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綠茶香
是兩年前北京的秋末,黃昏。在前門,我也還記得那時有閃爍潤滑的街燈次第綻放。我和阿偉都穿得綿軟厚重,兩個人緊緊地裹在一起,踩著粘連的影子,在長長的小吃街來來回回地逡巡輾轉。那時候我們的愛情。還處在能被小小食物輕易熏醉的季節。
小莉就那樣出現了。她穿翠綠風衣淡綠棉布褲子,一頭散亂的沒有著過任何顏色沒有電燙痕跡的發,長長地蔓延到腰際。在我和阿偉于某時某刻抬頭時,這個丫頭已赫然立于眼前。
阿偉下意識地攬緊我,他跟她說:“小莉,這是玉芯。”小莉的嘴角盈盈扯開來。不看阿偉只看我:“玉芯,小莉是阿偉的好表妹!”她的嘴嬌小綿薄,然而吐出的最后一個音符里,仿佛夾雜著一小股冬日里的凜冽氣息。
我和小莉,至此是第一次面對,很奇怪,僅此一次,小莉便已討足我的喜歡。她的身上,寫著和阿偉某些相似的特質,她身上淡淡的綠茶香水味,也和我的如出一轍。小莉左手攬著我。右手拽著阿偉的胳膊。她說恰好是來北京一個月,又正好領了一筆不菲的工資。她響亮地拍著屁股口袋。說要請我和阿偉吃飯。是在一家武漢人開的餐館里,先前還嬌柔的小莉,用粗獷的武漢話將漂亮的男服務生使喚得團團轉,如此伶俐張揚的丫頭。我倚在阿偉肩膀上怪他:“這么好的表妹,也不早介紹給我。”阿偉不言語,拿散淡隨意的眼光看著小莉,他這種看姿。只會與親情有關。
阿偉一直都順著我。一心一意跟著我吃道地的本地菜,所以那頓飯他吃得有些夠戧。其實在選擇食物上,男人更容易長期貪戀一種,而女人,她們對食物絕對要比男人貪婪博愛。但她們只管好吃,好吃就要悉數笑納。結賬的時候我爭著要付,小莉揚起胳膊攔著我。我在桌子底下踩阿偉,他起身付賬,小莉不屑地笑。150塊錢是太小的數目吧,小莉她仿佛不稀罕。
回去的路上,我跟阿偉說,小莉那丫頭,是你表妹啊,怎么不見你提起而是要突然被我們撞見了呢?阿偉說,我只想過好兩個人的日子。不想被他人叨擾。況且小莉她。僅僅是我的表妹。
咖啡女人的夜
12月,阿偉要倒夜班。有時上兩天休兩天,有時上三天休一天。替日本人干活。拿的工資不少,然而阿偉的生物鐘被掐在別人手里。我的生活又將伴隨著他,再做一次重大調整。拿出咖啡壺,開始算計新一輪黑白顛倒的日子。我必須要學會在黑夜里醒著。因為我的白天要跟阿偉一樣瞌睡。當他在清凈的早上回到家洗漱完畢,我已經乖乖地等在被窩:當他粗壯的手臂在枕頭上溫暖地排開。我瞌睡的腦袋就應該暖昧地攀爬上去。阿偉說,如此,他已足矣。
小莉偶爾打來電話,總是先被阿偉接了,兄妹倆倒沒多話,彼此淺淺叮嚀倆句,話筒再輾轉到我手中。我們很長很長時間地說話,爭先恐后似的,但終究說了些什么,對我來說,過后就已不再記得。小莉總是很忙很沒有時間,我和阿偉兩個人的日子無須打擾,我們也就從不邀約小莉。
圣誕節過后,在電臺做主任的安度建議我。反正是閑著,不如去他們電臺做一檔情感節目。安度是我大學時在廣播臺的搭檔,很好的哥們。他說趁你還沒下嫁人婦前。做點有意義的事情。你的聲音那么有親和力。節目在很深很深的夜里,是接聽安慰一些失敗惱火的感情。在家已經休養半年,跟阿偉商量要去電臺。他悻悻地:“其實我已經可以養你。”
