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沉櫻 女性 行路難 殤歌 歸去來
摘要:沉櫻以女性細膩的筆觸,掃描了女性的心路歷程,在特定的時代語境中,不刻意規(guī)避女性的自我敘述,以女性性別身份的失落以及女性主體意識的缺失為主導,展示了女性文化和倫理價值的生存形態(tài)。在對女性個體化的情感故事的演繹、追索中,析出了深深淺淺的步履:家庭和社會雙重角色的傳統(tǒng)因襲使女性背負著沉重,詠嘆著陽關三疊式的殤歌,留下了無盡的生命缺憾。
沉櫻的小說向我們展示的是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一些曾經(jīng)在新思想的啟蒙下奮起爭取過自我而終被生活的洪流淹沒的女性的生存困境。在特定的文化氛圍中,沿著女性生命的軌跡尋找屬于女性自己的人生歸宿,只能是一道道蒼涼的造型,一個個美好而凄涼的標本。在時代與人性弱點的雙重擠壓下,找不到幸福的入口,游走在“人是自己的敵人……人是人的原因,人卻不是人的結(jié)果”的難以回避的絕望之中。
一、慨然離家的行路難
沉櫻筆下的女性應和著時代的潮汐,以純潔的心靈、聰慧的心智和頗具品味和層次的追求,試圖在社會上找到屬于自己的一席之地。然而融入整個社會理性啟蒙的女性覺醒,入道之處就是以一種“失語”的狀態(tài)走出“父親之家”的。所以,要想在社會的強勢主流中爭取一種被社會所認可的文化身份和獨立的生命個體身份顯然是有一定難度的。盡管“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quán)力”這桿覺醒的宣言的大旗,已經(jīng)高插在兩千多年的封建體制的廢墟上,然而歷史的吝嗇使得女性處于無奈、隱匿的荒謬之中。慘烈的現(xiàn)實以不容抗辯的逼仄,讓女性從心靈深處刻上了這樣的印記:心理的失衡,愿望之中的絕望,難以融入的執(zhí)著和彷徨,惆悵百結(jié)的是揮之不去的哀慟和蒼涼,在事業(yè)和家庭的取舍之間,在文化體系的自律和清淤中,被社會所拒斥。由于千年的封建傳統(tǒng)已積淀為堅如磐石的社會現(xiàn)實和人的根深蒂固的深層憊識,新舊交替的步履就格外沉重、艱難。作為壓在封建磐石最底層的中國女性來說,她們要爭取自身的解放,身負的重荷就是更為不堪。
對于文學充滿膜拜的鈺姍(《一個女作家》),原本憧憬著的是與志同道合的人一起過一種文學生活。然而隨著婚禮序曲的終闋,寫小說與稿費成了同義詞,創(chuàng)作成了她深深的詛咒;鍋碗瓢盆小菜稀粥的雞零狗碎使她難以靜心寫作;夫妻生活中的親密交流總不能不提到稿費的計算,丈夫“每逢她在創(chuàng)作,便高興,對她格外的溫存,親昵,如果幾日懶散著不動筆,便會責備她太不努力,夫妻之間的感情竟隨著創(chuàng)作這事在升降,無論是因此愉快或不愉快都讓她感到將創(chuàng)作當了愛情的條件的悲哀”。
妻子(《女性》)有著從事文學的野心,厭惡做家庭中的人,但意外的懷孕打破了平靜的生活,諸樣的擔心讓她最終去醫(yī)院把孩子打掉了,她以為從此以后就能像從前一無掛礙地讀書寫作,真正重新做人了。豈料又陷入了失去孩子感傷與痛苦之中,“對于什么談話都常表示著冷淡,但只要一提到孩子就病態(tài)似的興奮起來。”
琳珊從好友黃昭芳那里得知,過去來北平上大學的六位中學同學在兩年中就有三位女同學結(jié)了婚。王秀娟不到半年就因鬧戀愛被家里叫回去和一位科長結(jié)了婚,因為受氣又想要離婚;柳淑瑩和范鈺兩位女同學未婚先孕,不得不結(jié)了婚,但生活拮據(jù)僅能維持;高佩英大學剛畢業(yè),就同一位留學回國的大學教授結(jié)了婚,過著百無聊賴的花瓶似的生活。
她們不愿把自我和才華再度埋沒在妻子的名分中,以為選擇“學問和事業(yè)”作為“最好的伴侶”就可以自由于社會,然而“社會地位和事業(yè)的成功是代表男人的雄赳赳一統(tǒng)天下的氣質(zhì),女人則要表現(xiàn)大家認為她應該具有的女性氣質(zhì),處處柔順,被男人追求占有,一旦被占有后,就必須放棄對獨立自主的追求。”女性只能在沉重的生活重壓之下,面對生活瑣事和生活細節(jié),為家務而心煩無奈疲憊困頓,為生存而奔波忙碌痛苦呻吟。雖向往陽光和自由但現(xiàn)實卻灰色黯淡,雖不愿皈依傳統(tǒng)但缺乏信心和勇氣,雖熱切憧憬但失望傷悲。女性的愿景在世俗化進程中慢慢失落、異化,虛構(gòu)的烏托邦美夢被顛覆與解構(gòu)。于是游離于新舊生活的十字路口成為彷徨者,收獲的只是“一種在黑暗中尋找光明,在苦難中尋找出路的社會反叛情緒和社會批判意識”。
