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進入學前教育專業學習的時候,為了快速、直觀地了解幼兒的行為與心理, 我花了很多時間去觀察幼兒。除了在幼兒生活、活動的現場進行觀察,還要反復觀看先前研究者們拍攝的有關錄像。有一段在美國幼兒園拍攝的、關于幼兒與同伴間發生沖突的錄像給我留下極深的印象,至今記憶猶新:
一個2歲大小的女孩,手里緊緊地攥著一小塊粉紅色的海綿。旁邊,一個年齡與她相仿的男孩正在玩著一個托盤。小女孩的情緒很激動,帶著哭腔,委屈而又責怪地一遍又一遍重復著“MINE(我的)!MINE(我的)!”而小男孩則一直低著頭,一副做錯了事情后不知所措的樣子,把手里的托盤翻來倒去……
能記住這個片段的最為直接的原因是那時候的英語聽力很糟,在那段20分鐘的錄像里,我在看第一遍的時候唯一能聽懂的詞正是小女孩反復說的“MINE!MINE!”
而更為深層的原因則是這段錄像觸動了我原有的關于幼兒同伴沖突行為的一個認識。“幼兒期的人類個體處于自我中心階段,他們無論是在對所處的情境進行判斷還是真正發出指向別人的反饋行為的時候,總是會從自己的角度出發,不會去顧及別人的立場和感受。”基于這種通則性的知識準備,每每在提及“幼兒同伴之間的沖突行為”時,我總是想當然地會在腦海中浮現出兩個(或幾個)孩子圍繞著一個大家都心儀的玩具各執一端、互不相讓的情景。但是,在那段錄像中我看到的卻是另外一種景象:小男孩拿了原本屬于小女孩的海綿塊,小女孩發現了以后大叫“MINE! MINE!”,小男孩拿著海綿塊的手起初有些遲疑,但是在小女孩提高了聲音之后便松開了,拿回海綿塊的小女孩一邊緊緊地把它攥在手里,一邊委屈地叫著“MINE! MINE!”,而小男孩則表現出因做錯事情而不知所措的樣子……
剛剛2歲、剛剛會自如地運用“我”這個代詞(之前孩子總是用別人對自己的稱呼來指稱自己的某個物品,比如“寶寶的”、“豆豆的”,而不會說“我的”),孩子就會很清楚自己所有物的界限嗎?就會大聲捍衛自己的所有權嗎?以自我中心著稱的小孩子,會知道拿了不屬于自己的東西是錯誤的嗎?……
類似的問題一直在我的意識和潛意識中縈繞著,從那以后的很多時刻我總會自覺不自覺地在某些場景中再把它們翻出來,琢磨上一陣。最清楚的一次是在看到瓜瓜和文文之間因為自行車而引起的一系列行為的時候:
瓜瓜快3歲的時候,經常和他同齡的伙伴文文一起在小區的平臺上騎車。瓜瓜的車子是一輛換過好多個主人的老式三輪車,很舊而且不是很好騎。文文的自行車是新買的,大紅和寶藍色相間,漂亮、神氣,而且騎起來比瓜瓜的速度更快,瓜瓜即便很用力地騎也總是追不上文文。瓜瓜非常喜歡文文的自行車,每次看見文文的車子停在那里不騎的時候,他都要走過去看看,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摸。而文文對瓜瓜的“看”尤其是“摸”自己車子的行為非常敏感,一發現瓜瓜走到自行車旁邊,就會以最快的速度沖過來,即便他當時正在做著某件他很感興趣的事情也會停下來,跑到自己的車子邊上,“別碰我的車子!”而瓜瓜只要一看到文文在朝自己這邊跑過來,也就會立刻把自己摸著車子的手收回來,表現出一副理虧而又眼饞無比的樣子,看著文文理直氣壯地把車推走。這樣三番五次后,瓜瓜似乎長了一些記性——盡量不靠近、不碰文文的車子,即便是在文文的家長說服了文文“把你的車子借給瓜瓜騎一下”的時候,只要文文伸手過來要車子,瓜瓜即使騎得興致勃勃,也會立即停下來把車子還給文文。……
