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命的聚散,化作一場冬雨
萬云(北京)
父親去世,享年65周歲。
8月末查出肝癌,騎電動車又摔倒,盆骨骨折。全家人都瞞他說只是骨折,養好即可出院。
后來從骨科病房轉到疼痛病房,沒告訴他真實病情,希望他多些快樂時光。
他一生愛吃。生病期間有24小時護工,請了專門做三餐的人,每天讓他有一段幸福時光——想想今天吃什么,螃蟹、甲魚、黑魚、野生鴨蛋?后來他開始癡睡,往往到下午突然醒來,大呼:“怎么不叫我吃飯?你們要叫醒我啊,不吃飯不就會像隔壁床那樣餓死!”
最后那段時間,他非常珍惜自己的血,堅決不讓醫生抽血檢查,并吵著要回家。不得已告訴他真實病情,豈料他完全不信。每天打電話問他他都說:“我吃得好,睡得好。他們嚇你的。”又表示要出院,“這是什么科室嘛,每天都有兩個人死掉,這樣就是排隊也會排到我的啊!”
大概在他去世前半個月,我問他要不要我再回去一趟,他還堅持:“我不會死,你不要回來,好好上班。”又補充:“我是奇人中的奇人,我是能活到72歲的。”態度迥異于平常。過去幾年他打電話給我基本是“壞消息”,有段時間我半夜一聽到手機響就緊張。
雖然他的住院費、醫療費最終可以報銷或報銷一部分,但只要住院,基本上所有的錢都得我們出。這次也是。有一天他打電話給我說,“吊瓶給停了,因為沒有交藥水的錢。”我又急又氣,立馬把錢打到我同學卡里,讓他送去2000元現金。后來知道,其實他床頭的錢包里就有2000元錢,大多是家里的親戚、我的同學看他時送的。但他寧愿等我們的“援助”到來。是覺得平時我們沒有借口孝敬他,現在給這樣一個機會?
大限將至,父親對表姐夫說:“小金,能不能幫我個忙,我想到外面曬曬太陽。”表姐夫迅速找來輪椅,父親不忘拿上太陽鏡,在醫院的陽臺上,讓表姐夫幫他拍了兩張照片:一張呲牙咧嘴地笑著(他已瘦到皮包骨了);一張是側面,眺望遠方。在他過世后第5天,我正準備去殯儀館取骨灰盒,表姐夫發來彩信,赫然是父親瘦得變形的笑臉。
父親一生愛風度、愛干凈、愛虛榮。他節約成癮,守財為樂。他總認為自己生不逢時,不然就是一名出色的演員。年輕時,他腦子靈、嘴甜,又勤快,經常到上海、青島出差。后來考取國家級乒乓球裁判,熱衷于在各地奔波,也算見過世面。近10年他慢慢落伍,但仍自命不凡,全家人中只聽我一個人的意見,格外以我的成績為榮。這次收拾遺物,我第一批扔掉的是古玩架最下面那排空藥瓶。我以前給他買了不少深海魚油、鈣片、維生素,他把空瓶與那些“收藏品”放在一起,大概是以此展示我對他的孝心吧。
父親40歲開始集郵,在郵幣卡市場做生意,也賺了些錢,又結識了這片江湖的各路朋友。后來轉做玉器、字畫、舊家具收藏,把小小的家堆得像個廢品收購站:客廳里四處掛著根雕;古式的香案和吃飯的方桌挨在一起;兩間臥室的四壁掛滿各種字畫;十幾個餅干筒里整齊地擺放著各種各樣的玉器;后來又收藏紫砂茶壺、花瓶、帽筒、屏風等。后來,我每次回去看他都立馬坐下,等著他把寶貝們一一拿來給我看。
最后那幾年父親對《周易》、卦相頗費心思。這也成為他結交新朋友、豐富生活的一項內容。他運用他年輕時積累的對人生百態的觀察與思考,重新展示了他的好口才,一度成了我們那里小有名氣的“高人”。9月底去醫院看他,問最近有沒有給自己算過卦,他憤憤地說:“是的,不太好。”
在我記憶中,父親先有氣管炎,后診斷出肺纖維植物化,最后得了糖尿病。好吃的他毫無節制,且不聽勸阻。即使我回家制止他吃第二碗飯,我一離開他也會補回來。因為氣管炎,他篤信偏方,一種來自河北農村的江湖藥他吃了若干年。等我發現這個問題,他對那藥已有了依賴性。加上藥便宜,他就更“依賴”了。
我們慢慢疏遠,他有他的生活,而我們的生活他也無法融入。我們有四五年不在一起過年——媽媽一直跟我們過——也有兩三年不太通電話。
最后一次見到尚未病倒的父親,是在證券公司的大戶室。我去他那兒坐了會兒,他穿著一件藏青色風衣,里面是很舊的針織衫。這已經是他為了迎候我而換上的稍好的衣服了。我每次見他都問他為什么不穿我給他買的新衣服,他總是說:“我穿過一次,洗干凈放起來了。”他過世后,我們在五屜櫥里找到了我多年來買給他的T恤、羊毛衫、運動裝、絲棉襖、皮帶、領帶、襪子、皮鞋……有的衣服連包裝都沒有打開。
9月底,父親在病床上看到我回來,有了眼淚。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流淚。以前,他都只是讓別人流眼淚。
父親咽氣還是因為他以前的病——氣管炎,腫瘤消耗了他全部的體能,因為沒有足夠的體力,他吐不出胸口的痰。
最后時刻,他睜著眼轉來轉去,說不出話來,家人問他是否想看到女兒,他點了點頭。
可是我沒有趕到,沒有看到最后的父親。我以為他還能撐一兩個月。父親沒給我留下只言片語,哪怕是抱怨。
他去得很干脆,沒有債務也沒有債權,讓我們都能很快回到原來的生活軌道。還有些小小的謎團,我給他安頓好骨灰盒,燒冥錢時說:“爸,要是有什么話,就托夢給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