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戎是個小村莊,年輕人官瓊塔在村里開了個小雜貨店,村里人有事沒事時常來此逛逛,阿爸南嘉當然也是這里的常客。
官瓊塔很認真地閱讀著一本《地獄救妻》,樣子看上去很像學校的云登校長在看書。也許是讀到格薩爾王的妃子魔女阿達拉毛在小時候殺死無數生靈的那段文字,他嘴里一陣阿噴、阿嘖……的驚嘆聲。門外院子里嘰嘰喳喳的幾個孩子好奇地跑進來,疑惑地望著官瓊塔的臉,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是最新的鬼故事嗎?”有個孩子怯怯地問。
“去去去,外面玩去!”他嗔怪孩子們。
孩子們出去了,他又繼續扮起云登校長的樣子。
一會兒,孩子們又嘰嘰喳喳起來。他歪著頭往外看了看,一下興奮了起來。這幾天他還真有些百無聊賴呢,這下終于有些笑料了。
進來的是村里的“酒神”跛腳阿爸南嘉。阿爸南嘉是一位老人,說是酒神。其實也不是說阿爸南嘉海量,只是多年來阿爸南嘉一直在醉酒狀態,大家才這么叫的。
“哈哈。幾天沒見,終于來了啊。”看著阿爸南嘉依然戴著那頂破禮帽,官瓊塔有些忍俊不禁。“阿爸南嘉,你這破禮帽還是取下來吧,大熱天的,不覺得熱啊?”
“什么?小伙子,我吃糌粑的時候,你還在你阿爸的腦袋里呢!別這樣取笑一位智慧的老人,這會讓你折壽的。”阿爸南嘉瞧了瞧官瓊塔,隨后掃視著貨架上的商品。從他的不同尋常的眼神看,今天好像不僅僅是來買酒,像是有大的買賣。
“哈哈,我不是說您的耳朵怎么怎么的,今天不是很熱嗎?對吧?”官瓊塔一邊詭辯,一邊偷偷使眼色給孩子們。
孩子們異口同聲地說:“對,很熱!”
這下阿爸南嘉還真火了,“這些小羊糞蛋還取笑我,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們!”他憤怒地轉向孩子們,從懷里掏著什么。孩子們看到他兇神惡煞的樣子,早嚇得一哄而散了。
“小伙子,糌粑要細嚼,說話要思量!”阿爸南嘉冷冷地說。
官瓊塔驚奇地看著他,有些不可思議。但官瓊塔畢竟是精明的買賣人,見常客豈能取笑,這點道理他當然是懂的。
“玩笑嘛,何必生這么大氣?說說,阿爸南嘉,要青稞酒還是沱牌曲酒?”
阿爸南嘉從懷里拿出一瓶精致的互助牌青稞酒,“給,換幾瓶沱牌曲酒!”放在了就近的架子上。
“這酒我這兒沒有,是多少錢哪?遇上什么貴人了?”
聽到說起貴人,阿爸南嘉有些興奮了。
“當然是我侄子親自送來的。哦,不是不是。專門給我捎來的。我也不知道價錢,你估計一下就行。估計他今年年底就要當我們縣的縣長了。”聽阿爸南嘉嚴肅的口氣,應該不是吹噓。
“真的?那我們雅戎村要修灌漿式水渠的事也就有希望了。到時您就是功臣啊,只可惜您侄子不是我們雅戎的。”
“那還不一樣?就算他是省長也是我的侄子啊!”阿爸南嘉很自豪地說。
官瓊塔羨慕地聽他說著,一時也忘記了換酒的買賣。
“酒呢?”
“哦,好好,您看看我這記性。”官瓊塔從架子上拿起酒,細看著。
“年輕人,可不要打歪主意啊。我可是澤拉(藏語意為神算),你是知道的。”阿爸南嘉提醒道。
說起澤拉,那可是阿爸南嘉當年的榮耀。以前生產隊的時候,他就是村里的會計。村里的所有數字,他是一清二楚的。什么牛羊的大小數量等準確數字,生產隊大小田地的畝數,還有樹林里大小樹木的棵數,就算小到厘他也能分毫不差地背出來。年終決算的時候,你想在工分里來點虛的,那是門也沒有的。后來,慢慢地大家叫他“澤拉”這個名號了。至今,有些年輕人還以為他的真名就叫澤拉呢。
“阿爸澤拉,這話您可說的,我怎么會打歪主意呢!”
