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貍的窗戶(下)

三、染藍色的手指頭

我點了點頭。連茶都給端來了，我卻什么貨也不訂，似乎不太合適。我想，就讓它染染手絹什么的吧，于是，我把手插進了兜里。這時，狐貍發出異常的尖叫聲：

“對了，對了，給你染手指頭吧!”

“手指頭?”我發火了，“染手指頭，受得了嗎?”

沒想到，狐貍微微一笑：

“喏，客人，染手指頭，是特別美好的事呀!”

說罷，它把自己的雙手伸展在我的眼前。

兩只小小的白手，大拇指和食指染得藍藍的。狐貍把兩手靠在一起，用染藍的四根手指頭，組成菱形的窗戶，然后，把窗戶架在我眼上，快樂地說：

“喏，請您看一看吧!”

“嗯?”

我發出不感興趣的聲音。

“哎，就只看一小會兒。”

于是，我不情愿地往窗戶里瞧去，接著，大吃一驚。

從手指頭組成的小窗戶里，能看到一只白色狐貍的身姿。那是一只美麗的狐貍媽媽，輕輕地豎著尾巴，一動不動地坐著。那使人感覺到，在窗戶里，緊緊嵌上了一幅狐貍的畫。

“這、這究竟是……”

我過于吃驚，連聲音也發不出來了。狐貍凄然地說：

“這是我的媽媽。”

“……”

“很早以前，‘嗒——’地挨了一下。”

“‘嗒——’地?是槍?”

“是，是槍。”

狐貍無力地垂下雙手，低下了頭。它根本沒注意到它已經暴露了自己的正身，接著說：

“盡管那樣，我還是想再一次見到媽媽。我想再一次看到媽媽的身影。這大概就叫做人情吧?”

我一邊想著事情有點悲傷了，一邊“嗯嗯”地點頭。

“后來，也是這樣的秋天，風唰唰地吹著，桔梗花齊聲說：‘染你的手指頭吧，再組成窗戶!’我就把好多桔梗花堆在一起，用花汁染了我的手指頭。這么一來，瞧。”

狐貍伸出雙手，又組成了窗戶。

“我不再寂寞了，因為，在這窗戶里，我什么時候都能看見媽媽。”

我十分感動，點了好幾次頭。實際上，我也是獨自一人。

“我也想要這樣的窗戶啊。”

我發出孩子般的聲音。狐貍露出高興得受不了的樣子：

“那么，馬上給您染吧!請把手放在那兒。”

我把雙手放在桌子上。狐貍拿出盛著花汁的盤子和筆。接著，它用筆蘸滿藍色的汁，慢慢地、仔細地給我染手指頭。不一會兒，我的大拇指和食指也變成了桔梗色。

“染好了，請趕緊組成窗戶看一看吧!”

我的心撲通撲通直跳，用手指搭成了一扇菱形的窗戶，然后，戰戰兢兢地架在眼睛上。

突然，我這小小的窗戶里，映出一個少女的身影。穿著帶花紋的連衣裙，戴著有飄帶的帽子。那是多么熟悉的面孔啊。她眼睛底下，有顆黑痣。

“呀，是她嗎?”

我跳了起來。那是我從前特別喜歡，而現在絕不可能見到的一個女孩——我已經去世的妹妹。

“喏，染手指頭，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吧?”

狐貍極其天真地笑了。

“啊，真是了不起!”

我想付點報酬，就去摸衣兜，但，一分錢也沒有。我對狐貍說：

“不巧，我一點錢也沒有。不過，你要是需要東西，我什么都可以給。帽子，上衣，毛衣，圍巾，都行。”

狐貍思考了一小會，說：

“那，請把槍給我吧。”

“槍?那可有點……”

麻煩啦，我想。可是，一想起那了不起的窗戶，我絲毫也不覺得可惜了。

“好吧，給你!”

我慷慨地把槍給了小狐貍。

“承您照顧，多謝。”

狐貍連忙一鞠躬，接過槍，然后又送給我一些蘑菇作為禮物。

“請今天晚上做湯用吧!”

蘑菇早已裝在塑料袋里。

四、藍色的窗戶褪掉了

我向狐貍打聽回家的路。狐貍告訴我，這商店后面就是杉樹林，在林中走三百米，就到了我的小屋。我向它道過謝，照它所說，轉到商店后面。一看，那兒有熟悉的杉樹林。林中漏撒著閃閃的秋日陽光，又暖又靜。

“嗯。”

我佩服極了。我一向以為特別熟悉的山，居然有這樣秘密的道路，而且，還有那樣美麗的花田和親切的狐貍商店……我的心情變得十分舒暢，“嗚嗚”地哼著歌，一面走，一面用手指組成窗戶。

這一回，窗戶里面下著雨。細細的霧雨，一點聲音也沒有。

那深處，朦朧地看見了我懷戀的那個庭院。庭院對面，有個套廊，那下邊，扔著被雨淋濕了的小孩子的長靴。

(那是我的靴子!)

我猛然想了起來，接著，心兒撲通撲通地跳開了。我覺得，媽媽馬上會回來收拾長靴。她穿著罩衣，蒙著白毛巾，嘴里還嘮叨著：

“呀，多不好，隨便亂扔!”

我仿佛聽見了那聲音。院子里，有媽媽種的小菜地，一團團青色的紫蘇，也在淋著雨。啊，莫不是媽媽想摘菜葉，要到院子里來嗎……

家里有一點亮。點著電燈，混著無線電的音樂，斷斷續續地傳來兩個孩子的笑聲。一個是我的，另一個，是妹妹的……

“呼——”我大嘆一口氣，松開了手。我特別地悲傷——當我還基個孩子時，我的家就被火燒掉了，那院子，早已沒有了。

還好，我現在有了極了不起的手指頭。我要永遠珍惜這手指頭，我這樣想著，在林中道路上走。

不料，回到小屋，我首先干的事是什么呢?

啊，我完全無意識地洗了自己的手，這是長期養成的習慣。

“不好!”等我想起來的時候，已經太晚了。桔梗花的藍色已經褪掉了。洗干凈了的手指頭，不管怎樣組成菱形的窗戶，里面都只能看到小屋的天花板。

那天晚上，我忘了吃狐貍送的蘑菇，失望地垂著頭。

第二天，我想再到狐貍家去，請它再給我染染手指頭。作為謝禮，我做了好多夾肉面包，帶到杉樹林里去。

但是，不論在杉樹林里怎么走，都還是杉樹林。桔梗花田什么的，哪兒也沒有。

后來，有好幾天，我都在山申徘徊。只要有一點似乎是狐貍的叫聲，只要森林里可能有白影子閃動，我就直起耳朵，一動不動地向那個方向搜索。可是，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遇到過小狐貍。

我不時地用手指頭組成窗戶看。我想，沒準兒能看到些什么。人們常笑我：你可真有個怪習氣呀!

——節選自安房直子《誰也看不見的陽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