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0月13日,是下午,我看到的天空云淡風清,云彩令人想到絲綢及與絲綢相近的美妙事物。而與我面對的玻璃窗上,卻是一片模糊。在這晴朗與昏暗之間,我努力抬抬頭,穿過淚水的縫隙,仍舊可以看到天——云彩依舊,天空更藍。還有一些不怎么好看的小鳥,在樓群和樓群之上用它們自己的方式,忽高忽低飛行。
這是二樓,下面的大廳盡入眼底,某個角落里的小灰塵,在偷襲而入的陽光中做柱狀舞蹈。還有在樓梯扶手處放置許久的常年青,憂郁的枝桿上,灰塵比其他地方的光線還要明亮,還有一些灑水后形成的小圓點,在葉子上,像是一些隆起的疤痕。它們是司空見慣了的,每一次進出,我的眼睛都會與它們相遇,并稍作糾纏。這一刻,站在比它們高的地方,我忽然想到,這些來回遷徙的灰塵,還有那些被作為某種擺設的常年青,和我一樣,在這里已經很長時間了。當然,還有大廳里,被許多人坐下又放開的黑皮沙發,并不存放一些什么的玻璃書柜、白色方桌、深色圓椅,以及淺灰墻上懸掛著的壁畫。
這些靜止的、人造的和自然的,和從這里來來往往,進進出出的人一樣,在我此刻的眼里,都像是長時間蟄伏的生物,我對它們,還有它們對我,相互間熟稔得如彼此的身體。那些輕微慎重的呼吸和細小瑣碎的變化以及交替出現的白晝,就在我的眼皮底下進行。不過一會兒,保潔公司的老阿姨從某個我看不到的角落,拉著一只長長、寬寬的拖把,弓著腰走到大廳里,盡管有幾個人走過,但她還是低著頭,一點一點地拖著從不會對她說一聲謝謝的瓷磚地面。拖把的水跡畫出一道一道的濕印,從東門一直沿到西門。她的動作很快,這邊水痕還未消失,那邊的地面就拖完了。在我的印象中,她似乎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這個簡單的活計上了,從未見過她與誰說過話,給人的感覺,與那些沙發、盆景沒有多大區別,無聲,安靜,時常讓人感覺不到她的存在。——就像我,或者說,在這里,我也和她一樣,容易忽視他人和他物,也很容易被他人和他物忽略。就像此刻,靜止在桌案上的仙人球和茶杯,只有在我打開電腦或者口渴的時候,才會想起它們。抽屜里的書也有很久沒有拿出來翻閱了,擱置在里層的小包裝干果,應該是上個月買的,也一直沒有吃。
我一直有買零食的習慣,尤其那些獨立包裝的,精致且賣相好看,怡口蓮的糖果、德芙黑巧克力、九道灣的紫蘇梅子、還有一些叫不上名的進口食品,都時常被我買回來,放置在一個專門的抽屜。我有三個抽屜,其中一個就給了它們。平時我吃得少,只是在中餐后,下午三點左右給自己補充熱量,黑巧克力能讓我保持持久熱情和活力。我的這個抽屜很受大家歡迎,他們時常會光顧我這里,聊幾句,吃點零食,很多時候,彼此之間的感情就在點滴之中升溫。日子久了,這種現象就被我漠視,他們來了或是去了,吃了或是沒吃,都成了一種自然而然的事情,偶爾抽屜空了,竟然還有人控訴我準備不充分,我知道是一句玩笑話,可潛意識里滋生了抵觸情緒,說不上來,只是一味的讓抽屜空的時間與頻率加大。
所有這些,在這個下午尚未來到之前,我居然沒有給予它們過多的關注,如果不是在2009年10月13日下午,突然變成一個閑人的話,我相信,上述的狀態,可能還要持續下去。
“閑”字的背后,我是屬于被閑置的那種,就好像一個螺絲,忽然從某個固定點被拔出來,廢棄一般地被扔在曾經效勞過的“機器”之外。這種感覺,被懸空、被拋棄的意味占據絕大多數。此時的思維,是游移不定的,如同一根繩索上的小指環,繩子忽高忽低,它也跟著跑,但始終都在一條橫線上。此時的大腦,就像一位出色的導演,將那些隱藏的、顯露的、高尚的、低俗的、隱秘的、敞開的、簡單的、復雜的一一拉出,并實地演練。在輕忽的節奏中,我似乎還覺得了某些情色片斷所帶有的曖昧氣息,那些冷漠的和從不在意的,竟然一下子復活并圍攏過來,近得可以讓人覺察到它們混亂的體溫,還有輕重不一的呼吸與摩擦聲。
這樣一種“閑”讓我有了關注周圍事物的時間,看著他們向往常一樣在辦公室來往和進出,我才發現,他們有很長時間沒有打開我的那個抽屜了,而我也有很長時間沒有往里面補充新的零食,究竟有多久,是一個模糊的概念。就比如小劉,這個大個子一天總要來很多回,那些零食多半是被他消化的,我常戲言他這樣下去,遲早會被吃空,有幾回甚至發點小小脾氣,要他去給我買回來。還有小高,她和小劉有得一拼,也是吃得多的另一位,只不過,她時常會買點剛上市的新品給我試試。就這樣,抽屜補了又空,空了又補,日子周而復始,直到今天,它們以一種有形的狀態存于我的思想中,我才懂得它們存在的必然與重要。我再一次打開那個小抽屜,里面只剩下一小袋梅子,占據一個角落,孤單又可憐。看到這些,我的眼眶發熱,心里的酸味甚至要強過那小袋梅子。
