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空間里的“哥”與“姐”

“哥”、“姐”的走紅雖然有悖“常規”，但也并非無跡可尋。以稱謂語為關鍵詞檢索近十年的網絡流行語，不難發現這樣一條演變的軌跡(僅以典型者為例):芙蓉姐姐→犀利哥→哥、姐。

在芙蓉姐姐橫空出世的2003年，在效仿者群起的隨后幾年里，“哥哥”、“姐姐”、“妹妹”、“弟弟”等稱謂語，不僅保留了形式上的完整，其內涵所指也與詞典注釋和日常用法大體一致。換言之，稱謂語本身并無變化，流行的因素主要源自稱謂語之前與話題人物密切對應的那一指標詞。

從2010年的犀利哥開始，單純從形式上看，簡化的“哥”、“姐”已經蛻化為粘連在指標詞之上的后綴“哥”、“姐”在語法上的結構效用超過了它們在語義上的實際意義。而事實上，蛻變的效用是雙向的:在現實的語境中，指標詞已經從整個定中結構的關注重心弱化為中心語“哥”、“姐”的修飾。正是因為指標詞重要性的降低，加之“哥”、“姐”的結構性功能的增強，簡略形式的“哥”、“姐”以更強的適配性開啟了一個自由組合的空間，使更多的“xx哥”和“xx姐”成為可能。簡言之，犀利哥與鳳姐橫空出世的那一刻，就已經預示了大量的“哥”與“姐”即將紛至沓來。

單獨出現的“哥”或“姐”，則完全擺脫了指標詞的限定，成為網絡空間中任意個體可隨意采用的自我指稱。延續由“芙蓉姐姐”到“犀利哥”的變動軌跡，“哥”與“姐”的獨立，可以視為詞綴的進一步脫落;而若以逆向的視角來看，則恰恰可以解釋為前綴被逐漸隱匿的過程。從犀利者堪稱哥到人人自視為哥，是個人對犀利者，即所謂熱點人物的引類譬喻;是個體在諳熟話題運作機制的基礎之上的自嘲和自娛，因而某種程度上講，也是對整套機制及作為其支撐的符號秩序的認同。

變動的軌跡雖大體如是，但“哥”、“姐”最初的芳蹤如今已很難覓得，也無謂作此考證。真正的關鍵在于:“哥”、“姐”已從最初零星的、自嘲式的標榜演化為網絡空間的單個主體難以規避的流行范式甚至是無意識沿襲的慣例。針對處于虛擬空間的主體，齊澤克在《幻想的瘟疫》一書中這樣說道:“在虛擬的空間中游戲，使我們發現‘我’的新方面，大量不斷變換的身份，后面沒有‘真正的’人的面具，并因此經驗到生產自我的意識形態機制，以及這種生產/建構的內在暴力和霸道。”[1]

“哥”、“姐”已經成為了網絡空間中主體的普遍經驗，而經驗層面之下則是主體對所謂“生產自我的意識形態機制”的認同以及流行表象背后符號秩序內在的強制性。在這一意義上，對“哥”、“姐”所以流行的思考自然應該轉移到意識形態機制和符號秩序的運作這一層面上。

不同于90后自造的火星文，“哥”、“姐”是漢語中從來就有的詞匯，也是口語、書面中常見的用語。

日常生活中，“哥”、“姐”是標志親緣或至少是長幼關系的稱謂語。就前者而言，它們關聯著橫向展開的血緣關系圖譜;就后者而言，它們標志著縱向延伸的倫理尊卑序列。因此，在現實的二維場域內，“哥”與“姐”顯然都只是相對的概念而絕不可能孤立存在:恰恰因為有人不是哥、姐，才可能有所謂的哥、姐。這也就意味著，一稱“哥”、“姐”，就已經預設了他者的存在，無論其在場抑或缺席;一稱“哥”、“姐”則必有出處，必有關聯。

從詞典所載的本義看，“哥”、“姐”是對長者的尊稱，而這正是“哥”、“姐”成為炙手可熱的流行語的重要原因。當然，在進入虛擬空間之后，“哥”、“姐”作為尊稱的這一屬性，雖然在形式上得到了保留甚至強化，但其根基顯然已經不再是年齡上的長幼關系，而是某種符合眼球效應的特異屬性。以“犀利哥”為例:無論現實的人物，還是詞語本身，“犀利哥”的潛在邏輯即:因為人很犀利，所以堪稱哥。“章魚哥”、“鳳姐”等雖然形式上有所差異，但實質上也仍然符合“由某種屬性而獲取尊者地位”[2]的邏輯模式。

