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求微型小說四題

作者簡介

林如求，福建閩清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人海趣話錄——精短小說100篇》、微型小說集《和平天使》、散文集《無事齋筆語》、文論集《卷邊瑣語》，編著有《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家袖珍小說精品》(選評)等八部。

對面姻緣

我心儀過幾個男孩，但從沒像大楊那樣，一見到他，眼睛就有一種放電的感覺。他長得高高大大的，是個很帥氣的男孩，只是臉龐略微長了點。不過我喜歡這種臉型的男孩，他要是配上一副眼鏡，就能給人一種斯文而深沉的感覺。

在我眼里，他很完美。不過，如果說那是缺點的話，就是他走路快了點，顯得匆匆忙忙。什么事那么急呢?難道前面有個女孩在等你約會?我常常想，如果他學點“官步”，走路優雅一點，那整個人的氣質就迥然不同了。

有幾次，我遠遠地見到他走來，就悄悄地站在路旁等候。我巴望著他走到我面前時能放慢腳步，瞅我一眼。當然，他要是停下來，用那種帶色的眼神刺刺地瞅我，哪怕從頭瞅到腳，我也不會怪他唐突，因為我是很想嫁給他的呀!可惜沒有。他走路目不斜視，前后搖擺著雙臂，邁著大步朝前趕，好像四肢關節都裝了滾珠軸承。

我有時會想，這人是不是有病呵?柳下惠坐懷不亂，那是絕對有病!要不然，我在他眼里有那么丑嗎?一點花心也不起?我背后的粉絲可是有一打呢!

我不相信我就沒有能讓一個行色匆匆的男人停下來回眸一顧的魅力。有一回，我遠遠地見到他的背影，立即小跑幾步追上去，與他并肩走在一起。我生怕我的出現沒有引起他的注意，故意把手里的小花傘輕輕地碰了他一下，嘴里還朝他“哎”了一聲。我想，一朵花就開在旁邊，你總不至于連眼皮也不眨一下吧。可令我驚詫的是，不知是我的花傘碰他的力度不夠呢，還是我的“哎”聲分貝太小，反正他還是一點感覺也沒有。他邁出的步伐就像日本公司的職員，一步至少跨五十厘米。他邁出三四步，就把我拋在后邊了。

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我牙咬得咯咯響。好呀，我的騷擾你不屑一顧，我跟你杠上了。有一天，我瞅他從對面走過來，便昂首挺胸迎上去，正正地站在他面前。我心里暗笑:我在你對面了，你總該瞅我一眼吧!

“啊，對不起，真是對不起!”

他的反應竟然是猛地退后一步，然后連聲道歉，道歉后就趕緊往旁邊避開一步，又不管不顧地往前趕。這不是沒心沒肺的機器人嗎!什么“對不起”，是為了逃避，為了甩掉我吧，不然急慌慌地往前趕什么趕?

大楊的高傲很讓我憂傷。我有點自卑，我喪失了引以自豪的對自己美貌的自信，有一陣子我甚至不愿再見任何男孩。

一年以后吧，我的一個多時不見的同學告訴我，說她結婚了。我問她白馬王子是誰，她說:“就是那個大楊呀!”大楊?我有點意外，這不是典型的“俊男配丑女”嗎?大楊算是虧到家了。可我又有點氣憤，還不是你大楊有眼無珠嗎!

我特地跑到同學家，出來開門的是大楊。他戴著一副厚厚的近視鏡，見了我，扶住鏡框直直地瞅著我，那眼神，我讀得懂:相見恨晚、恨不相逢未娶時……

別的我不感興趣，只問了他一個問題:“為什么你走路總是那么匆匆忙忙?”

大楊摘下眼鏡，嘆口氣說:“我從小迷電子游戲成了近視，不戴眼鏡，看東西就模模糊糊;可戴眼鏡又覺得不雅，許多女孩都不喜歡，所以出門在外我就把眼鏡摘了。反正看不清東西，所以我在路上從不多看一眼。”

“難道我在你對面也不多看一眼嗎?”

