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彬教授的《汪暉〈反抗絕望——魯迅及其文學世界〉的學風問題》批評汪暉的學術奠基之作《反抗絕望》一書中,存在“論述語言的文理不通問題”和“抄襲與剽竊的問題”,引起學界的關注。
不過目前為止,論戰雙方的焦點大都集中在了汪暉的行為到底算不算“抄襲”上,而對王彬彬批評汪暉“論述語言的文理不通問題”則關注者甚少?;蛘呒幢阌兴婕?,也一筆帶過,沒有展開探討,似乎此等區區小事,實在不值一提。比如那位在網絡上率先為汪暉辯護的“鐘彪”先生就輕蔑地說:“汪暉被人批評語言晦澀或文理不通不是第一遭,這一方面王彬彬沒有什么‘創新’”[1];更有作者直接認為這就是個“偽問題”:“……汪暉文理不通,行文風格晦澀難懂,這種說法很讓我不以為然。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書寫風格,有平易明快,簡潔干練,就有晦澀難懂,苦苦深思,這只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事情,不能因為汪暉晦澀就一棒子打死說文理不通……因此第一個問題基本就是個偽問題,可以不予討論。”[2]當然,也有學者注意到了論戰雙方對汪暉語言問題的“忽略”。比如郝建教授就寫道:“……有意思的是,所有參加討論的人幾乎都對王彬彬文章中分析病句只字不提,不知是認為那些不是病句,抑或不是問題?!盵3]而趙勇教授也在此前發表的《“汪暉剽竊事件”的警示意義》一文中,間接回應了王彬彬對汪暉語言的批評。他說:“老實說,汪先生的東西繞來繞去,常常讓我看不明白。當然,看不明白也可能是我水平太差,但我私下也常聽人說起汪暉的語言問題,現在又有王彬彬直言汪暉文風晦澀,話寫不通,我就覺得也許自己的判斷力還不至于那么糟糕吧……”[4]
其實,近些年來學界由于“語言”問題而引發的論爭并不少。除了郝建先生文中提到的陸興華批評汪暉的“每一本書都是錯亂的、空洞的、無趣的、莫名其妙的”[5]并且摘出汪暉書中的文句在“新語絲”上進行批評、“示眾”之外,李建軍對賈平凹、莫言、阿來等作家的作品采取“改病句”式的批評,也曾在批評界引起軒然大波。盡管朱競女士認為“李建軍……這樣的言必有據的‘實證’批評,確實擊中了作者的‘虛空’處,從中可以見出李建軍寧定守一、竭思殆慮之精研精神”[6]。但仍有許多人對這種批評方式并不認可,以為這是“吹毛求疵”的小道薄技,更有批評者挺身而出為作家寫作病句辯護,以為病句“看起來似有點不通,但這是我們太計較了普通語法和書面語的緣故,作家筆下的文字不一定非和漢語教材中的要求完全一致,他們大多數使用的是口語,只要我們能讀懂,即使常常出現打破語法規矩的現象也不為怪,這不是他們‘不好好說人話’,而是他們的確是特殊的人,每個民族的語言不由作家豐富和更新,那才是怪事呢!他們擁有這種破壞和創新語法的特權,因為他們是語言大師或語言規范的形象大使。如果讓他們的言語處處循規蹈矩,不離經叛道,那么我們的文學作品就成了機器人作業了”。[7]另外也有一些論者認為作家筆下的病句只是一種“詩學表達”,李建軍的批評恰恰“把詩學表達當成語法錯誤。被李建軍所列舉的許多病句,其實是屬于詩學表達,至少作家是在往這方面靠近,他們體現了作家在語言和敘述層面的本能的個性化追求……”[8]2009年2月,漢學家顧彬在南京大學的一次演講中不僅老調重彈批評中國當代作家的外語水平差,從而限制了他們的視野,妨礙了他們與世界文學同道的交流,而且也將批評更進一步,尖銳地批評許多中國當代作家的漢語水平也很差!此言一出,聽眾一片嘩然。那場演講,筆者也在現場。記得當時主持顧彬演講的王彬彬教授卻在總結發言中表示,盡管我們對他的一些觀點并不認同,但很不幸,顧彬對中國當代作家漢語水平的批評是對的,作為一個“老外”卻說中國作家的漢語水平差,這應該會讓中國作家感到羞愧……然而經媒體報道后,我們卻沒見到哪位作家對顧彬的這種批評“感到羞愧”,所見到的多是居高臨下地對顧彬作為一個外國人居然敢對中國當代作家的漢語水平說三道四而表現出的“莫名驚詫”與冷嘲熱諷,甚至將其當作笑料。
