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走惠來

3月中旬的一天，接到許銀川的電話，邀我去他的家鄉——惠來。偏有這樣的巧事，手頭那本書剛好再有一兩天就脫稿，按我的習慣，初稿出來總要“束之高閣”十天半月的，然后再修改、潤色。許仙的電話來得正是時候，我欣然答應了。

南京到廣州，實際上空中飛行時間只有1小時50分鐘。如果正點，我們在白云機場降落時應該是下午1時許，但是晚點了40分鐘。這次航行挺有意思，有兩個發現。一個是飛機滑行時，機場的地勤人員(是位年輕女士，身著制服)居然在向飛機敬禮——很多時候她們是不理我們的。再一個是在飛行途中，我看到一架迎面飛來的客機，在我們的前下方，剛好從我身邊的小舷窗可以看到。

走近出口時，看見銀川拿著兩瓶水站在那里張望。一見面就把水遞過來，問我行李怎么這么少，換洗衣服帶沒帶。說實話，我沒考慮這問題，我喜愛象棋，但并不喜愛洗衣，而且我以為不過兩三天就回去的，這期間多洗幾回澡就是了。準曾想連頭帶尾呆了七天。

白云機場很大，我走過幾次，不是很熟，其實走再多也白搭，我不記路。銀川很自信地說：“我對這里很熟的。”他帶著我找通往停車場的路，這邊走走不對，那邊走走還不對，我笑了，問他真熟假熟。他說熟是熟的，就是一時迷糊了。好在機場很人文，到處有指示牌，在這些小牌牌的幫助下，我和銀川終于繞出了機場大樓，來到藍天白云下的停車場，并且沒費多少勁就找到了他的那輛“畢加索”。

銀川告訴我，文靜和孩子也來了，將和我們一起去惠來，現在大概是看飛機去了。兩歲的許文羲剝轎車已經不當回事了，但對飛機還是比較好奇。

我從那次在呼和浩特之后，再沒見過文靜。現在見到她，一點也不像生育過的母親，仿佛比2007年秋天在大草原上見到時更年輕，更加光彩照人。這都是銀川呵護得好。

文靜讓孩子背一首《贈汪倫》“給伯伯聽”，文羲秀氣，忸怩著，不好意思。保姆故意激他：“文羲哪里費(會)背唐詩?文羲一首都不費(會)。”文羲急了，認真地說：“我——費(會)!”我哈哈大笑：“費是費，就是不肯背。”

一路說說笑笑，不知不覺天就黑了。華燈初上時，我們駛進了惠來的葵潭鎮。一個月前，有八位全國冠軍參加的“惠來大庚園杯”就在這個古鎮舉行，賽地就是我們將要小住的地方——大庚園。

大庚園的主人不在，他的兩個兒子非常熱情地接待了我們。在洋酒、紅酒和當地特產荔枝酒中，我挑了荔枝酒，這酒口感很好，甜度適中，以后有朋友去，建議他們嘗嘗這個。銀川作為半個東道主，頻頻舉杯，照應主客兩方。說實話，我以前和銀川同桌喝酒，次數不算多，也不算少，在：化京，在承德，在惠州，在鎮江，在昌平，在朋友的家里，在夜市排檔，準確的次數我也說不上來，但就是不知道他能喝多少。這次去惠來，總算得了一個準信，但“不足為外人道也”。不是賣關子，既然作為他的朋友，就有關心他的義務。

根據銀川的安排，他要把“大庚園杯”的19盤棋逐一向我進行詳細的講解，以便我“添油加醋”、“妙筆生花”。我本以為兩三天就夠了，沒想到緊趕慢趕，講了整整四天，一共講了20盤棋，還有一盤是上海年終總決賽與洪智三番棋的最后一盤。

這盤棋是大庚園的主人，也是“大庚園杯”的贊助商周貴容先生建議收入的。周先生是一位儒商，藝術修養很高。我有幸參觀了他的畫廳和茶室，那批被中國宇航員帶到太空去過的國畫，回來后就是讓周先生給收藏了。周先生親自為我們將要撰寫的這本書定名為《八賢論兵》。

大庚園實際上是一座蘇式園林，我們的客房就是園子的一部分。我說我們這幾天是住在畫里的，而且在畫里吃，在畫里睡，在畫里漫步，在畫里聽超一流國手給我講棋。太幸福了，給個省長都不換呀。

在這里，清晨是被鳥的啁啾唱醒的，這是一種令人愉快的“被打擾”。我說不出那是什么鳥，它們棲息在高高的棕櫚頂上，而且我聽出其中有兩只，一唱一和，此呼彼應，顯然是在談情說愛，卿卿我我。對鳥語，我相信兩點，一是也有方言，二是鳥語是能夠傳情的。因為有了情，人就可以理解。就像音樂一樣，當音樂和感情融為一體時，它才能穿越國界，穿越時代。

大庚園作為一座園林，很地道，也很有味道。我少年時遵老師之命，讀過計成的《園冶》。那是一本講園林建筑的專著，我對行文謀篇一些技巧的感悟，多半是從《園冶》中來的。我想，在大庚園這么濤情畫意的地方，紋枰對座，喝著潮汕特有的功夫茶，是能下出仙著來的。但是太美的地方也有副作用，就是它有時會像一壇子陳年佳釀，能醉人，醉得你不知今夕何夕，連簡單的殺棋都看不出來——你的殺心被它不知不覺融化了。