“你?在我對面?”大楊把眼睛睜得賊大，“你在我對面我還會錯過嗎!……”

雞鴨問題

那幾年，每逢過年，鄉下的大伯會叫大嬸給我家送來一只雞和一只鴨，鄉下的三叔則會親自給我家送來一只雞和一只鴨。他們是先后到的，從不同日來。我媽見著，每次都像患了牙疼似的呻吟:“怎么年年這樣送喲……”大嬸和三叔說的幾乎是同一句話:“都是自家養的，自家養的嘛!”我母親不接又不行，只好張羅些年貨讓他們帶回去，臉上是一點高興勁也沒有。父親見到這些雞鴨，簡直比吞了蒼蠅還難受。這倒不是我父母不喜歡土雞土鴨，也不是舍不得那點回禮，而是其中有一筆難還的賬。

當年父親當副廠長時，廠里正好收人。那年月，當個工人好比吃上皇糧端上鐵飯碗。父親爭得頭破血流，給他弄到了兩個名額。他深知農村稼穡艱難，想把大伯女兒和三叔兒子照顧一下，讓他們家都有一個子女在城里上班，賺個油鹽醬醋的零花錢。

那時，鄉下沒裝電話，父親只好親自回去通知。那天是小年，父親興沖沖地冒著嚴寒，上車下車，又跑了20里山路，才把喜訊送到家。三叔聽了高興得合不攏嘴，只是大伯死活不干，他要父親招他小兒子進廠，不要招他女兒。

原來，大伯有一子一女，三叔只有一個兒子;大伯的女兒和三叔的兒子同歲，大伯的兒子卻小兩歲，但他們都符合招工條件。這可讓父親犯難了。因為指標是一男一女，如果招大伯的兒子，三叔又沒有女兒，就招不了工，總不能一男一女的指標都給大伯一家吧。

父親只好做大伯的工作:“你兒子還小，下次還有機會嘛，先讓女兒去了再說。”這理原是很正的。可是好說歹說，大伯始終不松口。父親沒了轍，臨走扔下一句狠話:“初六到廠里報到，你如果不愿意女兒去，那就只有等下次機會了。”

父親拒絕了三叔的挽留，垂頭喪氣地回到家，年飯也懶得吃，就早早上床睡了。好在初六上班，大伯的女兒和三叔的兒子都來了。父親的臉上方才有了笑容。

后來，大伯來了兩次，每次都要說到兒子招工的事。父親一邊好酒好菜地招待，一邊拍著胸脯說:“有機會的，包在我身上。等明年吧。”

到了第二年，大伯又來了，說的還是同一件事。父親開始皺眉頭:“機會肯定是有的，只是眼下廠里不招人。”我大伯就長長地嘆氣。

真是世事難料。過了一年、兩年，廠里的效益逐年下滑，別說收人，不把你裁員就算阿彌陀佛了。

有一回，我見大伯吊著一張苦瓜臉說:“三弟家的媳婦都娶了，你看我家的那個，整天在山溝溝里刨土，到哪里娶媳婦?就是有人愿意嫁，那聘金要翻多少番?那年我要你招他的工，你就是不肯，是你害了他呀……”大伯幾乎聲淚俱下。父親聽了，氣得說不出話來。

父親從此有了心思，很沉重，常常半夜唉聲嘆氣。但廠里的景況仍然沒有好轉，他有什么辦法。大伯后來也不來了，大伯的兒子仿佛與我父親結了仇，見了面扭頭就走，連聲招呼也不打。后來從老家傳來的話竟說，那年之所以把男的指標給三叔，是因為過年前，三叔送給我家的是一只十幾斤重的大番鴨，而大伯送的只是一只五六斤重的大公雞，因此父親有了偏心。這話差點沒把父親噎死。我問母親，那年送雞送鴨的事是真的嗎?母親點點頭。不過自第二年起，他們兩家送的就都是一只雞和一只鴨了。

