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樹當子孫的一對農民夫婦

在湖南省安化縣廖家村，有一對老年夫妻，丈夫胡吉主，今年80歲;妻子夏秀桃，今年67歲。自1961年以來，夫妻倆每天在深山墾荒，49年義務造林1.5萬余畝……

49年前的新婚之夜，夏秀桃對為今后日子發愁的丈夫胡吉主說:“平地好起屋，塘中好養魚，山里就該栽樹呀!”

夏秀桃出生于1943年，一歲時喪父，母親將她背在身后乞討多年把她養大。胡吉主比夏秀桃大13歲，與夏秀桃結婚前，住過29年的豬舍與茅棚。

胡吉主夫婦都生長于湖南省北部至今仍是貧困縣的安化縣，而他們兩人的居住地廖家村，平均海拔達1500米，是安化百萬畝大山的“山脊”。一個世紀以前，一群逃荒躲戰亂的人陸續匯集此地，這里才有了人煙。

108座山頭，近1.5萬畝山地，一年長達5個月的冰凍期，下山抬著林木去換點油鹽要步行80公里山路，這就是廖家村人惡劣的生存環境。更為糟糕的是，1958年各地大煉鋼鐵，廖家村108座山頭的所有林木被砍伐一空。

1960年夏天，廖家山山洪突發。洪水無阻無攔，席卷了每一個山坳。莊稼被沖毀，牲畜被卷走，有幾戶農家的房舍也被泥石流夷為平地。

洪災過后第二天，身為村支書的胡吉主決定率領村民開山造田。這年冬天，全村80余口人在冰天雪地中日夜勞作，終于開出了寄托全村人希望的7畝梯田。然而，次年春天，一場洪水又把他們的希望沖得無影無蹤。

家園滿目瘡痍，生活陷入困境，部分廖家村人開始投親靠友，舉家遷徙。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1961年農歷四月初三，夏秀桃走進廖家村與胡吉主結成夫妻。

新婚之夜，胡吉主對夏秀桃道出了自己對廖家山生存環境的憂慮及對開山造田的困惑:“這林木都砍光了，開田又遭水沖，今后的日子怎么過呢?”

“怎么過?還不得靠山!平地好起屋，塘中好養魚，山里就該栽樹呀!”

栽樹?對呀，山里人看著荒山刺眼，何不栽樹呢?胡吉主眼前一亮。接著，他便與夏秀桃討論樹種選擇及栽種方式。至雞叫頭遍時，兩人擬出了108座荒山的造林規劃。

一對既不懂水土流失，更不懂生態環境的年輕夫妻，在新婚之夜描繪出改變家鄉窮山惡水的最初藍圖。

為開荒種樹先后痛失兒子和幼女，胡吉主對妻子說:“我們已經斷子絕孫了，就繼續栽樹吧，就把樹當子孫吧!”

婚后第二天早晨，這對年輕伉儷就攜手爬上廖家山的最高峰——海拔1800余米的辰山。他們要點數一下108座山峰，要看看1萬多畝的山地有多蒼莽。

從此，每天天不亮，胡吉主夫婦就點著火把上山開荒種樹。叮叮當當的鐵鋤撞擊巖石的聲音，在山谷間回響。天黑后，他們才舉著火把下山回家。

最難的是在廖家山冰凍期間。千米高山上，寒風呼嘯，汗水凍成冰，衣服凝固在身上如同盔甲。更糟的是，山坡上結了厚厚的冰溜，人難以立足。胡吉主夫婦焦慮萬分，這樣下去，這些山坡何年何月才能變綠?后來，他們想出一個辦法:將鋤頭的柄砍短，再到鐵匠鋪特制了兩雙鐵齒釘鞋。短鋤柄更好把握，鐵鞋底上的“鐵牙”，落地就能緊“咬”大山，再不愁雙腳下滑。他們為自己的發明而高興了好一陣。

1962年，胡吉主夫婦有了一個男孩，起名“牛伢仔”。兒子生下來不到一個月，夏秀桃就隨丈夫上山。夫妻倆輪流將孩子背在背上墾荒，或者在山坡上尋塊平整些的地方鋪上蓑衣，將孩子放在上面，再用布條一頭系著孩子，一頭系在附近的樹上。兒子就這樣在風吹日曬下長到了一歲多。1963年夏，就在兒子長得虎頭虎腦、能開口叫人時，山上過于強烈的陽光把他曬出病來。胡吉主夫婦因為忙于墾荒，對兒子的異常未多加注意。幾天之后的一天中午，夏秀桃忽然覺得背上哭鬧了幾日的兒子安靜下來了，回頭一看，兒子已沒了氣息。

一年之后，夏秀桃生下了一個女兒。白天，夫妻倆不敢再將孩子帶出去日曬雨淋了，而是將她放在家中的搖籃里。1965年農歷正月十七日中午，勞作了大半天的夏秀桃回家喂女兒，一打開門，出現在她眼前的又是一幕慘劇:女兒從搖籃中爬到取暖的火坑邊，而火坑里還有沒熄滅的炭火。女兒臉上烏黑一片，全身嚴重燙傷。夏秀桃一邊哭一邊抱著昏迷的女兒下山往衛生院奔。但是，一切都晚了，她和丈夫再次承受了失女之痛。