在這個下午,當一張A4紙,如龐大蝴蝶一般落在我眼前的時候,剛才那些冥想才告一段落。我注意到:這張A4的紙異常潔白,頂頭部位,醒目著幾個大字:《解除勞動合約通知單》。我心里明白,這是內部調動,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還是職位的變動和升遷,客觀上是好事,值得高興。然而,當我真正看到這張單子的時候,心里還是有很多的想法。簽了它,我就是一個“三無”人員了,沒有保障,沒有落腳的地方,沒有安全感。簽了它,這里所有的一切,包括人和事都將與我無關,都將劃出我的生活之外。從另一面說,是我被圈在了他們之外。——界限如此清晰,簡單到一張紙,薄如塵埃,壓在心上的感覺卻異常沉重。
事實上,在三天前,我就曾看到過這樣的通知單,當時并不知道是誰,但可以肯定的一點是:不是我,就是他,也許是她。當時,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也沒想到會是自己,似乎真的與自己無關。我完全沒有想到,這張A4紙竟然不偏不移地落在我的手上,充滿突如其來意味。當我正視之后,它在我手中的感覺越來越沉,份量遠遠超過我預期的想象,黑色的字體被瞳孔無窮放大,感覺就像身體被掏空,骨骼開始柔軟,失去了原本的硬度,握筆的手不自主地顫抖了一下,我抽出左手掩飾,又抖了一下,我握緊成拳頭,清楚地感覺到指尖的冰涼,沿著血脈一直貫穿至心臟。
從這一刻開始,我成了多余的一個,還是熟悉的空間,熟悉的面孔。之間的距離卻在擴張,一點一點,只讓我覺得自己不再是這個空間的一份子,像個異類,不是以久居者的姿態,而是用一種侵略的方式,介入他們的領域,他們還是朝著我微笑,陌生的、生疏的、象征性的表情,完全沒有了以往的熱情、溫暖和慈善。我想,我努力擠出的笑容一定很難看,木然、牽強而冷漠。我試圖用一些語言緩解內心的慌張、空虛和不安,聲音很小,很微弱,得不到周圍的響應與共鳴,我像在唱著一曲獨角戲,戲里戲外只有我一個人。
靠著門,我再一次打量起這間辦公室,這是我工作了幾年,有著濃厚感情的地方,卻讓我失去了安全感。在這個下午,我唐突地坐在原來屬于自己的屋子,像一件廢舊的家具,正被人遺棄,我不知道應該干什么,或者不該干什么,在來來往往穿行而過的他們眼中,我看到了從前的影子,一種見怪不怪的習慣性神情,他們和曾經的我一樣,很忙,忙到根本沒有過多的時間與精力來理會這件事情,我更愿意相信這點,而并非其他,我把自己感覺到的冷漠和忽視緊緊壓在心底,外面被血肉肌膚包裹,同時我也看到另一個自己,已經脫離軀體,神情憂傷地注視著我,她很難過,她有多么的不舍,但她卻不能說。空氣中充斥著咸味,粘稠著各種氣息,我就那樣坐著。
10月13日以后,來到新的公司,我把自己繃得很緊,試圖找回三年前的那個自己,充滿活力與自信的自己。每天的早會,二十多個人,黑壓壓的一片,他們的個頭幾乎都超過了我,即使穿著高跟鞋,我仍然只能和他們持平。我逐一點名,逐一檢查他們的儀容儀表,在之前,如上所述,我已經將自己做到了最好,我的妝容很精致,我的工裝很整潔,我要他們和她們如我一樣,有最新鮮、最年輕的狀態。望著這些新面孔里有著這樣和那樣的不解與猜測,我深吸一口氣,幫他們整理西裝與領帶,幫他們把工號牌扶正,我用不高不低的聲音,緩慢卻有力量的布置當天的工作,同樣是大廳,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這個空間里回蕩,有緊張、有新鮮、也有力量,更有一份信心。
在這個陌生的大廳里,四周的玻璃全部被大幅大幅的壁畫遮擋,陽光只能透過壁畫與壁畫之間的空隙穿進來,四周擺放著大棵大棵的綠色植物,有一棵樹下還堆砌著大塊大塊的石頭,呈褐色,上面的花紋隱約可見蒼老的痕跡。接下來的每個夜晚,我都在做惡夢,在夢里不是被追趕,就是被封閉,沿著大廳四周不停的奔跑,好幾次被自己嚇醒,哭喊著坐在床上。夜黑得可怕,四周很安靜,我看到自己吐著粗氣,發抖的雙手正捂住胸口,透過冰冷的手掌,我還看到那顆微微跳動的心臟,被黑覆蓋,在夜色下發出疲憊而亢長的喘息。