二、神圣愛情的殤歌
這些娜拉們彈出父門,勇敢地掙脫幾千年沉淀的思想與形式的束縛,但在獲得“自由”和“解放”以后,現(xiàn)實又讓她們進行了傳統(tǒng)情結(jié)的回歸,撿拾記憶的因襲,重新走上以往女性的舊路,淪為男性的附庸。至真至純至情至性的相互理解尊敬、純真誠摯的愛情,卻遭遇到靈肉分離的孤獨艱辛和迷茫、生存空間的狹小、出路的有限、道路的艱辛。當她們把自己的生命、青春和幸福寄托在這些男人身上的時候,在情意日漸淡漠平淡無奇的生活中,戀人已變成習以為常的刻板夫妻;男人們又多是蠻橫而又虛偽,對妻子們欺騙,甚至公然地侮辱,甚至把自己的過錯歸咎于女人的不溫存或不守婦道。組成小家庭之后,“戀愛的歡情是飛也似的全無痕跡的消去了,淡漠,愁苦卻永遠地留住。”于是,新家成了新的籠子,沒有了虛幻的光暈,沒有了可意,更沒有了激情,戀愛像一種“很容易燃著也很容易燒完”的燃料,“無論是怎樣興旺的火焰結(jié)果總要成為寂冷的灰燼。”(《迷茫中》)年輕的妻子卻既難割舍自己的情感又無力把握未來,在情感的碰撞中走向灰色的、了無生氣的婚姻死角。要么逆來順受,以“忍”來消解自我意識,用無可奈何來詮釋冥冥之中的命,認知到自我發(fā)現(xiàn)、自我突圍的虛熱與疼痛。這時候的婚姻對于她們來說不再是一座想沖出去的城堡,相反,更像是必須守住的避難所。
《喜筵之后》中茜華的男人有了外遇,他卻強詞奪理,“就是又愛了別的女人,你能怎樣!?”《愛情的開始》中的女主人公在半年前犧牲了學業(yè)和一男子急促地陷入戀愛后,不久便發(fā)現(xiàn)這男子同時還追求別的女子。于是,摩擦與嫌隙升級,和諧被揉碎,互相攻訐,因為起床、掃地、陪朋友喝咖啡等雞毛蒜皮而互不相讓。《搬家》中紹英蜜月剛過就把嬌妻留在家中,妻訴說一個人在家中的難堪與寂寞,并希望與紹英的朋友時中夫婦合租一幢房子同住。但紹英心存猜忌和小肚雞腸,漠視夫妻的感情、信任,懷疑、嫉妒妻與時中有特別的意思。《自殺》中的表兄妹,兩人自愿定婚,可由于生活的重負,致使丈夫產(chǎn)生想要出讓妻子的怪念頭。男女相知相隔,相近相離,放逐召喚,期待中的失望,女性陷入了迷茫困惑、焦慮與不安的自我掙扎之中。
做個母親如何?調(diào)整一下角色可能使女人們獲得另外一種幸福。生育是女性的一份榮光、驕傲和自豪。《生與死》與《歧指》就講述了兩個女人生育的故事。生育帶給女性的是肉體與精神的雙重折磨。美麗而能干的阿毛姑娘(《歧指》),因手上的歧指被迫嫁給一個窮苦的人家,受盡別人和自己丈夫的嘲諷,偏不幸十月懷胎生下的小孩竟然還是歧指。她就把剛出生嬰兒的歧指咬斷,結(jié)束了那幼小的生命,而自己也在痛苦、瘋狂中死去了。女性雖然伏趨了男權(quán)社會規(guī)定的女人的價值,但仍然不能獲得相應的自信和尊嚴、同情和保護,連傳統(tǒng)的性別優(yōu)勢也在男性的侮辱損害下喪失殆盡。
沉櫻的小說又為女性設置了遠離時代喧囂的另一個場景,讓她們在這個特定的時間空間場域中,理性地把自己從或真實或虛幻中分離出來,審視自己,獲得了承擔的勇氣和生存的智慧,進入對現(xiàn)實情感狀態(tài)的淡定思考。茜華為了報復丈夫?qū)λ睦涞室鈪⒓恿伺笥训南搀邸⒓s見舊日情人,甚至賭氣放縱自己的感情,從而在浮華天真的世界中找尋自憐、自珍、自強與自衛(wèi)的心靈棲居地。綺君(《欲》)與丈夫婚后仍然甜美如初,但生活里出現(xiàn)了落拓不羈的藝術家季平,綺君于是春心萌動,“在季平面前施著挑撥似的意味”,綺君清楚地知道“命運是以快樂為餌,給人以痛苦的”,她自己看穿了男性世界,想把自己從感情枷鎖中解脫出來。
三、身心彷徨的歸去來