然而,顧彬真的可笑嗎?作為一個母語為德語卻又因為對漢語言文學的熱愛從而獻身于漢學教育、翻譯、研究長達數十年的外國人,他自身的漢語水平也許有限,但并不妨礙他具備良好的中文鑒賞能力。在對顧彬表示出居高臨下的不屑時,隱藏在背后的是對顧彬所提出的這個問題的輕蔑,同時也是對當代作家漢語水平的不假思索的自信??墒亲屑毞环矍氨豢焖偕a出來的出版物,當代作家、學者的漢語水平真的沒有問題嗎?朱競對此的觀察是:“當代中國作家幾乎都走在這樣一個介乎被‘歐化’的中文與被中文化的帶翻譯腔的‘西文’之間的‘中間道路’上。創作界如此,而批評和理論界也難以超拔。一百多年來,我們學術話語‘西化’色彩濃重,從概念、范疇到理論命題,都很少使用傳統古典文論的東西,出現了‘失語’的癥狀?!盵9]有感于此,朱競還編輯出版了《漢語的危機》一書,企圖喚起人們的危機意識,來努力“拯救”這“世界上最美的語言”。然而這種拯救的努力除了引起若干有責任感的學者共鳴外,社會大眾層面真正認真對待的又有多少呢?即便是學術界也恐怕有相當一部分人以為是杞人憂天。在對待語言問題上,創作界和研究界中的許多人從來都是對“外”嚴格,對“內”寬容。當媒體報道現在的青少年語文水平差,作文中病句連篇累牘、錯字觸目皆是的時候,他們就會痛心疾首地表現出“強烈”的“責任感”,呼吁加強對青少年的語文教育;而當自身的創作或是學術研究文章被人指責,挑出“文理不通”的毛病時,他們就會不以為然,推敲對方“吹毛求疵”的“動機”,并且主張自己“擁有這種破壞和創新語法的特權”。面對青少年,他們端出的是師長的架子;面對自身,他們卻呼吁得到同情和寬容。對人、對己采取雙重標準,這就是創作界和研究界的許多人在面對漢語使用和漢語寫作時的尷尬表現。
當然,文學語言與日常語言和科學語言相比,的確有其獨特之處。文學創作中的所謂“詩學表達”是客觀存在的。然而,“……藝術語言是一種建構的言語,是一種獨特的表達,它重視的是表達本身,而非表達的所指。一旦人們去感受藝術語言時,它就會使人注意到構成表達的詞及其相互搭配的巧妙,令人贊嘆不絕,令人拍案驚奇?!盵10]所以,作家寫病句不能簡單地用“詩學表達”和“陌生化”來作辯護,就像今天寫錯別字不能再用“通假”來辯解一樣。語法規則是一種語言中最為穩定的部分,盡管它不是一成不變,但其變化的速度要比語音和語匯慢得多。正是語法規則的這種相對穩定性,才保證了語言作為一種交流工具的功能得以順利實現?!罢Z法規則是大家說話的時候必須遵守的習慣,不是語言學家規定的。語言學家的任務只是歸納、整理客觀存在的規則,選擇恰當的方式把它們描寫出來……”[11]語言學家無法對語法規則進行規定,作家就有特權對語法規則進行“破壞”和“創新”嗎?當然,有野心的作家個體不妨進行一些嘗試,但這種嘗試決不可能影響到已經為社會公眾所認可的、在歷史發展中約定俗成的語法規則本身。
退一步說,即便作家的文學創作中有病句還可以用“文學語言”或“陌生化”等理由來搪塞一下,那么學者們的論著中文理不通之處又該如何解釋呢?從王彬彬批評汪暉引起的反響來看,反駁者共同的邏輯就是:誰的文章中沒有病句?嚴格分析一下,魯迅的文章中也有許多病句,我們每個人、包括你王彬彬也難保絕對沒有寫過病句。那么你單單挑出汪暉來進行解剖不是“別有用心”嗎?然而這樣的邏輯是根本站不住腳的。白璧德在論述學術研究的基礎時曾專門強調了語言的重要性:“應當徹底掌握語言,——不僅它的語音、詞匯和語法,而且是作為能夠恰當、優美地表達思想的媒介工具。如果學生沒有受過前期的學術訓練,甚至是一般精確性訓練,就打算在思想層面培養他們,這等于希望他們在學會走路之前就學會飛翔?!盵12]所以在白璧德看來,文理通順合乎語法只是對研究者最基本的語言要求,作為一個研究者,其對語言的掌握還應該嫻熟到能夠使其成為“恰當、優美地表達思想的媒介工具”。
目前這樣一種學術評價機制逼迫學者和研究生們加快腳步,甚至飛翔?!翱臁弊謨叭灰呀洺闪藢W術生活的主旋律,論文、著作必須快速生產出來,非如此就不能評職稱,非如此就不能畢業,非如此就不能擁有更多的“工作量”、獲取相應的物質獎勵……所以沒有幾個人還會有耐心對自己的學術語言進行錘煉,考慮字句的通順與否、表述達意不達意。當然論著中的文理不通最為直接的原因還是著者的漢語水平欠佳。而最讓人不解的是,學術語言的文理不通,有時還是某些學者刻意追求的結果。盡管學術語言并不需要“陌生化”,然而目前中國學術界學術語言的日益“陌生化”卻是不爭的事實。一些很淺顯的道理,非得雜七雜八地運用一些翻譯水平參差不齊的西方術語繞來繞去、糾纏不清,好像非如此就不足以證明自己的“學問”。唐德剛寫于上世紀70年代的《胡適雜憶》中說:“時下國人治學,已不太提‘古人’了,但是卻歡喜說‘洋人’如何如何……士君子讀書為學,要‘山人自有主張’,管他鳥洋人!”[13]三十多年過去,而今大陸的學界對于唐德剛所言的狀況非但沒有改觀,反而更是言必稱“洋人”,賣弄西方術語樂此不疲,仿佛非如此就無法證明自己的“理論深度”。