而此刻,我把更多的時間放在了辦公室。辦公室一共有8個人,明顯多過以前,大家面對面的坐著,抬頭就會是他或是她的目光和笑臉,每個人有一間小小的格子,平時,大家都在屬于自己的格子里做自己的事,更多的時候,我們也會交談,都是談工作。在這個新環境里,有太多我不懂得,并且需要學習的地方,比如資源這塊,那么多陌生而令人頭痛的SFX代碼,在電腦上面不斷更新與變化的RUNDOWN表格,一絲極小的變化,其代表的性質與意義就完全不同,還有日常發生的需要對應與解決的大小事情,而我只能不斷的向他們討教,他們是我的供需計劃,大客戶擔當,銷售顧問與庫管等等,他們一定也和我一樣,在盡量適應這個新的上司,去揣測,去琢磨。
也沒過多久,我忽然對這個時間沒有了概念,提前到達或者到達已經失去實際意義,我很少再去關注屏幕右下方那個不斷跳動的數字,它每一秒的變化對我來說只是過去。
13號以后,先前的那間玻璃房子早已沒有我。所有的過往,榮譽,失意,都沒能帶走,似乎也沒有完全留在那里。走出那扇電動門那一刻,我知道,一切都被關在了身后,以往的一切,都與自己無關甚至陌生得引不起一點記憶。我記得,曾經的胸卡、名片、工裝、絲巾、辦公文具我都留了下來。
其中,胸卡是剛剛新做的,淺灰色邊框,白底黑字,很考究,我很喜歡那感覺,有質感,不張揚,輕輕的觸摸,是冰涼的感覺。工裝是量身訂做的,腰身收得很舒服,黑色的外套,白色的襯衫,配上橙色的絲巾,嚴謹之中透出靈氣。名片也剛更新不久,上面的職位一共變了三次,相片也換了三次,當初自己是多么的年輕氣盛,一眸一笑都露出稚氣與靦腆,現在呢,我拿起她,深深看著她,歲月的痕跡隱約可見,成熟、端莊、自信、豁達,我要把她們刻入自己的腦海,從最初到現在,每一次更改都見證了我的成長,我知道,更多的時候它是一種身份與職位的象征,是我辛苦工作取得的成績,但我卻不能將它帶走。
就像我的出生,有什么帶來,又能帶走什么呢?回歸到最后,和當初一樣,只是多了一份不舍,還有滿身的塵埃,滿心的感觸。九年的時間并不短,我用九年的時間堆起自己的城堡,付出的是青春和汗水,它承載多少情感,厚度如城墻一般,而今,我又能用多少時間將它們埋葬,將它們放在過去。偶爾路過那個熟悉的區域,內心多少都有一種向上的情感在涌動,記得最后一次與他們告別的情形,我沒能把持住自己,哽咽著說不出話來,站在大廳,空蕩蕩的大廳,才感覺自己如此渺小,他們與我,我與他們,已經被隔離,曾引以為豪的滿足感和優越感,在此刻更像是一張密集的網,篩出我的虛榮與貪戀。往后的一個月里,我常常獨自懷想,甚至后悔,舍棄那些自以為的榮耀,對我來說意味著一次剝離,一次脫落,回頭,只會讓我更清晰的看到內心的真實與不堪。
后來,我曾回去過,是去領取十月份的崗位補貼。同樣是下午,陽光鋪灑在玻璃屋頂,我站在大廳仰著頭,瞇著眼,任由空氣中的灰塵顆粒堆積在頭和身上,地面光滑得能照見自己的影子,沿著扶手,我一步一步走向二樓辦公室,大廳漸漸降至低位,低于我的視線以下。扶手處的那盆常年青不見了,取代它的是一大盆富貴竹,每一個枝桿上面都掛著一個紅紅的中國節,我數了數,一共有三十個,在枝頭上晃來晃去。我與從二樓下來的人點頭示意,匆匆一過,仿佛原來就不曾認識或熟悉,如同路人。我沒有再停頓,用最快的速度走到行政部,簽字,領錢,然后匆匆下樓。路過大廳,意外碰上那位老阿姨,她給了我一個溫暖的微笑,冬日的寒意在她的笑容里綻開了花朵。在門口,我再一次回過頭,久久注視著身后的一切,我在心底默默的念著:別了!別了!
在這樣的一個環境里,長久的棲身與乍然的離開,之間是巨大的現實與心靈落差,舍不得的和新得的,留下的和留不下的,嶄新的和過往的,我相信,這應當是時間在某個具體地點上,借助人力而實施的一次變遷,也可以說是某個人在某個時間點上,通過他人之力對自己實施的一次身心挪移……
但不管怎么說,2009年10月13日,我是被改變了的,盡管輕微,甚至無足輕重,但我會永遠記住這個日子,以及它之前,我所承受的,所經歷的,所面對的,所念念不舍和難以忘懷的,和曾為之得到過的幸福、自由、尊重、遺棄、放下等等,寫下是為了記住——這個永恒的瞬間。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