“那就給我五瓶沱牌吧。一瓶四元計算,我這酒也是二十以上,你是知道的。”
“什么?五瓶?您也太有點神算吧。這互助青稞酒雖說是有些價錢,可也不是青稞頭曲,哪有這么貴呢?您要是真想換酒,就拿上三瓶!”官瓊塔故作夸張地連連擺手。
“唉,就算我遇到鬼了吧。趕緊拿酒!”阿爸南嘉有些憤憤然搖著頭說。
官瓊塔拿出一瓶沱牌酒,“給,其它折算,剛好一瓶。”
“什么?怎么是一瓶?”
“您可能忘了吧,您在我這兒欠了四個袋裝酒呢。”官瓊塔拿出一本紅色的日記本,翻到前面,給阿爸南嘉看了看。“我這就劃了,以后您就沒有欠條了。”
阿爸南嘉接過酒,很失望地擰著蓋子。眼睛還在看著貨架上自己的那瓶互助青稞酒。
“給我,我開!”官瓊塔拿過去用起子開了瓶蓋,一時,商店里彌漫了酒香。
阿爸南嘉拿起酒瓶,噬噬地悶了一大口,又舔了舔瓶口,深怕浪費了這瓊漿玉液。而后有些厭惡地瞪了一眼官瓊塔,出去了。
“阿爸南嘉,您的那頭禿頭坐騎呢?”官瓊塔歪伸著頭有些調侃地問到。
阿爸南嘉頭也沒回一下,把禮帽壓了壓,在孩子們的嘰嘰喳喳聲中出去了。
關于阿爸南嘉的倒霉事,早就成了十里八鄉的笑料了。以前只要大家聚在一起,總要說說阿爸南嘉的事,當是大家打開話匣子的引子。可現在只有孩子們感興趣,像官瓊塔這樣依然抓住不放的幾乎沒有了。這就是阿爸南嘉怒目圓瞪的原因,也破壞了他飲酒的這點可憐興致。
阿爸南嘉的老伴去世后不久,孤單一人的他去了鄰村的老姐姐家住了一段時間。雖住在老姐姐家里,心里卻惦記著家里的事。就是吃飯也每每提起自家的事。老姐姐就拿出一瓶兒子喝剩的酒,讓他解解悶。阿爸南嘉從小不喝酒,這一喝,可讓他喝出興致來了。一喝酒,才知道這云里霧里的痛快感,一切的事情可以棄之不顧。只要猛地悶上幾口酒,在他的腦海里,別說家里的那點破事,就連剛剛去世不久的老伴的影子也是模模糊糊的。阿爸南嘉老了才發現這飲酒的樂趣,索性在老姐姐家喝了半個月。后來他老姐姐催著讓他回家,他才返回到了家。
人說:懶人不出門,出門天不肯。那天早上醒來,沒想下了點細細的小雪,但也可以趕路。
阿爸南嘉騎著自己的黑毛驢,后面的褡褳里裝了兩瓶白酒。在白茫茫的山路間行走,后面跟上了密密麻麻的腳印。
終于看到村莊了,黑毛驢也主動疾步行走著。阿爸南嘉在驢背上悶了一口酒。前面的路也似乎寬敞了起來。走到村子附近的河灘時,路上的雪花有些融化了,可河沿邊冰面的雪還是細細地蓋著。
本來騎驢過冰面是誰都不敢走的,就是牽著走也得在冰面上撒點黃土才行,可阿爸南嘉敢走。他看了看冰面,拍了一下黑驢的屁股。
“不是說‘冰上的毛驢’嗎,今天你得走走!”他忽然顯得有些興奮。
黑毛驢顫顫悠悠地往冰面上走了幾步,剛開始還算走得穩些,因為驢蹄上還沾有一些黃土。可沒到七八步,黑毛驢有些緊張起來,眼看就要摔倒的樣子。可阿爸南嘉不但沒下驢背,反而在驢屁股上用韁繩抽了一下。沒想,這下在冰面上結結實實地摔了個狠,等阿爸南嘉從昏迷中醒來,這黑毛驢還在冰面上四蹄亂蹬著。
阿爸南嘉動了動,忽覺右腳有些麻木,根本使不上勁,可他憑著酒勁愣是起來了。右耳朵里還在嗡嗡地響,涼颼颼的。摸了摸,才知道右耳朵已經掉下來半個,在耳朵根血肉模糊地耷拉著。阿爸南嘉忽然來了一陣怒氣,索性把耷拉著的半只耳朵猛地一扯,扔在了冰面上。又過去在黑驢的屁股上抽了一下,黑驢總算起來了。他瘸著腿拉起韁繩時,才發現黑毛驢的右耳朵也無精打采地耷拉著,鮮血一滴滴地掉。
阿爸南嘉瘸著腿回去,抓了一些黃土撒了起來。來回幾次,總算把黑毛驢趕過冰面,可自己的耳朵還是丟在了冰面上。他用一束白布纏住剩下的半只耳朵,回首翹望河邊干枯裸露著的樹枝上幾只聒噪的烏鴉,狠狠地在地上“呸呸”地吐了幾口唾沫,遂騎著黑毛驢上路了。
到村口的學校附近,正好遇到迎面而來的云登校長。
“阿爸南嘉,您也太夸張了吧。”云登校長還沒說完,發現了阿爸南嘉纏著耳朵的白布上滲出來的血。“怎么了?”
