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黃昏,只要天氣晴好,我會牽著星星去公園散步。他冷不防掙脫我的手,沖到不遠處的小女孩面前,把人家的皮球搶了下來。小女孩急得在地上“哇哇”大哭,哭聲驚動了她的母親,馬上傳來刺耳的喊聲:“誰家的野孩子,這么沒教養?”我慌忙跑過去道歉:“大姐,對不起,這孩子有自閉癥。”“自閉癥有什么了不起呀?”她冷冷地扔下一句話,不容我解釋,趕緊拉著女兒走了,仿佛躲避瘟疫。
星星已經五歲了,像這樣的尷尬,我不知遭遇過多少次,只能任由委屈的淚水撲簌而下。我抓住他的小手:“星星,你說,媽媽別哭。”他沉默不語,目光在遠處飄忽,不愿與我對視。我更加著急,用力搖晃他稚嫩的肩膀:“你說呀,快說,媽媽別哭。”可是任憑我怎么哀求、威脅,星星依然無動于衷,清澈的眼神中波瀾不驚,仿佛眼前的一切與他毫不相關。我明知道他不會開口,卻總在幻想奇跡出現。
星星不愿與人交流,哪怕是在最親近的媽媽面前,也從不愿意開口說話。他的聽力很好,卻對外界的聲音充耳不聞,即使大聲喊他的名字,也毫無反應。他專注地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看上去總是那么安靜,有時又我行我素,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他對外界環境幾乎沒有感應。
三年前,醫生告訴我,星星患的是自閉癥。兒子曾經帶給我無限希望,但在這一刻,全都破滅了。自閉癥在醫學上被稱為“精神癌癥”,至今仍是不治之癥,患者無法與外界溝通,即便長大后也很難獨立生活。星星才那么小,卻注定要孤獨一生,想到這些,我不寒而栗。
老天對星星如此不公,我不甘心,我發瘋似的尋找各種資料,終于看見一線曙光。美國人葛蘭汀曾是自閉癥患者,她在39歲時突然“醒來”,完全康復,后來成為畜牧學博士。葛蘭汀在自傳中,回憶起自己的童年感受:“我和媽媽的世界隔著一扇玻璃窗,我能看到、能聽到,媽媽在窗外不停地敲打,我也很努力地想幫她,但是無能為力。”是母親用全部的愛,幫她打碎了這扇玻璃窗。
葛蘭汀的成功讓我大受鼓舞。我似乎看見,星星正在努力往外沖,可是他的力量那么弱小,孤立無援,他累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卻沒有人幫他。我決定用自己的后半生去幫助星星,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希望,決不放棄。我辭掉了工作,每天帶著星星去接受康復訓練。一個簡單的動作、一句最簡單的話,普通的孩子馬上就能學會,而星星需要反復練習無數遍,花上幾個月甚至幾年時間,才有可能學會。
星星就像一只小小的蝸牛,每一點細微的進步,都讓我無比欣慰。他漸漸學會了堆積木、拍皮球,但是對于周圍的事物,依然沒有任何感覺,即使別人喊他的名字,他也毫無反應。我想到一個笨辦法,每天回家后,我就教他說一句話:“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星星。”星星像個復讀機,天天跟著我機械地重復練習。
五個月后,我對他突然襲擊:“你叫什么名字?”他條件反射似的脫口而出:“我叫星星。”仿佛聽到天籟,我欣喜若狂,一把將他摟進懷里,瘋狂地親吻他的臉頰,激動的淚水再也止不住。星星終于知道,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哪怕他一年只學會一句話,幾十年后,他就能學會幾十句話,起碼能與別人簡單交流了。然而,這樣的興奮并未持繼多久,我又陷入焦慮之中。那天晚上,我拖著疲憊的身軀推開家門,心里忽然空蕩蕩的,不由得傷心落淚。星星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看我,然后遠遠地躲開,專注地玩積木去了。別的孩子看見媽媽哭泣,起碼會安慰一句,但是星星不會。我越想越傷心,急得把他拉過來:“星星,你說,媽媽別哭。”他露出驚恐的眼神,茫然不知所措,我無力地松開了手。
我決定故技重施,每天逼他跟我說“媽媽別哭”,我心急如焚,聲色俱厲。但是,一年之后,我終于絕望了。星星每次看見我流淚,依舊視若無睹,無動于衷。這個小小的愿望,竟成了遙不可及的奢望,也許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我根本無法走進他的世界。他仿佛天邊閃爍的星星,看得見,卻永遠摸不著。我灰心喪氣,努力勸說自己面對現實,接受失敗。
偶然看到一段話:“上帝給我一個任務,叫我牽一只蝸牛去散步。我不能走得太快,蝸牛已經盡力爬,為何每次總是那么一點點?我催它,我唬它,我責備它。蝸牛用抱歉的眼光看著我……”我淚流滿面,突然發現,自己竟那么自私!原來,上帝交給我一個美麗的任務。
從此,每天黃昏,只要天氣晴好,我會牽著星星去公園散步。那對母女走遠了。我擦干眼淚,蹲下來向星星柔聲道歉:“是媽媽不好,你能原諒媽媽嗎?”星星不說話,清澈的雙眸深不見底。我牽著他的手,準備起身回家,星星沒有挪動腳步。我回頭看他,他也在看著我,忽然開口:“媽媽別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