但它又不能干預高校。我在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工作的時候,有一年,麻省理工校慶,來了很多嘉賓,教育部長什么的坐在下面,校長和劍橋(美國馬薩諸塞州劍橋市)市長反而坐在臺上。在美國,教育部長的地位、威望比麻省理工學院校長差很多。教育部只是政府機構,并不是學校的上級,美國這些獨立辦學的校長只是受法律和學校章程的約束,行政權力不能干預他。不像我們這里,教育部要評估你,隨便派幾個人來,學校就被約束住了。
人物周刊:您當初在中科大就反對本科教學評估。
朱清時:我認為評估有必要,關鍵是怎么評。當初那個評估完全是走形式、造假。我反對的是走形式和造假的評估。
人物周刊:在國外有教學評估嗎?
朱清時:我在麻省理工呆過,他們也評估過。評估當然是要有的,你接受政府的資助,政府當然要知道你干得怎么樣,但要實事求是。麻省理工學院的評估就是政府派了一個3人專家小組來跟老師和學生談話,檢查課程設置、教材,聽聽課,了解畢業生就業情況,然后做出評估。學校還是照常運轉,他們只是在旁邊觀察。
人物周刊:那您認為高校的教學水平、科研水平,最終應該由誰來評價、如何評價?
朱清時:當然是由社會來評價啦。牛津、哈佛辦得好是因為他們的畢業生在社會上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國內都以為發表論文多就是科研成果多。但你一旦把發表論文的多少作為一個指標,教授去追求這個了,好,這個論文的含金量就降低了。數量多了,反而把事情干壞了。所以,不能以論文多少來定。有的人10年寫了一篇論文,但水平非常高;有的人一年寫10篇論文,但都是水分。你要是把一個東西當成絕對標準,那事情馬上就變形了。
教育不能產業化
人物周刊:中科大少年班在社會上很有影響,現在還在運行,為什么能夠堅持下來?少年班模式會不會有拔苗助長之嫌?
朱清時:恰好相反,少年班是中科大最成功的模式之一。我們是收高二學生,避免了高三的強化考試。我現在辦南方科大,想從高二直接招一部分學生,就是根據少年班的經驗:第一,學生沒有經過高三的強化訓練,更原生態,更能看出真實水平;第二,沒有高三那折磨的一年,學生素質還沒有變壞。就是少年班使我認識到,中國的教育中有一條捷徑提高素質——不讓學生參加高三的訓練。我們那個少年班里面,高一也可以招,只要你把高中課程學完了,通過了考試就可以,不拘一格。
人物周刊:就是高中可以提前畢業。
朱清時:對啊。但也不要說什么少年天才,只不過是比同齡人提前了一兩年,這就是少年班的本質。少年班學生入校以后是不分專業的,上一兩年基礎課再選專業。這樣學生就能真正選到自己有興趣并且有長處的專業。中國很多大學生上大學的時候并不知道自己的興趣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長處在哪里,今后很難成功。少年班的另一個成功原因是他們的宿舍是獨立的,是不分系別年級的。這樣不同專業不同系別的人住在一起對學生的成長很好。我們的普通大學現在還不能這樣。你看少年班的學生,3年肯定成功。說少年班拔苗助長不是實情。早期是這樣的,寧珀那一批是拔苗助長,那個時候是全社會拔苗助長。
人物周刊:照您的說法,中國教育可以取消高三這個階段。
朱清時:不,從全國來講,初中3年、高中3年是一般人成長的必要規律,只是現在應試教育太畸形。少數學校,比如我們要辦南科大,就可以走這條路,局部避免應試教育的傷害。如果全國都改過來,應試教育不這么厲害,學生多讀一年還是好的。高三這一年的變味是應試教育造成的,絕不是說要取消高三。
人物周刊:有媒體報道您提過“任何教育都不能產業化”,“任何”是不是有點絕對?
朱清時:我沒說過“任何”,那樣就太絕對了。教育不能產業化是因為這是社會對未來的投資,培養人不能急功近利。把教育作為產業,第一,很多沒有錢的人就受不了教育;第二,有錢的人受教育也急功近利,花多少錢就要得到多少東西。這樣就模糊了教育的本來面目。
每個人都應該平等地享有接受教育的權利。你看,成為中國骨干的這些人,很多都是貧困家庭出身。如果當年教育產業化,他們都不可能上大學。教育應該有教無類,無論什么家庭出身、經濟狀況,這樣這個社會才會有希望。
人物周刊:西方國家教育產業化有何特點?
朱清時:大家都以為西方教育產業化厲害,這是誤會。普林斯頓大學就是最好的例子,貧困學生全部免學費、拿全額獎學金。西方的學校有幾類,有一類就是教育產業化了,給錢就能上。另外有大量學校是政府辦的,各種小孩都可以上,只要你有才能。他們的幾類學校都開拓得很好,產業化的學校也很好。
人物周刊:從整體上看,您覺得1949年以后受教育的科學家,與1949年之前受教育的科學家,如蘇步青、吳健雄、李政道、錢學森等,有什么不同?
朱清時:這個問題比較新舊社會來談會清楚一點。1949年以前,他們受教育是按照教育規律來辦事。比如西南聯大,學校很小、經費很少,但它辦得最成功。它是教授治校,校方是不聽國民黨的,國民黨教育部也管不了。
我覺得可以這樣作一個比喻:我們年輕的時候看京劇,這個梅蘭芳啊、尚小云啊、馬連良啊,他們在三四十年代是越唱越好。為什么呢?當時很多戲班子都在競爭,誰唱得好誰唱得不好都知道,他們練功很用心。解放以后,戲班子變成國營的了,領導都是干部,團長什么的就官化了,像梅蘭芳這種人就消失了。領導不喜歡你你就不行,要出來得討領導喜歡才行。中國的足球協會等等都是一樣,官化以后就沒有生命力了。高校也一樣。
人物周刊:您有很多人文藝術方面的愛好,這對您的科研有什么幫助嗎?
朱清時:一個人有沒有科研能力、創新能力,最重要的是看他有沒有好奇心、想象力、洞察力。而廣泛的人文類知識、興趣可以誘發這些能力。如果你喜歡考古,你會在考古學里鍛煉出很強大的想象力。想象力不是理工科獨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