由于兩性間愛情的脆弱,在對男性的眾多期待和夢想不斷落空后,要在男性的廢墟上撐起女性自己的天空,重建女性自身的價值意義就成了鏡花水月。孤獨的靈魂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找不到歸航的港灣。只能從競技場上退下來,在世俗化了的精神家園當中,用累累的傷痕消解愛情神話,讓浪漫的理想之花在嚴酷的現(xiàn)實面前枯萎凋零。沉櫻以女性的敏銳、細膩的筆觸,洞悉、掃描了女性生命個體中的社會肌體細胞,展示了伴生于其間的富有文化和倫理價值的悖論,在對女性生命歷程的追索中,展演了女性生活的最后一曲,反倒洋溢著親情和溫馨。“母親的愛”,專斷、冷酷、守舊和虛偽的父之家,曾經(jīng)讓這些涉世不深的女性,拼盡全力,竭盡背叛棄絕之能事,一番光怪陸離大千世界的向往之后,又成了她們深情回眸、依依有加的溫馨的巢,演繹著反叛和眷戀的故事。
《下雪》中,女主人公為了追求自主愛情與所愛的人一起遠赴他鄉(xiāng),但兩年之后,卻急不可待地想要打道回府,表現(xiàn)了女主人公對于父之家的深深思念;父母也不計前嫌,用無私包容的愛,經(jīng)常寫信來。盡管丈夫?qū)λ幕丶沂┘訅毫Γ苑N種借口讓她知難而退,但是在母愛與情人的愛的角逐中,她們疲憊了,暗淡了反叛的勇敢和決絕,“盡管兩年前為了和現(xiàn)在的男人戀愛的事,和家庭是鬧決裂了的,但那時的心是比什么都堅硬的,從不曾感到過現(xiàn)在這種傷感的情懷”,對曾經(jīng)棄絕的家的眷念與愧疚之情給她的理想的愛情帶來了迷茫與陰影,心中常常泛起無可奈何的感喟。
《回家》寫麗塵離家一年后返家。人還沒到家,家中已呈現(xiàn)出濃濃歡欣與熱切期待:“接到麗塵姑娘今天歸來的信,早早地便派人到車站去接了。去接的人走后,家里的人便都在等候,似乎什么事也作不下去;想著的談著的俱是關于麗塵姑娘回來的話。”“母親望著窗外的雪花那樣子有點怕她今天不會來,同時又像是覺得今天天氣太壞,不來也好。”麗塵到家后,母親拉著她的手問長問短,并像孩子般好奇地過來給她拿下了帽子;小妹妹不離姐姐左右,一下子沒看到她就急得哭。房中的爐火燒得旺旺的,桌上盡是她平時愛吃的菜,家里每個人臉上都浮泛著快樂幸福的顏色。
《迷茫中》的靜瑩,追尋的愛情受挫,回歸父母之愛,舔舐傷口,撫慰心靈的創(chuàng)傷。“家中的生活處處是安逸而歡樂,猶如天鵝絨一般溫柔地包圍著人的身心。靜瑩有時候像被溶化了似的;把一切煩惱拋開了在接受這快樂,但有時又像受了創(chuàng)傷的地方被撫摸著格外覺得苦痛不堪。”
走不是留不得的尷尬、出走與皈依的彷徨、左沖右突無計可施的困窘,在特定的歷史時空的一個驛站上,她們小心翼翼地走上生活現(xiàn)實的堤岸,疲憊地檢視自己的理想旨歸,反觀自己的來路。要么殆盡了力量、信心和勇氣,無奈而又畏縮地退回原籍,選擇重回舊家庭,去接受傳統(tǒng)的審判;要么茫然、孤獨和憂傷地在十字路口徘徊、彷徨。各自演繹了一曲曲悲歡雜陳的人生悲喜劇,這一出出劇目告知我們:女性們曾經(jīng)以一顆看似堅硬而實際脆弱的心而優(yōu)柔寡斷,有的情愛戰(zhàn)勝了母愛,有的母愛消融了情愛,有的在兩愛的煎熬中求生存,用失望的呼喚唱完了一首首愛曲的終闋;從對理想、愛情的神圣憧憬、熱切呼喚、真誠追求到破碎、失望與逃離,女性找到的只是有著許多出口但又都不是出口的迷宮,她們最終還是沒有擺脫走回頭路的情狀,只是在女性人格上鍍上了一暈殉難者的靈光。
結(jié)語
沉櫻以質(zhì)樸的女性批判意識,對女性深層的傳統(tǒng)意識以及所賴以生存的社會深層意識給予了一定的反思和審視。“五四”女性曾經(jīng)空前地、果敢地言說了屬于那個時代女性的自我訴求,但又因自身的弱點和歷史的因循無法爭得較為完整的自我空間和一個圓滿的結(jié)局,從而難以取得獨立的自我身份的認同。女性數(shù)千年漫長黑暗的艱難歷程,背負沉重的歷史重荷和精神重壓,雖曾閃耀過抗爭的火花但最終熄滅了,這既是女性思想的歷史狹隘,更是其進取精神的文化萎縮。女性解放任重道遠。
作者簡介:畢金林,南陽理工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女性文學批語。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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