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我們幾十個學工科的重慶中專生支邊到青海西部一家國營大型礦山工作。那年春天,人們在遍布礦山的廣播喇叭聲中感受到了“一打三反”運動(打擊反革命破壞活動、反對貪污盜竊、反對投機倒把和反對鋪張浪費)的肅殺氣氛。一天夜半,有人猛地踹開了我們住了8個男同學的破舊窯洞,“不準動!誰動就打死誰!”還沒等我們清醒過來,睡在靠門邊床上的杜波濤就被幾個民兵猛地扯到地下,像捆豬一樣捆了起來。
第二天半夜,那群人又以同樣的方式把與我腳抵腳睡覺的黃大明綁走了。
第三天,一個難得的無風好天氣,礦山廣場召開了深入開展“一打三反”的動員大會。能容納上萬人的廣場都被荷槍實彈的民兵和“支左”軍人嚴密把守。在主席臺上就座的是一班礦領導。主持大會的是“文革”時派到礦山“支左”的周姓代表。他主管“一打三反”運動,作為專案組長,在當時是個握有生殺大權的人物。周組長40來歲,中年發福,人稱“周白胖”。他一開腔就不同凡響:“……臺下綁著的這幾十個‘反共救國軍’匪徒,是我們‘一打三反’專案組這兩天的成績,現在……”他停了一下,一字一頓地喊道:“我宣布,凡是‘反共救國軍’成員,凡是‘自由黨’成員,凡是有反革命思想、反革命行為的家伙,立即自首,站到臺前來!我限定你們20分鐘!”說完他抬起左手臂,盯著手表。
臺下,靜如死海,職工們都低著頭,像是在默哀。“我不是反革命,為什么要自首?”很多人大概都在這樣想。低眉盤算,環顧四周,1分鐘,兩分鐘……10分鐘……整整過了20分鐘,像漫長的兩個世紀。
周組長感覺人們在蔑視他的尊嚴,一下子發火了。他把手表從手腕上取下來,一邊瞪大眼睛往下面盯著,一邊喊道:“我再給你們1分鐘,不然就要抓人了!”
還是死一般的寂靜,每個人都聽得見自己的心跳!
“時間到,采礦場民兵請注意了!”這一句高8度的聲調拖得老長,大約有七八拍,他咬牙切齒地命令:“把現行反革命分子張玉言抓上來!”只見三四個民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臺下正在“默哀”的張玉言反剪雙手,連推帶搡地揪到了周組長腳下的主席臺前……
“選礦廠民兵請注意了:把現行反革命分子馮恩光抓上來!”
“機修廠民兵請注意了:把現行反革命分子雷達德抓上來!”
大約只有10分鐘,10個“現行反革命”被抓到臺下,并從背后捆住手腕,平均1分鐘抓1個。
抓捕暫停,臺上的喇叭驟然響起《敦促杜聿明投降書》。播畢,“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頑抗到底,死路一條……”十幾條口號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的喊聲充塞在會場上空,讓人難以喘息。口號聲尚在回蕩,周組長又發話了:“要自首的反革命,要爭取寬大處理,自覺地站到臺下來,我給你們1分鐘,否則我又要抓人了!”
這1分鐘,與先前無一人自首的那1分鐘迥異,1分鐘之內,竟然有六七十個人爭先恐后、踉踉蹌蹌地沖到臺下左側自首區,俯首待罰,這中間有“右派”、“壞分子”、“小偷”,也有因男女關系問題受過行政處分者。有的根本不知道為什么“自首”,也許他們想:張玉言是黨支部干事,馮恩光是賣飯票的工人,他們都是反革命,與其有些許干系的,都脫不到爪爪(方言,指脫不了干系),不如“自首”,以免“嚴懲”。
這波“自首潮”之后,又是死一般的寂靜,人們心里都在不斷祈禱,但愿僥幸逃過這一劫。只要一聽到周組長咬牙切齒不斷重復的那句“××廠民兵請注意了:把——”,每個人的汗毛都會豎起來,頭卻使勁往下耷拉,恨不得把腦袋藏在褲襠里。每個人的心都在“突突”亂跳,眼珠驚恐亂轉,看看左右身后有無預備抓捕自己的民兵。俄頃,20來個“頑抗”的“反革命”又被連打帶踢揪到了主席臺下的右側。
這時,喇叭里又響起了震耳欲聾的語錄歌:“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如此反反復復,大會開了6小時,抓捕和自首的“現行反革命”達到300人。其間臺下無一人出聲,甚至沒一個人敢咳嗽,更沒人敢上茅房,許多人尿了褲襠。
這樣的動員大會在隨后的20天里又召開了兩次,前后抓捕和自首的“反革命”約600人。我們宿舍的8個同學被抓了3個,另有3個屬“嚴格審查”對象,我屬于“可以爭取對象”。之后,組織上多次找我談話,讓我揭發,我總是巧以周旋,避重就輕,既不涉及別人的實質問題,也不說自己有什么問題,才躲過一劫。
之后發生的事,亦足以寫一部長篇紀實小說,但在此只能記下梗概了:
“紅色恐怖”之下,有人自戕,多人致殘。有一位少婦因不愿檢舉他人,就不準給嬰兒喂奶,最后嬰兒被餓死。一些人撐不住了,只好按審訊者的思路編造自己的離奇“罪狀”,諸如:如何策劃反革命暴亂,如何準備攻占武裝部搶奪槍支,如何計劃占領礦部大樓等等。但無論“罪犯”們怎樣交代,專案組都認為“不具體”,“無實質內容”。于是“罪犯”們只有盡量發揮自己的想象能力,把交代材料寫成了“演義”。這些“演義”從早到晚在廣播里播出,很多人都感受到了“反革命復辟”的危險性,“敵情觀念”驟增,你懷疑我,我懷疑你,甚至自己都懷疑自己是否被利用干了反革命的事。
專案組曾宣布,每一個被抓的人,最少要揭發兩個“反革命分子”,才能被視為有悔過自新的表現。而只要有兩人以上揭發同一個人是反動組織成員,這人就會成為“反共救國軍”或“自由黨”疑犯而被抓捕。揭發出的人多,就有可能立功而獲“假釋”。馮恩光是選礦廠賣飯票的,他被逼得快死了,就把腦子里記得的飯票簿職工名單抄了幾十個人,因此被當做了立功的典型。
礦山要關押600名犯人,哪有那么多空置房呢?于是讓各單位抽調人員,把戈壁灘上廢棄的土坯房重新修繕,又抽調了幾百人三班制看守,審訊犯人,做飯,整理材料。為了完成上級下達的抓捕反革命分子的指標,即使生產半癱瘓也在所不惜。
礦區“一打三反”戰果輝煌,受到了上級表彰。周組長也更加發福,更加白胖。人們見到他,10米開外就得點頭哈腰問候。據民間統計,有幾個“礦花”級少婦都被他在被窩里支了“左”,但這些“礦花”們的男人都沒敢聲張,怕成“反革命”。
大約過了一年,上級發現所謂的“反共救國軍”、“自由黨”都是些捕風捉影,空穴來風,于是逐一甄別平反。周組長后來被調回原單位,據說因生活作風問題受到了單位處分。
(壓題圖:《五十年前的中國》)(責編 何 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