前年，父親所在的工廠被外商收購，父親也跟著退休。今年，大伯的兒子也進城來打工，大伯方才來我家串門。父親高興得把多年的酒禁也解了，當晚和大伯喝了兩瓶葡萄酒。

綠色食品

近來老婆一門心思講究綠色食品。買菜要挑有蟲咬過的，她的話:“連蟲都不敢吃，人怎么敢吃?”雞蛋要買“農家蛋”，后來又買檔次更高的“亮蛋”。老公說:“亮蛋一斤，普通雞蛋買三斤。”老婆反問:“錢重要還是身體重要?”吃肉要買鄉下農家飼養的。她常常跑老遠的路去買“品牌豬肉”，說是鄉下收購的豬宰的，一斤貴三五元。羊肉要吃“高山羊肉”。羊販子說這種羊在山野放養，吃青草。一斤也要貴四五元。雞鴨沒譜，飼料養的還是半圈養的，肉眼辨不大分明，看走眼了，煮了上桌，兒子就嘟嘟囔囔:“什么味道都沒有，爛唧唧的，誰吃!”筷子再不伸進去。只好吃“湖南鴨”。這種鴨不油，雖不如老家番鴨香，味道還好，一斤也貴兩三元。老公搖頭不迭:“幾片退休金都吃嘴里了，以后有病怎么辦?”老婆說:“怎么辦，以后再說唄!報上天天講環保，我這是以實際行動響應政府號召啊!”

春節前半個月，老婆就往老家打電話，說年前要回鄉買土雞土鴨。老舅說:“要買趁早，現在一斤15元，節前怕要漲到十七八元。”老婆說:“現在買還得冰起來，過年吃冰肉，對得起肚子對不起嘴巴。”農歷祭灶日，老舅來電話催:“雞鴨一斤18元了，如果要，我得向人家訂，不然都給城里人搶光了。”老婆說:“要!他們能買，我也能買!”老公在一旁笑:“你兒子當老板了!”老婆說:“兒子當不了老板，咱們還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老公就撇嘴:“倆人退休金三千多，還比下有余呢!”老婆斷然道:“過年嘛，貴就貴點，廿八去買。”老舅說:“廿八恐怕還要貴。”老婆說:“廿八去，貴就貴。5只雞5只鴨。”

農歷廿八，老婆借了一輛車，到鄉下運雞鴨。難得回鄉總不好空手吧?于是買了一大堆年貨，什么香菇木耳瓜子年糖年餅……花了二百多元。嘀嘀兩聲汽笛鳴過，全家人上了車。上高速，下高速，彎彎繞繞十多里山路，有兩次后輪差點滾出路面，方才到達。老舅一家正忙著屠宰拔毛。老舅說:“一斤都漲到20元了。”老婆說:“20就20。”于是頭碰頭地嘮了一陣家常，趕緊吃中飯，有炒白粿豬肉燉蘿卜芥菜腦豬皮腐竹粉條雜炒，都是農家菜。孫子也不用喂了，一家人狼吞虎咽，吃得津津有味。媳婦說:“這農家肉吃起來就是有嚼勁，有味。”臨走老婆給七姑八姨侄兒侄女發紅包，又遞給老舅500。老舅砍了5棵芥菜，拔了10只蘿卜，說:“自家種的，沒打農藥。”老婆笑納了。兒子帶了10幾只可樂瓶，灌滿山泉水帶回去泡茶。于是揮手惜別，一家人又匆匆上車，七拐八彎出了山，上高速，下高速，中途遇一陣暴雨，所幸無礙。萬家燈火時，方才到家。

第二天起來就忙著剁雞鴨下鍋清燉。老公一邊拾掇零星雞毛鴨毛，一邊嘟囔:“這肉貴死人了!我算算，高速費、油費、禮品、紅包，一平均，這肉一斤要50元。”老婆眼一瞪:“一年一度，吃個感覺嘛!再貴也貴不死人!”老公說:“這個月可是透支了。”老婆說:“你這人就是不能與時俱進，觀念更新。人家美國人買什么都向政府貸款，把明天、后天、大后天的錢都借出來花。咱們家不買車不買房，只花‘今天’的錢，明后天的錢還沒花呢!”老公撇撇嘴:“想得美，明后天的錢，政府會借給你買肉?”老婆哼一聲:“肯不肯是你說了算嗎?你是政府?還是政府是你?”老公苦笑無語。