我并不反對學術語言的歐化,也不反對使用西方的理論術語。有些概念或理論術語漢語中原本沒有,所以在學術研究中單靠我們傳統的理論術語是無法自給自足的,使用翻譯過來的西方概念術語難以避免?,F代漢語中的某些“日語外來語”,其實就是間接的“歐化”。時至今日,它們早已成功地融入了我們的日常生活之中,成為我們生活的一部分,這樣的“歐化”能夠拒絕嗎?由于國際交流的客觀存在,現代漢語詞匯的補充豐富是不可避免的,而這些新補充的詞匯無疑都是“歐化”的。對于這種“歐化”不應加以反對,但詞匯的歐化,不等于語法的歐化。在這個意義上,我并不認同郜元寶教授在列文森的啟示下所得出的結論:“西方文化通過語言沖擊第一步帶來新詞匯,第二步帶來新語法。語法改變了,潛在語法下面的思維方式才會改變。”[14]因為以我的淺見,實在看不到漢語語法“西化”后漢語將會成為一種什么語言。
眼下,“晦澀”似乎卻成了學術研究中頗受追捧的一種文風,似乎學術研究非晦澀不足以“震其艱深”?;逎谏w下的文理不通、邏輯錯亂具有更強的迷惑性,晦澀也在某種程度上掩蓋了著者漢語水平與學術功力的薄弱。有鑒于此,才有《粵海風》2010年第1期上劉斯奮等諸位先生發表的《嶺南宣言——關于救治當前學風文風的呼吁》。這樣的呼吁,理應引起學界的重視。
總之,運用西方理論著作進行理論辨析成了目前許多論著文風晦澀和文理不通的托詞。可是朱光潛先生的《西方美學史》卻為何能寫得那樣流暢而不晦澀呢?問題的關鍵還是作者沒有將西方理論真正消化并且自身的漢語水平有限。至于如何運用白話文來進行理論問題的辨析,朱光潛先生的經驗也許值得人們自省:“一番話在未說以前,我必須把思想先弄清楚,自己先明白,才能讓讀者明白,糊里糊涂地混過去,表面堂皇鏗鏘,骨子里不知所云或者暗藏矛盾,這個毛病極易犯,我總是小心提防著它。我不敢說中國文人天生有著毛病,不過許多中國文人常犯這毛病卻是事實……”[15]作家創作會講究文學語言之美,學術研究也不妨講究一下“學術語言之美”。在我看來,“學術語言之美”首先就應該具備這么四個特點:簡潔、流暢、邏輯嚴密、樸素單純。
[1]鐘彪:《駁王彬彬的污蔑:學術“私律”與莫須有》,http://www.cul-studies.com/Article/focus/201003/6968.html。
[2]思郁:《王彬彬指正汪暉抄襲,學術的背后是利益之爭?》,2010年4月12日《21世紀經濟報道》。
[3]郝建:《難得寬容:從汪暉學術事件到當代學風問題》,2010年4月13日《南方都市報》。
[4]趙勇:《“汪暉剽竊事件”的警示意義》,載2010年4月5日《南方都市報》。
[5]陸興華:《我堅持對汪暉全部學術寫作的評價:錯亂/空洞/無趣/自戕》,原載“文化先鋒網”,現該網站已經關閉,鏈接如下:http://my.clubhi.com/bbs/661558/9/2903.html。
[6]朱競:《這樣的敵人越多越好——讀李建軍的〈時代及其文學的敵人〉》,http://blog.sina.com.cn/s/blog_4948e2f90100067q.html。
[7]邰科祥:《矯枉未必要過正——質疑李建軍先生的“賈作四評”》,載《南方文壇》2005年第1期。
[8]張亦輝:《論文學語言——對當前某些文學批評的反批評》,收《原創》(第1輯),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
[9]朱競:《拯救世界上最美的語言》,載《文學自由談》2005年第5期。
[10]胡經之主編:《西方文藝理論名著教程》(下),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223頁。
[11]葉蜚聲、徐通鏘:《語言學綱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87頁。
[12]歐文·白璧德:《文學與美國的大學》(張沛 張源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93頁。
[13]唐德剛:《胡適雜憶》,廣西師大出版社2005年版,第113頁。
[14]郜元寶:《漢語之命運——百年未完的爭辯》,載《南方文壇》2009年第2期。
[15]朱光潛:《我與文學及其他》,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2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