必須強調的是，當諸多“××哥”、“××姐”涌現于虛擬空間之時，最初的因果邏輯已經悄然倒置:“哥”、“姐”是對“身懷絕技”或“天賦異稟”之人的敬稱;相應地，凡是哥與姐，都是值得且應當刮目相看的。重點已經不再是形成差異的特異屬性，而是差異本身，即“哥”與“姐”的絕對地位。與此同時，BBS討論區的發帖者開始言必稱“哥”、“姐”，跟帖者也爭相效仿，唯恐落于人后。且不論自稱“哥”、“姐”的動機是自我標榜還是自我解嘲抑或二者的曖昧糅合，如此風潮帶來的一個直觀的結果是——與現實世界恰恰相反——莫問“哥”、“姐”出處，人人皆是哥、姐。

“哥”、“姐”進入虛擬空間，在成為流行語之前，已經被消解掉了其“標志年齡長幼”的內涵;而“哥”、“姐”的迅速走紅對其“尊者地位”的強化，卻逐漸導向了一個背反性的結果:人人皆是哥、姐，則人人都不是哥、姐。因為效仿一旦開始，就已經消弭了差異性。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背反?它是否與虛擬空間的符號秩序相關?是否正是背反的發生根源決定著“哥”、“姐”甚至其他網絡流行語的興衰沉浮?這些問題，都必須深入到虛擬空間中去尋找答案。

虛擬性[3]是網絡空間最基本的特質，也正是其運作機制的原發根基。這一點在網絡空間內在機制的兩個主要維度——網絡空間的活動主體以及系統本身的符號秩序上都能得到相應的佐證。

在計算機上書寫的問題在于，它懸置了“僅僅是草稿”和“定稿”之間的區別;不再有一個“定稿”或者一個“確定的文本”，因為在任何一步，文本都可以被無限地再加工——每個版本都有著“虛擬”的特性(有條件的、臨時的)……這個不確定性當然打開了對一個新主人的需求，他可以任意姿態宣稱某些版本為“最終版本”，這樣也就將虛擬無限的“崩潰”轉變為確定的現實……新媒體在很大程度上剝奪了主體對于他想要的是什么的知識:它們將他作為一個完全不確定的主體，一個不得不被頻繁告知他需要什么的主體。[4]

文本確定性的懸置，同時也懸置了主人功能，由于主人功能對主體發生直接的決定作用，主體因而也處在了漂浮不定的狀態之中。而另一方面，信息的轟炸和選擇的強制使主體在主人退場的情況下，陷入了齊澤克所形容之“比任何實際囚禁都更加令人窒息的極端囚禁”。“無主之奴”的悖論構成了網絡空間內主體的意識形態，它不僅解釋了“屬性—尊稱”因果邏輯的倒置，也恰恰揭示了:“人人皆是哥姐”的深層隱涵并不是“哥的犀利”或“姐的狂放”而是“哥”、“姐”本身的話語霸權。

波德里亞與齊澤克從不同的視角，揭示了同一個事實:符號所指的喪失與符號系統內容的耗散:只剩下空虛的能指，純粹的表象或是不可解讀、無法闡釋的代碼。[5]在第三級仿象階段，符號價值所依賴的差異性，并不具備所謂的超驗根基(甚至超驗性本身也已經死亡)，而僅僅是結構規律運作的衍生品。

因此，“人人都是哥、姐，則人人都不是哥、姐”的這一背反，表面上看，是過量的效仿吞噬了差異性;深層上看，“哥”、“姐”的符號價值的消弭，實質上是符號秩序自身虛無性所滋生的應然結果。另一方面，“哥”、“姐”的異軍突起，在一定程度上契合了波德里亞對代碼的不確定性突變的描述。突變的不確定性，證明系統已經超越了在于其外的“超驗價值”的操控，實現了自身的絕對化。換言之，正是這一虛無，標志了符號秩序的絕對的強制:進入網絡空間的“哥”、“姐”，擺脫了所指的局限，進入了系統的編碼程序;也只有獲得了這一準入的符號，才能具備絕對的傳播價值。

[1][斯洛文尼亞]斯拉沃熱·齊澤克:《幻想的瘟疫》，鳳凰出版傳媒集團 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4月，第164頁。

[2]眼球經濟以新、奇、特為尊，故此處的“尊者地位”應當理解為差異性或特異性。

[3]應當從結構性的視角而非價值立場認識所謂的“虛擬性”。如齊澤克所述，虛擬未必純粹地關聯于對某種缺失的幻想投射，相反是過分的充實，或者至少是二者的彼此交纏。

[4]齊澤克:《幻想的瘟疫》，第189—192頁。

[5][法國]讓·波德里亞:《幻想的瘟疫》，鳳凰出版傳媒集團 譯林出版社，2006年4月，第67頁，第85頁。齊澤克:《幻想的瘟疫》，第20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