從那以后，由于沒日沒夜地過度勞作，夏秀桃再沒有孕育第三個孩子。

除了喪子之痛，胡吉主還遭受過政治上的劫難。

1965年，為改變因居住分散造成集中墾荒工效低的狀況，胡吉主大膽提出了“定造林任務，包墾地、移栽、撫育”的“一定三包”責任制。然而，“一定三包”被認定為“三自一包”的翻版，胡吉主因此受到迫害。他最終不得不選擇逃往安化縣與新化縣交界的大山之中。

那是一段異常艱難的日子。他白天不敢露面，只能躲在巖洞中。在大山中，他與野豬、蛇等一次次邂逅。這樣野人般的日子過了3個多月后，在夏秀桃向工作組苦苦相求之下，胡吉主才得以回家。

胡吉主回家之后，又上山繼續開荒種樹。他對夏秀桃說:“我們已經斷子絕孫了，就繼續栽樹吧，就把樹當子孫吧!”

廖家山108座荒山，到處都灑下了胡吉主夫婦的汗水。胡吉主當村支書，夏秀桃當村婦女主任，他們既要經常開會，又要上山開荒造林。為了把開會的時間補回來，就只能趕夜工、出早工，每天都忙得兩頭摸黑。胡吉主為開荒造林曾兩次遇險。一次是在一年的夏天，他上山墾荒，晚上歇工回家途中下起了大雨，山洪突然咆哮而至，他被沖走好遠，幸好抓住山坡上的一棵樹才爬了上來，而前方不遠就是幾十米深的懸崖。還有一次是在一年的冬天，他扛著竹竿，上山給幼杉打落積雪，一頭餓急了的野豬撲了過來，對著他的臉猛咬，他的臉頓時鮮血直流。他忍痛抽出柴刀使勁砍野豬的尖嘴……當鄉親們趕來時，他已昏死過去。幸好他的命大，終于被救醒了，只是臉上從此留下了幾塊疤痕。

49年嘔心瀝血創造“綠色王國”，勞模夫婦與大山同在。

1986年，胡吉主被推舉為湖南省六屆人大代表;1989年，他被評為湖南省勞動模范;2000年，他成為全國勞動模范，受到江澤民、李鵬、朱 基等黨和國家領導人的接見。夏秀桃1982年被評為湖南省勞動模范;1983年，她成為全國三八紅旗手;1995年，她同丈夫一道，被評為湖南省十大新聞人物……

耀眼的光環牽動了許多人的眼光。1996年，湖南省委的一位副書記氣喘吁吁地登上廖家山主峰，當他環顧四周大大小小108座山峰，放眼腳下茫茫綠浪，不由得目瞪口呆。他無法想象這樣一個“綠色神話”是如何創造出來的。在胡吉主夫婦家的墻上，人們看到掛著已挖壞的200多把鐵鋤……

據林業部門統計，49年里，胡吉主夫婦及在他們帶領下的村民，植樹400萬株，計42萬立方米，全村人均410立方米，相當于每人在“綠色銀行”存款16萬元。這些樹如果每隔一米一棵栽在京廣線旁，可從北京栽至廣州。

而為了保護山林，胡吉主夫婦同樣付出了巨大的心血。上個世紀80年代，農村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廖家山的山林也被分至各家各戶。農戶有了對樹林的處置權，一部分村民就開始砍伐林木賣錢。當時，胡吉主夫婦還在村支書及村婦女主任的崗位上，有能力予以控制。到1995年，他們夫妻倆已不再在村上任職，對村民的砍伐行為沒有了約束力。當木販們走進山村，當山坡上伐木聲響起，胡吉主夫婦便無比心痛。胡吉主以人大代表的身份跑縣市呼吁保護山林，夫婦倆還當上了業余守山員。每天一早，夫妻倆便分頭上山，嚴防偷盜濫伐。

為了保護山林，自1996年起，胡吉主夫婦每年拿出1萬元現金(政府獎勵及山林中間種藥材賣的錢)，評選護林先進家庭，對村民進行經濟補償。1996年、1998年，安化縣境內發生特大山洪，許多地方損失慘重，而廖家山安然無恙。村民們終于認識到，這是胡吉主夫婦帶領他們造林的功勞。

胡吉主夫婦已把自己的生命融入綠色的大山。2009年5月8日，胡吉主在山上開荒時，被暴雨淋得全身濕透。當晚，他感覺不適，第二天即臥病在床。消息傳開，鄉鄰和親友都來看望他，他遠在縣城的義女及女婿也來了。胡吉主覺得自己不行了，他流著淚當眾口述遺囑。這份遺囑，經人整理后全文如下:

“我是個出身貧苦的孩子。是大山給了我一切。我的身后事交代3點:

1. 黨和政府給我的各種榮譽，請義女及女婿妥善保管。

2. 我家那1300多畝責任山全部交給政府。我們做的貢獻離一個真正的共產黨員的要求還遠遠不夠。

3. 我請求土葬。請把我埋到1961年我著手綠化廖家山時在辰山栽下的第一棵樹下。”

所幸的是，經過醫治，胡吉主的身體漸漸康復了。如今，胡吉主夫婦仍住在廖家山。望著自己花費49年時間親手創造的滿山蒼翠，這對相扶相攜、歷盡滄桑的夫妻心里感到無比的幸福和滿足。

題頭照片:胡吉主與妻子夏秀桃在上山植樹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