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麥子,熟了。
這情景,無風似畫,靜穆中有震撼人心之美,是一片靜靜鋪陳的金色池塘。這片情節,微風時,似一首歌,一首緩緩流淌的金色戀歌。這片世界,狂瀾時,似群舞者,隨風起舞,盡情揮灑自己的狂放之態。
五月的麥香,近了。
麥香,在鄉村清新的空氣里傳播著,沁人心脾。農人們的眼眸被它熾熱的金色光芒點亮,滿眼皆是收獲的幸福感;農人們的五臟六腑似被陳年的老酒舒服地浸泡著,全身都是綿綿的麻酥感。
月夜下的麥地,真美。
一輪圓月與麥地如此親近地掛在半空,將它的清輝播撒給身下的麥子。金黃色的麥穗在清輝中閃爍著潤澤的光芒,回應著月的眷顧,并將它的脈脈金色推向沉沉的天邊,閃閃地向上跳躍著,欲與月牽手。
一位佝僂著背的老農從田埂上遠遠地來了。他手拿一桿煙斗,在田邊蹲下身來,摸出煙絲,抹上煙嘴,“哧”劃亮火柴。煙霧升起來了。他伸出另一只手去摩挲面前的一棵麥子,長長的麥芒根根刺著他的手,結滿老繭的手早已不知道什么是刺痛的感覺了。黃澄澄的麥粒顆顆飽滿,一個擠著一個,好似孩子般焦躁不安。老農輕撫著麥粒和麥芒,像是在撫摸自己的小孫子。他溫情的目光掠過他的麥田,麥子感受著父親般目光的注視,好想從母親的懷抱中掙脫出來,投入父親寬闊的臂膀。
這時,布谷鳥在麥地上空盤旋起來。“布谷、布谷”的聲聲脆啼響徹大地,縈繞在老農的心頭,也縈繞在全村人的心頭。老人似乎又看到了那幅久違了的收獲場景:人們拿上鐮刀和繩子,走進金光燦燦的麥地,用最虔誠最古老的方式進行收割勞作。汗水串串滴落在麥子上。麥子是凝固的汗滴!這千百年來沿襲下來的膜拜方式早已被機械化所取代,但每當老人在這樣的五月手撫麥子、總會想起鄉親們用繩子捆扎麥子,用扁擔把麥垛和星星挑回家的已逝時光。
老人想:那樣的勞作是辛苦的。一天下來,他的雙手總會磨出幾個水泡,結起新的繭子。可是農民是什么,農民就應該是這樣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應該是農民的生活態度,“面朝黃土背朝天”就應該是農民的勞作方式,“揮汗如雨”就應該是農民辛勞的紀念。
老人又想起許多年前五月的一天,麥地還是現在的麥地,當聽說明天要下雨,全村人都動起來了。“收麥如救火”,一場與老天爺無聲的戰爭開始了。若干畝地的麥子齊刷刷在他們身后倒下,幾歲的娃娃也在給父母幫忙。誰家的麥子來不及割了,只要在田間喊一聲,赤膊黝黑的壯小伙就會馬上趕去揮舞鐮刀。烈日烘烤下,小伙兒們汗涔涔的皮膚像鍍上了一層油,那是一種多么健康野性的美啊!終于趕在大雨前把麥子抱回家了,大家看著傾注的大雨,紅彤彤的臉上個個掛滿笑容。想到這兒,幾絲笑意也出現在老人飽經滄桑的臉上。
四季變幻賦予土地神奇的魔幻色彩,而夏日的蟲鳴蛙叫則是老農心頭亙古不變的風物,是最動聽的鄉村音樂。老人已經多少年沒有體會過饑餓的滋味了,可是此時,許多年前被餓得昏天黑地的感覺突然又回來了。那是怎樣的一段歲月啊!眼看著三個正在長身體的娃娃餓得皮包骨頭,那餓得發慌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圓。最心疼的是家里年年豐收的三畝地顆粒無收。看著地里蔫蔫的苗,從未掉過眼淚的他背著老婆孩子站在田里大哭一場。可是這樣也救不了苗啊!連續三年,他背著老婆孩子在田里哭了三年。農民的淚啊,只有為了土地而流,只有流在土地里才算值得!眼淚照流,面對老婆孩子,還要挺起胸膛,撐起一片天。日子照樣要過下去,孩子照樣要養大,田里雖然沒收成了,還是要想法子種,總會有收成的那天!而現在,初夏的夜風正吹著麥子輕輕搖擺,麥子你碰我我碰你發出“沙沙”的聲音,好像和老人說著悄悄話。老人瞇上眼睛,聽得醉了。那樣的日子早已隨風逝去,可怎么還像麥子的根一樣深深種在心的最深處呢!這心中的麥子為什么總會被自己經常地拿出來晾曬呢!
夜被風吹著,漸漸深得見不到底了。老人站起身來,手中的煙斗仍在“吧嗒吧嗒”地響著。他慢慢踱著步,呢喃著“握住泥土,比握住江山更可靠啊”。只見在他身后,一朗清輝,一脈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