老實說,幾次在整理關于瓜瓜和文文圍繞自行車而引發的這些行為片段,以及在回想起“MINE! MINE!”的時候,我的心緒中總能強烈地體驗到一種莫名的激動。仔細省察,我發現,那里面固然有一些因為母性的本能而生成出來的對處于劣勢中孩子的關切、憐愛,以及對導致孩子處于劣勢的人與事的不滿與要有所行動的念頭,比如:不可避免地認為文文有些小氣(盡管在心里也知道文文一點都沒有做錯),恨不得馬上就去給瓜瓜買一輛新的自行車,但是我更深切地感受到的是一個成人并且是一個從事幼兒教育研究工作的成人從中獲得的對孩子或者更進一步說,是對生命本身中所固有的秩序感的敬意:盡管自己無比喜歡、盡管正騎得興致勃勃,但瓜瓜知道自行車不是自己的,所以他要毫無條件地還給文文;盡管已經把海綿塊還給了小女孩,但面對生氣的小女孩,男孩子不知所措,因為他知道自己做錯了。這一份對秩序的遵守、敬重,與孩子處在自我中心階段并不沖突,換句話說,雖然孩子的心理發展水平處在自我中心階段,但他們卻不會放棄對秩序的遵守!
這跟我們一貫的認識似乎有些沖突,因為年幼孩子常常被我們看作是離秩序相去甚遠的一類人。他們總是把整齊的房間和書柜弄得像一鍋八寶粥;如果讓他們獨立吃一頓飯,那么浪費的食物足夠喂飽兩只貓。除去那些瑣碎的、眼見的混亂以外,時間、季節、大小、多少等相對抽象的概念對他們來說更是不可捉摸的。他們會在半夜時分吵著要去動物園,在大雪天堅持要穿她認為美麗的紗裙,在你剛剛把雞翅膀放進烤箱就急急要求你把它拿出來吃,在下雨天讓你拿著掃把陪他出去像掃雪那樣去把雨掃掉,會因為聽說自己是從你肚子里出來的而一定要你再把肚子打開讓他回去看看……
其實,自意大利兒童教育學家蒙臺梭利在《童年的秘密》中揭示出兒童秩序感以來,越來越多的成人們對此信服不已:年幼的孩子具有強烈的秩序感,當他們所熟悉的秩序被打亂,他們會感到緊張、不安,他們會因此而反抗他人、責備自我,同時,他們為了維護既定的秩序,也會努力去克制自己、約束自己的行為,其力度甚至超出成人的想象。
支撐這種判斷的論據除了少許的對某種兒童發展理論的演繹之外,最為有力的則是兒童教育實踐者所記錄下來的、源于兒童現實生活中的各種實例。我曾經在課間把搜集“描述幼兒秩序感的案例”作為一項作業,請學生在當下網絡空間的各種育兒博客中進行檢索、分析,結果竟有150多例!內容涉及幼兒對物品的安置方位、日常對話的邏輯順序、思維的轉換、社會生活中的符號與行為規則、自己與他人的所有物的界限等若干個方面。在對它們逐一進行分析、解讀之時,我會時不時地有一種感覺,在當下的幼兒教育實踐中,我們很多時候無視、忽視了幼兒所固有的對秩序感的需要,將一些我們成人所恪守的信念、規則,壓縮進幼兒的生活,以求幫他們建立起有秩序的生活。其實,如果不是這樣,如果我們能更多地看到人類生命本身對秩序感的需要,并配合對幼兒階段秩序感的發展特點的認識,或許我們針對幼兒所進行的規則教育要更為容易、適宜;如果孩子生命中所自然展現出來的那些秩序感,可以在成人的幫助下健康地發展、壯大,或許將來的人們會生活得更為自在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