“好久不見,云登校長吉祥。你沒聽說過‘冰上的毛驢’這句話?”
云登校長聞到了阿爸南嘉身上的酒味,“您好像從不喝酒啊!”又仔細看了看黑毛驢耷拉著的耳朵。云登校長聰明的腦袋當然能判斷出發生了什么荒誕的事情,當時就捧腹大笑起來。
“你還笑驢啊?我這半只耳朵都沒了呢!”說著把那個白布取了下來。
云登校長止住笑,“耳朵呢?那半只耳朵……”
“要那半只死肉有啥用?我扔在河灘上了。再說人的耳朵也只是個樣子嘛,沒它也沒有啥損失。”
“怎么能扔了?一般醫院都可以接上的。人身上的一切東西都有它的用途,可別小看它們的功能。”云登校長說。
“看看!你們這些文化人啊,什么都能說出一些道理來。不過,我活了這大半輩子。還沒聽說過死肉還能接在活肉上。照你這樣說,上次完珠的小拇指被脫谷機斬斷,怎么醫生就沒接上呢?不說了,我走了。”阿爸南嘉又悶了一口酒。
云登校長笑了笑,“那是延誤了最佳治療時機。斷指的細胞早已死了,可您這耳朵還是剛剛失去的呢。”他還是想極力說服阿爸南嘉回去把耳朵撿回來。
“噢,是這樣啊?說了也白說,我那半只耳朵可能早被烏鴉叼走了!”阿爸南嘉在黑驢屁股上猛地抽了一下,仿佛那半只耳朵就是它扔下似的。那黑毛驢也像知錯似的,馬上往自家方向疾步小跑起來。
那年春天一開春,雅戎村的鄉親們發現阿爸南嘉戴上了一頂破禮帽,而且右腿也開始瘸了起來。更為讓人忍俊不禁的是那頭黑驢也不知怎的,右耳也掉了。沒有了右耳的黑驢,說來也有些奇怪,那只剩下的左耳朵也不聽使喚了,經常耷拉著。遠遠看去,整個一頭禿驢,這“禿頭坐騎”的名號也就理所當然地傳開來。只要阿爸南嘉騎上這頭黑驢行走,就是你心中有天大的愁事,也會讓你自然地眉開眼笑起來。
阿爸南嘉斜靠在田埂上,就著茶水吃完了半個鍋盔饃饃。他又從隨身的包裹里取出那瓶兌換來的沱牌酒,想起了昨日被官瓊塔取笑的事,有些沮喪地看了看拴在遠處樹下的禿頭坐騎。太陽直射在他的破禮帽頂上,有些惡毒。村口飛來一只漆黑發亮的烏鴉,呱呱地叫了兩聲。以往應該有些喧囂的田埂,今天出奇地安靜。他把酒瓶高高地舉起,看了看已經過半的酒,小心翼冀地飲了一口,擦了擦嘴唇。
“阿爸南嘉!”后面傳來一聲清晰的男人的聲音。
“嚇我一跳!還以為真有鬼呢。怎么了?不會有啥好事吧?”阿爸南嘉知道,這官瓊塔從來不找他的,就是去年有一次來找他也是來結賬的。現在他沒有欠賬,說話也有些放肆了。
“還真有鬼啊!”官瓊塔說著走過來坐在田埂上。“知道那年您在河灘發生的事是怎么引起的嗎?”有些詭異的樣子問道。
“這還有什么原因啊?就是冰上的毛驢,穩不住四個圓蹄唄!”阿爸南嘉笑了笑。
官瓊塔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好像怕被人聽到似的,神神秘秘地說:
“還真有鬼啊。今天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您猜怎么著?”
“你以為我腦袋里長草啊?我才不信有鬼呢,別給我編故事,我都聽膩了!”