終究是去了。我需要呼吸一點新鮮空氣。那晚接到的第一個電話,是一個女孩打來的,慵懶輕薄的語氣。她的故事有點老套,為了供男友上大學主動放棄高考。去端盤子去唱歌去某些氣氛險惡的場所,男友大學畢業后遺棄了她。找了在北京的、可以解決他戶口的、又恰好愛著他的女子。硬要我認真聽著。我插不得半句話進去。她有太多的怨尤和不甘。但是卻還抱著等下去的決心。這個故事聽得我昏昏欲睡。不知道自己給她指點了怎樣的路。反正到最后,我的第一個聽眾,她聲音嘹亮地跟我道謝再見。
回家后攆著瞌睡的阿偉,扯著他耳朵,硬要他聽我獻給電臺的處女聲。阿偉閉上眼,若有還無地聽。果然如我一般,阿偉也對那個俗套背叛故事很不屑。他探出左手。關了錄音機再探出右手。生生地把我拽到他懷里去。那個白天睡得噩夢連連,仿佛有什么事情就要發生。
寂寞聆聽寂寞
阿偉家里打來電話,在某個燥熱難耐的清晨,他的手機那么清脆地響起來。媽媽病危,需要阿偉馬上回去。阿偉握著電話。眼淚汪汪地看著我。他這個樣子就像一個蠢笨無依的小孩。阿偉喜歡哭,每每在我面前。不做任何醞釀就掉下淚來。每當他哭的時候,我就會覺得他那么好那么可憐,在這場愛情里,阿偉那么需要我的依賴和關注。他嗚咽過后還是麻利收拾行裝,從衣櫥里狠狠決絕地拉扯著衣服襪子,幾乎要把冬天所有的衣物都帶走。阿偉的行李箱那么大,他要把它裝滿,仿佛這一回去,便不打算再來。
我突然說,阿偉我要跟你回去。他頭也不抬,不知道這一去會是多少時日。路途太遠家里太寒酸,你還是乖乖呆在北京的好。我看看他,便不再要求,阿偉那個樣子,看來不能擔保我在20多小時的火車旅途中安好無恙。不回去也好,阿偉需要我留守在我們空曠簇新的家里,裝修工程已經轟轟烈烈地開始,我們的房子再過兩個月,就會變成美輪美奐的新房。
阿偉走后留下大片空曠,不小心大聲呼吸,寂寞都好像會從天花板上砸下來。我在明晃晃的白哭蜷曲著睡,我的周圍一片狼藉。
將更多時間消耗在電臺,那里有太多美好絢麗的面孔。某日再次接到聽眾電話,從遙遠的山間打來,背景幽靜清麗,她的聲音昂揚清脆。我問你給我打過電話吧。我說看樣子你終于守到云開見月明了吧?她在電話那頭羞怯而驚詫地笑著承認,我們現在是在一起,因為一點小小原由,我們回到我們的小鄉村。在這里,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愛我的,除了城市,沒有人能分開我們。
我聽見自己的淚掉在光滑的紅木地板上,悄無聲息,瞬息間就不見。很深很深的夜里。我去跟安度告別。您看我是如此容易被別人打動的小女人,所以我不要再做這樣的工作。安度不做任何挽留,他說玉芯,你本來就是一只貓。適合日日蜷縮在家里。做一個乖巧玲瓏的情人。安度此時還是單身,我一直以為他的名字很好聽,安度,如此靜謐祥和的兩個字,看到它們你怎能不聯想到安全和幸福。
寒冷的嗅覺
一月的北京寒冷入骨。走出電臺,我才知道,夜那么漆黑,此刻我無處可去。安度在后面喊:玉芯我送你回去。安度他身上。有很好聞的、淡淡的香水味,是阿迪達斯運動型,我喜歡我的男人也用這款香水,可是阿偉不用。我貪婪而又響亮地嗅了嗅安度,我說:“安度你噴這樣的香水。該將心愛的女孩兒擁在懷里才劃算。”他似是而非地笑著為我拉開車門,我乖乖地爬進他高高的寬闊的長豐獵豹里面去。