情敵

這是個暌違了40多年的同學會。當年風華正茂，揮斥方遒，如今滿眼滄桑，都顯老了。但時間是一劑最好的解藥。瞧，當年這對同學兼情敵，如今隔著老遠就打起了招呼:

“哎呀!楊楊——”

“哎呀!東東——”

兩人同時大步上前，使勁握手，然后介紹夫人。他們看對方的夫人時，都有一種異樣的眼神，兩眼像放大鏡，看后都苦笑一下，輕聲咕噥:“怎么不是?”隨即又不約而同地往大廳人多的地方瞅。接著就有一大堆同學圍上來，握手、擁抱、拍肩、遞名片。熱鬧勁過后，楊楊和東東都有點迫不及待，找了個僻靜的角落坐下，用一種詭譎的眼神審視著對方。

“怎么，你換老婆啦?”楊楊首先打破寂靜。

東東嘿然一笑:“我還正想問你呢?”

“我?怎么會呢!我從一而終，一棵樹上吊死!”楊楊信誓旦旦。

“我那條老黃瓜可是正宗原配件!”東東也擲地有聲。

“這就奇了怪了，那蘭花呢?”有趣的是，這話竟同時出自二人之口。

“我一直以為蘭花被你摘了呢!”楊楊說這話時，語氣還帶點酸。

“我也以為早被你摘了。怎么回事?那又是誰摘了?”東東的話里含著惋惜和憤懣。

那蘭花是他們同班同學，叫雅蘭，美麗動人、被譽為“校花”，是他們倆心中的女神。當年步行串聯，楊楊組織了一個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雅蘭和東東都是隊員。為了雅蘭，楊楊和東東暗地里沒少鬧別扭。只是事情還沒弄出個子丑寅卯，上山下鄉的鑼鼓就敲響了，大家就作了鳥獸散。

楊楊長嘆一口氣:“我下鄉當了兩年農民，就到云南去當兵，退伍后一直當鄉官。”

東東也搖搖頭:“往事不堪回首。我回鄉修了兩年地球，就進縣辦廠當工人，后來混到廠長，又到縣里當了個小局長。”

他們都是可憐的“老三屆”，都有一肚子苦水要倒。可是說到雅蘭，彼此竟都不知情。于是他們都把眼睛往人堆里瞅。

“那不是雅蘭?”東東眼尖，先看見了。

“雅蘭，雅蘭——這邊來!”楊楊一邊招手一邊高喊。

雅蘭聽見了，大大方方地走過來。她也已青春不再，滿臉皺紋，皮膚也不如以前白皙了。

楊楊望望她背后:“你先生呢?”

“走了，五年前走的，絕癥。”雅蘭幽幽地說。

楊楊和東東便齊聲嘆息。沉默了好一陣，才問起別后情景。原來，雅蘭的姑媽在電站工作，介紹她到職工子弟學校當代課教師，又給她相了個對象，是電站工人，半生就這么湊合過來了。代課代了二十幾年，轉正了，可老公又得了絕癥。雅蘭說到這，兩眼紅潤，語中帶悲。

楊楊說:“我一直以為你嫁給東東了。在串聯路上，老見你癡癡地望著東東讀書，我想你心中的白馬王子肯定是他。”

東東說:“我倒一直以為你嫁給楊楊了。在串聯路上，你和楊楊有多少話說，可從來沒和我單獨說過一句話。”

“可你們誰曾向我提過要娶我的事?”雅蘭幽怨地望望楊楊，又望望東東。

“嘿，我都去修地球了，還怎么提?”“我就是提了，你會答應嗎?”他們倆爭著說。

雅蘭長嘆一口氣:“還別說，當時要是你們有誰提出來，我還真的就會嫁給誰。因為我父母都不在了，我可以自主。”

原來是這樣!楊楊和東東不禁扼腕嘆息，悔不當初。看來，愛情有時是得直白，像西方人那樣:“我愛你!請你嫁給我!”可惜那是個不擅愛情表白和愛情宣言的年代，他們又不能免俗，有心儀沒行動，留下的就只能是深深的遺憾。

責任編輯練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