這阿爸南嘉真不信鬼的,村里人經常編一些鬼的故事,有聲有色的,不是說鬼被人嚇跑了,就是人被鬼嚇傻了,甚至寺院里有個本該認真修行的羅追喇嘛,有段時間也來到雅戎村里降神抓鬼,被乾饒活佛美美地斥責一番,還差點逼他還俗。在乾饒活佛看來巫師驅鬼、看相算命和星相預言是世界上最大的三個騙局,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羅追喇嘛也只好放棄那點業余愛好,安下心來回去繼續修行了。
“這次是真的。這幾天旺秀丹增得了病。開始時重感冒,后來就有些神志不清了。可也奇怪,吃了幾次藥以后,燒退了,但人還是那樣。”
“這能說明有鬼啊?”
“可不是?這點我可以向三寶發誓,是真話。后來看著有些不對勁,有人用抓鬼的方式試了一下,果然說出了很多秘密。知道嗎?聽說他是去世的老隊長阿布嘎丹!”官瓊塔說著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凈胡說!”阿爸南嘉有些不屑一顧。
“我怎敢在三寶面前騙人呢!人看上去是旺秀丹增,說話的聲音卻是阿布嘎丹。他說那年您在冰面發生的事,就是他們干的,原因是他們需要一個澤拉,那次您的護法神保佑您才脫身的。這是千真萬確的,是他親口說的。”
“什么?越說越邪乎了。我才不信,我這就去看看。”阿爸南嘉起來,跛著腳,過去解下“禿頭坐騎”,跟著官瓊塔向旺秀丹增家的方向走去。
“聽說旺秀丹增的阿爸私下去寺院請來羅追喇嘛,羅追喇嘛一時也沒了章法。我想到您以前不是和阿布嘎丹很好嗎,讓您去勸勸,饒了那可憐的旺秀丹增。”
“別再跟我說阿布嘎丹!”阿爸南嘉冷冷地說。
想起這阿布嘎丹,阿爸南嘉的心里總是有些不舒坦。文革如火如荼那時,他是生產隊會計,阿布嘎丹是生產隊的隊長。就在臨近大隊決算時,阿布嘎丹讓他去公社取糧食補貼。當然,這個補貼,其實也不是什么補貼,是上交糧食的錢。那晚,他忽然突發奇想,認為可以順便將大隊收來的花椒馱上一些,回來時換鄰村的梨子發給村民,畢竟那年的花椒產量很好。當夜去請示隊長,隊長阿布嘎丹也滿口答應,連連稱贊他。后來他領著三個幫手,回來時去鄰村換了十袋梨子。因為花椒馱的不夠,也用糧食補貼墊付了五元錢。分到村里各家后沒幾天,有人向大隊告發了他和隊長阿布嘎丹的罪行。
本以為這是小事,沒想到積極分子們堅決要“割資本主義尾巴”,一直鬧到公社里去了,這下事情鬧大了。公社派來工作組,他和阿布嘎丹從會計和隊長一下變成了“走資派”。從生產隊斗到大隊,又從大隊斗到公社。沒想,阿布嘎丹適應不了這角色的轉換,有天晚上上吊自殺了,他卻一直堅持到了文革結束。這件事情使他從此不問“政事”了,但村民以為是他害了隊長阿布嘎丹,尤其阿布嘎丹的親戚們更是耿耿于懷,從不給他好臉色,這事也成了他這輩子無法抹去的心病。
“好好,我不說。不過,旺秀丹增這次絕對是被鬼纏上了。”
“凈瞎說!走你的路!”阿爸南嘉用緩繩抽了一下驢屁股,急馳而去了。
旺秀丹增斜躺在炕上,土黃的臉色,看眼神有些無精打采。身邊的幾個人慌張地守著他。
“你勸勸他,也許能聽。”旺秀丹增的父親說。
“哈哈,真是怪事!我怎么勸?”
“就這樣,你跟他說話就行。”旺秀丹增的父親拿來一股紅毛線,緊緊地扎住兒子的大拇指,另一頭遞給阿爸南嘉。
“你是誰?”阿爸南嘉雖這么問了一句,可自己也怵了一下,怎么能這樣問一個本就認識的年輕人呢。
“哦,你來了就好,我是阿布嘎丹。”
阿爸南嘉還真嚇了一跳,這聲音有點像阿布嘎丹呢。不過,他是不會被這聲音唬住的。
“你既然是阿布嘎丹,為啥要害我呢?你害我還不夠嗎?”