空氣里有不安分的暖昧氣息。我聽見安度他說,玉芯,你覺得你選擇阿偉幸福嗎?我答:“不幸福。”他又說,開玩笑似的:“不幸福就嫁給我吧?”我哼哼地笑:“房子車子你都有呵,那就想好了跟我求婚呀。”安度有片刻驚悸。轉念又莞爾,隨即他又故作嚴肅:“說真的,阿偉要真不要你了,我還真能豪爽地候補上去。”
那晚家里的暖氣突然停了,徹心徹骨的冷。阿偉的老家沒裝電話,他的手機也早就關了。我打電話給剛剛離開的安度。什么話都沒說,他在那頭輕呼:“我馬上來接你。”夜如此漆黑冰冷和孤獨。此刻我迫切需要。一個暖和被窩和一個勇敢男人。
而這些,安度都有。那夜所有的溫暖平和,也全都蟄伏在他的家里。這個充當了我多年哥們的男人他又說,玉芯,阿偉不要你了。我還真能豪爽地候補上去。安度他,有一雙洞察人事的好眼睛。
阿偉終于打來電話,是在清涼的早晨。我聽見自己的聲音一如往昔地溫暖綻放。阿偉說,親愛的,我明天就回北京。我說我最近老是昏厥想吐,那就不接你了。阿偉喜滋滋地。懷上我的龍種了吧。等我回家好好伺候你!
一地碎香
姑且就窩在安度家里,等他回來,再在他這張美好的床上,寄居一個夜晚。明天清晨,我需要安度載著我去接我的阿偉。安度是那么篤定熱心的男人,他當然愿意跟我一起去。
從那個城市開來的火車擁擠不堪,太多回到北京和來到北京的人們。
阿偉胖了些,他拖著那個大大的行李箱,緊簇的眉,他這次仿佛是從家里載滿心事后才回的北京。這個男人依然還有那么一點點的,不適應這座城市。他像一個第二次進城的孩子,所幸走入了熱鬧繁雜中,還能保持一點稍微的鎮定。我把右手遞給安度,他頓了頓,終于和我的手,朗朗相牽,姿勢仿佛愛情。
我們徑直走過去,天空的雪花肆意,恰好能掩飾那么多人們的表情。這一段距離并不算太遠。我在阿偉面前停住。越過他的肩膀,伸出手,向那個,也和阿偉朗朗相牽的女子問好:“真沒想到,我們能從電波中走到現實。”她抬頭看我,居然沒有絲毫的驚懼。我聞見她身上淡雅的綠茶香水味。和我曾經貪戀的那款香水一模一樣。
小莉這女子,是妖精吧?第二次相見,她還是一如往常,深討我的喜歡。
阿偉似乎在哽咽,站臺上那么多人。這個男人居然敢那么旗幟鮮明地哭。阿偉哭的時候,我依然覺得,他還是那個蠢笨無依的孩子。我走過去,輕輕跌到他懷里。他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跟安度的一樣。看來他在離開我的某段時日,會為了討好配合另一個有著綠茶香水味的女子,噴上那么多他并不喜歡的香水。我跟他說:“選小莉吧,我已愛上了安度。”我這樣說完,居然沒有半點難堪不甘。我把房子鑰匙交給阿偉,我跟小莉說,若哪日賺錢了,要把10萬塊的首付還給我,定要如此,否則不可以抽身而退不可以如釋重負。
我們四個人,像人們想象的那樣。以兩組陌生人的姿勢轉身回去。四個人的兩種香,散亂凜冽的香,像是兩只尖利的小玻璃瓶,遽然撞了,碎了,殘碴四處飛濺,從此永不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