通過這一次深入接觸，我才知道銀川的棋真的是高山仰止，難望項背。他拆的很多變化，我相信即使是專業棋手，也未必都能看得出來。

在和銀川短暫的朝夕相處中，我還悟出一個道理：速度就是力量。銀川對棋的反應速度我不知道該怎么形容才準確，我只能說他太快了。他看一眼，就到了七八著之后。而且這不是普通的常規的七八著，像一些定式殺法，哪怕十來著，我也能一眼看到底。但這是中盤，不是殺，才更見功夫。高手的力量，就在于他們的速度，在準確前提下的有效速度。

我愿意給棋迷朋友們一個建議，當你身邊有高手時，一定要和他較勁，一定不要怕他笑話你，一定要不斷發問，刨根問底，這樣你才能實現收獲的最大化。

我們在講棋時還鬧了個笑話，這個笑話讓我感動。那是最后一盤棋，上海總決賽銀川對洪智。銀川講棋有個特點，要擺一盤棋在面前，他才能講得舒服，思路也才流暢。讓他對著電腦講，他說講不好。這樣我們就把房間的小茶幾搬到屋子中間，擺到我用的寫字臺旁邊，我是半面對著棋盤，半面對著筆記本電腦。他擺的一些變化，我要把它們輸進電腦，而他的聲音，我則用錄音筆來記錄，事后再進行整理。

一開始，錄音筆都是由我來開或關，但后來他主動承擔了這項工作。我打開電腦，調出文件。斟上茶(在惠來期間，我居然學會了功夫茶的一點兒微末功夫)，然后準備開錄音筆時，銀川說：“我已經開了。”在我轉身打字的時候，他有時會主動把錄音筆關掉，等我打完字，轉過臉來，他再把它打開。

但是，那一天他忘了。在開局階段，他擺了一個變化，在我轉身輸人的時候，他習慣性地把錄音筆給關了，然后沉浸在棋里面。當我轉過身來時，他從棋盤上抬起身子，繼續沿著自己的思路往下講，但卻忘了打開錄音筆。而我一來不知道他把錄音筆給關了，二來也專注于棋的內容，一邊聽他講，一邊思考、消化。有不明白的地方，就及時提出，請教。那盤棋因為很曲折，一口氣講了兩個多小時。當他講完時，我拿起錄音筆，準備關掉它，卻意外發現它處在“off”的位置!這一驚非同小可。銀川猛然想起，一拍大腿：“壞了，我忘開了，你打字時我給他關了。”我們無可奈何地大笑起來。

苦笑過后，懊喪寫滿了他的臉。我安慰他說：“沒關系，我能記個八九不離十，呆會我憑記憶把它們打出來好了，不要緊的。”

“不行!”銀川搖搖頭，“還是重新講吧，對，我重新講一遍。”

就這樣，銀川又從頭到尾講了一遍。這一天，周先生從外面回來了，第一次陪我們吃飯。在講的過程中，周先生來到我們的房間，見我們正在工作，打了個招呼就走了。后來服務員來請，說周總他們在餐廳等著呢，銀川說：“等一下吧，我們一會兒就完，把棋講完了再吃飯。”

那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想銀川當時的樣子。他那種對工作極其認真的精神，眼睛里絕對不容沙子的精神，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在講棋時，他常常會忘情地沉浸到棋局中去。每一局棋，他一定要把關鍵處找出來，把原因找出來。為什么紅方不好了?為什么優勢走丟了?到底是哪步棋出了問題?五次三番，不厭其煩，反復探究，流連忘返。

我在對面默默看著他，心說，有這種精神，他的水平怎么會不高呢?他本來就是天才，又這樣勤奮!我覺得一下子找到了銀川身上最寶貴的東西了。敬業，認真，嚴謹，鉆研，不知疲倦。你把這幾個詞弄懂了，吃透了。銀川這個人就會活起來，會從紙上站起來!

銀川有很多話是經典。在分析一位棋手為什么會犯某個錯誤時，他讓我發表意見。我說，因為這個組合看上去很巧，而且能夠解決當前的問題。銀川說：“巧手不一定是正著。”這句話把我給鎮了。太對了，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精辟的觀點。

講棋結束后，銀川特意安排了一天時間，帶我去他的老家——隆江鎮看一看。從葵潭到隆江，大約要開半個小時的車。一路上有好多紅花盛開的木棉，如火如荼。文靜驚喜地說：“好像比廣州還多吔!”銀川笑著說：“這算什么，我們家還是荔枝之鄉呢。”

在隆江，我們把銀川小時候住過的幾處地方逐一跑了一遍，拍了不少照片，銀川觸景生情，憶起了當年的往事。我們還一起去了他上過的小學，他表演過車輪戰的大舞臺，他小時候經常下棋的地方。說實話，銀川過去的家實在太小了，我很難想象一家五六口怎么能在一間十來平方的小屋里居住，光線又暗。銀川告訴我，小時候他一天三頓都是稀飯蘿卜干，沒有干飯。看到人家吃香的喝辣的，也眼饞，但沒有辦法。他小時候最喜歡的事情，是順著梯子爬上屋頂，說是背書，其實是向遠處看，但因為房子不夠高，看也看不多遠。

在送我去機場的路上，小文羲很給面子。當媽媽再一次提議：“來一首《贈汪倫》吧。”文羲奶聲奶氣地背誦起來：“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我知道文羲還小，他也許還不太明白詩中的深意，但我聽懂了，而且第一次被打動了。

銀川(包括他的一家)的故事，我以后會專門講。這只是一篇小小的隨筆，承載不了太多的東西。關于這次惠來之行更詳細的內容，我也許會通過自己的博客，用日記體的形式加以披露。當然，前提是朋友們喜歡看。

編輯 老 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