那個“阿布嘎丹”動了動身子,閉住了眼睛。
“我們需要一個澤拉,選來選去,最后還是選中了你。上次被你的護法神發現,帶走了你。不過,現在仁多還可以頂著,到時候你還得來。”
阿爸南嘉搖了搖頭,懷疑是不是在做夢。知道不是做夢,著實嚇了一跳。他說的那個仁多是臨村的一位年輕人,是在河灘附近騎摩托摔死的。
“還有阿尼措姆,她也贊成你來。”那個阿布嘎丹又說話了。
阿爸南嘉越覺得蹊蹺了。阿尼措姆是在山上打柴時忽然去世的,醫生診斷她是急性心臟病。年輕的時候,阿尼措姆可是人見人愛的美人,那時他也是心懷覬覦的。
阿爸南嘉似信非信地看了看他,有些恐懼起來。
“還有誰?”
“很多的,你應該都認識。”“阿布嘎丹”說。
這下阿爸南嘉真的蒙了。原來他一直認為,寧可相信人間有神,絕不相信世上有鬼。他有些茫然了,雖說自己也老了,但在這一世自己即使沒有做大的善舉,但也一直力所能及地遵守著作為人的起碼的道義,也一直虔誠于自己的信仰,怎能不明不白地在中道做孤魂野鬼呢。
“對!你們把云登校長叫來,看看這回他怎么講這個道理。”他忽然想起云登校長,竟然有些興奮起來。
“校長好!”旺秀丹增的小兒子怯怯地說。
云登校長過去撫摸了一下那個可愛的孩子的臉,“作業寫完了沒?不要貪玩,作業可是要一定完成的。”瞥了一眼神色慌張的阿爸南嘉。
“早都寫完了。”孩子燦爛地笑著。
“別裝神弄鬼的,會把孩子嚇著的。”云登校長說。
“這次是真的!你知道我是不信這把戲的。”阿爸南嘉很自信地說。
云登校長按他們的辦法,牽著紅毛線的那頭問話,可就是奇怪,那個人忽然不說話了。幾次反復折騰,那個“阿布嘎丹”就是不開口。又讓阿爸南嘉試著問話,這下那人連阿爸南嘉也不理了。
“你們就這樣一天糊弄人,要是嚇壞孩子。可不得了。我還得回學校。沒工夫在這里瞎折騰,還是多用點時間給他吃藥吧。”云登校長有些生氣地說。
說來也怪,云登校長走后,旺秀丹增的病再也沒有復發,倒是慢慢清醒過來了。可阿爸南嘉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但也不能解釋這奇怪的現象。出門總覺得有鬼魅在跟著他,見人說話有時也覺得怪怪的。就連那頭黑驢也在三更半夜躁動不安起來,這使他寢食難安。
雅戎村里的鬼故事也越來越多了,故事的版本也不盡相同。這個新版鬼故事又一次流傳在了十里八鄉,人們議論紛紛。有人傳謠言說阿爸南嘉很快要被帶走的,還有人說云登校長親自驅鬼收服了厲鬼。阿爸南嘉的老姐姐也捎活來,讓他先搬到她那個村子去避避風頭。一直心神不安的阿爸南嘉也有些心動了,因為,老姐姐那個村子從不曾鬧過鬼。要是你給他們講鬼故事,那里的村民一定會嗤之以鼻,這是阿爸南嘉早都知道的。
官瓊塔很認真地閱讀著那本《地獄救妻》,樣子看上去很像學校的云登校長在看書。
阿爸南嘉騎著禿頭坐騎,悶了一口酒,走出了村口,剛好遇到了迎面而來的云登校長。
“去哪兒?”云登校長笑著問到。
“去老姐姐的村子,那里沒有鬼。”阿爸南嘉苦笑著說,眼神有些迷茫。
“怎么會有鬼呢?我在雅戎村教學二十年,天天聽你們的鬼故事,卻連個鬼影子都沒見過呢!都是人們沒有娛樂,就編故事玩嘛,你還真相信?”
云登校長的勸阻看來不起作用了,阿爸南嘉又悶了一口酒,在驢屁股上抽了一下,那頭黑驢噠噠噠地走上了那條延伸向遠方的小路。
云登校長眺望著遠去的阿爸南嘉。依舊戴著那頂破禮帽的阿爸南嘉和那頭黝黑的禿頭坐騎漸漸模糊了起來,最后消失在遠山深秋的迷霧中。
“心中有鬼,心中有鬼啊!”云登校長搖了搖頭,自言自語著向學校走去了。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