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荀子 詩樂觀 以情論樂 情感特質
摘要:荀子繼承與發展了先秦“詩言志”的傳統,認為情感因素是詩樂藝術的根本特質,詩樂來源于人之“情”并充分體現和影響著人類的情感。荀子對詩樂情感特征的肯定,為此后“感物說”和“詩緣情說”奠定了基礎。
荀子不僅是先秦儒家思想的集大成者,同樣也是戰國時期儒、墨、道、法等各家思想的綜合者,他的《荀子》一書幾乎囊括了先秦所有的思想成果。尤其是他的《樂論》,是中國最早的專門論述詩樂理論的著作。《樂論》中所體現的“以情論樂”的思想,打破了自孔子以來的“詩言志”文論傳統,為此后的《禮記·樂記》中的“感物說”和魏晉時期的“詩緣情說”奠定了基礎。
一、詩言志——“情”的缺失
“詩言志”是中國古典文化的傳統理論之一。早在《尚書·堯典》中就記載著“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1}的說法,荀子同樣繼承了這種傳統,他說:“《詩》言是,其志也;《書》言是,其事也;《禮》言是,其行也;《樂》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荀子·儒效》以下只注篇名)可以說,這種說法是符合當時的文藝創作實踐的。在當時禮崩樂壞的環境下,知識分子為了達到克己復禮的目的,在文藝創作中必須加入“德”、“義”等三代時的傳統,“志”成為這種傳統在文藝中的繼承和嬗變。正是由于“志”的加入,使得文藝必須和“禮”,必須與周代的禮義傳統相吻合。在客觀上,也正是由于“詩言志”的創作理論使得先秦文學具有“無邪”和既“盡善”又“盡美”的詩教特色。
關于“詩言志”,聞一多先生認為:“志有三個意義:一、記憶,二、記錄,三、懷抱。”{2}然而,無論是記憶、記錄還是懷抱,都是與人的情感不同的概念。“志”更多地表現出的是一種國家大義與政治抱負,是對人的基本的情感的升華與轉化。“詩言志”也就是說詩歌是用來表現人的志向與抱負的,與人的情感基本無涉。然而,詩樂等文學藝術畢竟不同于政治、倫理,無論是政治規范還是倫理道德對每個社會成員都具有一種強制性,是一種“剛性原則”{3},是用強制的手段達到客觀實用的目的,而文學卻是對人心靈的建構,是對人的思想的循循誘導式的教誨,遵循“柔性原則”{4}。文學的這種情感性特征使得其與哲學、歷史學等其他學科截然不同。“詩言志”并不能表現出詩樂等藝術的這種“柔性原則”,它雖然可以引導人們追求遠大的抱負和理想,通過外在的價值追求使整個社會達到暫時的和諧。但是,人類畢竟是情感的動物,如果詩歌忽視人的情感、感性的一面,藝術存在的目的與價值也就值得懷疑了。“詩言志”之“志”在某種程度上是外在的、異己的某種社會價值,在客觀上是對人的本質力量的束縛與限制,這就需要以某種內在于人的東西與之加以調和,使其在表達人類內在本質的效果中達到最佳,這便是“情”——詩樂的情感特質。
二、以情論樂——“情”的上揚與肯定
“情”字在文藝理論中的出現,是晚于“志”的。《論語》中“志”字出現了十七次,而“情”字僅僅出現了兩次,《孟子》全文也僅僅有五處“情”字。孔、孟論“情”,多將其看做是“實情”、“誠實”的意思。《論語·子路》中孔子說:“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朱熹注云:“情,誠實也。敬服用情,蓋各以其類而應也。”{5}“情”與“信”相對,“用情”也即要情實、實在,可見“情”即“誠實”、“實然”之意,與現在我們所理解的作為“情感”、“感情”的“情”不盡相同。不僅如此,孔孟等人對“情”的論述從未與詩歌等藝術創作聯系起來,他們更多地將“情”(具有誠實、實然的性格)看做是對君子人格修養中所必須具備的一種基本素質。郭店楚墓竹簡《性自命出》篇中,雖然將情感之“情”與音樂藝術聯系起來,如它里面在講述“聲”的出現時說:“凡聲其出于情也信,然后其入撥人之心也厚。”{6}但是與《荀子·樂論》相比,僅僅是只言片語,整體上并沒有達到《樂論》的理論水平。荀子對先秦文藝最大的貢獻并不是繼承了“詩言志”傳統,而是對這種傳統加以整合創新,在“詩言志”的基礎上加入了新的成分——“情”。《荀子》全文共有一百一十七處“情”字出現,并且,他把“情”與文藝創作有機地聯系起來。他在《樂論》中說:
夫樂者,樂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故人不能無樂。樂則必發于聲音,形于動靜,而人之道,聲音、動靜、性術之變盡是矣。
在這里,荀子把“樂”(詩、樂、舞等藝術)的發生同“情”聯系起來,認為音樂出于人情之必然,是人類用以宣泄情感、表達情感的需要,是“人情之所必不免”的產物。這樣,荀子首先在文藝的發生上認為音樂、詩歌等文藝形式起源于人的“情”。“千人萬人之情,一人之情也。”(《不茍》)荀子認為“情”普遍地存在于人類當中,正是由于人人具有“情”,情動于中便必須有所發,發而不進行引導便可能造成混亂,因此,圣哲先王看透了此種的玄機,故“制《雅》《頌》之聲以道之”,使這種“情”的“有序的外顯”(也就是音樂)不至于雜亂;使創作出的音樂不至于“流”——“淫放”。這樣,荀子從音樂的創作中找到了“情”的地位,在中國古代文論史上第一次明確、系統地將詩樂的情感性特征提了出來。
荀子不僅在文藝發生、創作上重視“情”的作用,在文藝的功能觀上,荀子也把“情”攝入進去,把“情”與樂聯系起來,認為詩樂可以影響甚至改造人們的性情:
夫聲樂之入人也深,其化人也速。(《樂論》)
齊衰之服,哭泣之聲,使人之心悲;帶甲嬰胄,歌于行伍,使人之心傷;姚冶之容,《鄭》、《衛》之音,使人之心淫;紳端章甫,無《韶》歌《武》,使人之心莊。(《樂論》)
音樂“入人也深”,能夠影響人的深層心理結構;“化人也速”,其如風般潛移默化的特征使它能夠感化人的情感與心靈。同時,不同的音樂給人的感受便會不同,給人的審美教育或情感教育便會不同:哭泣之聲使人悲傷,行伍之間的歌聲使人悲壯,鄭衛之音使人心淫,《韶》《武》之歌舞使人莊敬。人們在欣賞不同的詩歌、音樂時獲得不同的審美感受與體驗,從而獲得不同教育價值。
音樂不僅能感人心,還可以善民心、移風易俗、使人和睦:“樂者,圣王之所樂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風易俗。故先王導之以禮樂,而民和睦。”“樂在宗廟之中,君臣上下同聽之,則莫不和敬;閨門之內,父子兄弟同聽之,則莫不和親;鄉里族長之中,長少同聽之,則莫不和順。”(《樂論》)這樣,詩樂的作用就從單純的個人修養上升到社會和諧、國家安定的高度,“樂中平則民和而不流,樂肅莊則民齊而不亂。民和齊則兵勁城固,敵國不敢嬰也。”音樂成為“足以率一道,足以治萬變”的治世良方。
“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質也;欲者,情之應也。”(《正名》)“性者成于天之自然,情者性之質體,欲又情之所應,所以人必不免于有欲。”{7}欲望是人的情感的反應,詩樂又是情感的產物,所以它不可避免地受到欲望的作用與影響。而當這種欲望超過一定的范圍的時候,音樂變成了“《鄭》《衛》之音”,也就是所謂的“淫聲”。“凡奸聲感人而逆氣應之,逆氣成象而亂生焉;正聲感人而順氣應之,順氣成象而治生焉。”(《樂論》)在荀子看來,這種音樂對情感會產生負面作用,不僅不利于君子人格的形成,而且還會引起社會的混亂與動蕩,是必須要加以限定與制止的。那么,如何才能避免這種“淫聲”呢?荀子認為:
君子樂得其道,小人樂得其欲;以道制欲,則樂而不亂;以欲忘道,則惑而不樂。(《樂論》)
關于荀子的“道”,牟宗三先生曾有精辟的論述,他說:“有天道,有人道。荀子只言人道以治天,而天即無所謂道。即有道,亦只是自然之道也。人以禮義法度而行其治,則能參。參者治己人而遂以治天也。”{8}“荀子之道即人之所以道,君子之所以道。亦即君道。君道即能群之道,即治道。故此道即‘人文化成’之‘禮義之統’也。”{9}在荀子看來,“道”即為禮義。君子以樂得禮義之道,小人以樂得利己之欲。音樂的教化作用,所要達到的目的應該是“樂得其道”,也就是獲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禮義之道,而不是“樂得其欲”,不是滿足于人的生物性需要,合乎自己單純的欲望要求。因此,在荀子看來,要想實現文藝“養情”作用,音樂必須符合禮義之統的要求,要合乎“道”的約束,必須依靠更為有力的不同于“樂”的外在規范——“禮”:
樂也者,和之不可變者也;禮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樂合同,禮別異。禮樂之統,管乎人心矣。窮本極變,樂之情也;著誠去偽,禮之經也。(《樂論》)
“樂合同,禮別異。”樂與禮是管乎人的情感的兩個方面。樂的作用是使人合同,趨于和合美滿;禮的作用是使人做到君臣、父子、夫婦的傳統禮義之道。做到禮樂的有機統一才是修身養性的最佳方案。這正如班固所說:“樂以治內而為同,禮以修外而為異;同則和親,異則敬畏;和親則無怨,敬畏則不爭。揖讓而天下治者,禮、樂之謂也。二者并行,合為一體。”{10}“樂行而志清,禮修而行成。”(《樂論》)只有禮、樂完美結合,才能“耳目聰明,血氣和平,移風易俗,天下皆寧,美善相樂”(《樂論》),達到人自身、人與人、人與社會的和諧統一。
荀子作為先秦儒家思想家中的一員,出于儒而不泥于儒,尤其在文藝理論上,他打破了傳統的“詩言志”的觀點,開創性地提出并系統論證了“情”在文藝活動中的作用,將“情”看做是詩樂理論的根本特質。他的這種觀點為《禮記·樂記》中的“感物說”及此后的“詩緣情說”奠定了基礎。
作者簡介:劉延福,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論與美學研究。
① 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一卷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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⑧⑨ 牟宗三.名家與荀子[M].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79:214,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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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趙紅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