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段時間,我只有個很簡單的希望,就是收信。每天我都會安靜地坐在床上,等待獄警來叫我的號碼牌。今天下午,獄警終于喊道:“1402,你的信!”我從窗口接過來,伸展開,一共兩張信紙。看到落款,我的淚便落了下來。
四個字:兒子小哲。
他是我的兒子,而我只是一個對他來說完全陌生的中年男人。
15年前的一個晚上,下著滂沱大雨,我被送了進來。因為母親被人欺負,我一氣之下殺了人,為此將在這里耗盡我的一生。當時我只有24歲。妻子隨后離開了,我不曾怪過她,她沒有義務死死守著我年邁的母親和3歲的兒子。我只是時常惦記著我的兒子,可笑的是,兒子在我的腦海里只是一些簡單的影像。我離開的時候,他只有3歲。15年了,他或許早就忘記了他的殺人犯父親,但我卻無法遏制地想念他。
終于有一天,監獄長說,上面特批,可以從表現特別好的無期徒刑犯人中選出一名,給一天的探親機會。幸運的是,1402被選中了。
我的希望開始燃燒。我開始幻想我的兒子,他應該讀高中了,他應該有多高呢?他還能認得出我嗎?他愿意見我嗎?
陪行的高警官說:“已經通知學校了,他會來見你的。”那個晚上,我失眠了。
2
我們來到我家。四樓的樓道沒有任何變化,高警官開始敲門,卻發現門并沒有鎖。推開后,房里的一切很陌生又很熟悉,有電視機的吵鬧聲從里面的房間傳出來,之后,我見到了母親。
母親坐在床上,看著電視,又好像沒有看電視。我走到母親面前,哭著跪下來:“媽媽,我回來看您了!”
可母親沒有任何反應。她看了看我,沒有任何我預料中的驚喜,只是偏了偏頭,很認真地說:“早上的炒飯很咸,要多喝水。”
母親得了老年癡呆癥,她認不出我了。我心里仿佛被捅了一刀,狠狠地,被自己捅傷了。
我環顧著四周,墻皮快要掉下來了,這是一個經常打掃,但很破舊的房間。我給母親蓋好被子,來到兒子的房間。房間雖然很小,但很整齊很干凈,只有一張床、一個簡易書架和一張書桌。書桌上擺放著照片,可惜是很多學生的合影,看著孩子們的笑臉,我忽然覺得陌生和失望。究竟哪一個才是我的兒子?
我們來到第四十二中學的門口。學校很安靜,學生們正在上課。“要進去嗎?”高警官問。
“不,在這里等。”
太陽一點點地落下,學生們陸陸續續走出校門。我拿著牌子站在校門口,卻沒有一個學生肯在我面前停下腳步。我手中的牌子只有四個字:兒子,爸爸。我相信我的兒子能看懂。
高警官說:“莫非有后門?明明已經通知過學校。”我沒有動。或許最后一個出來的學生就是他。或許兒子在猶豫,他不想見我。
出來了,瘦小的身影。我看到他的一雙眼謹慎地望著我。事實上,我就只能看到他這一雙眼,他的大半張臉被圍巾遮得嚴嚴實實。近了,他的胸卡上,果然寫著三個字:李紅寶。
3
是他。我一陣心酸。在他這么大的時候,我已經長到了一米八,可他卻那么瘦小,仿佛是初中學生。我覺得自己的內疚潮水般地涌了上來。
他停在兩三米遠的地方看著我,也許是在猶豫。我顧不上這么多,向他走去。15年來第一次見到兒子,我從來沒有這么緊張過,滿腔的激動到最后融成一句廢話:“你放學了?”
他望著我,沒有說話,像個陌生人一樣點點頭,很有禮貌。我伸手摟他的肩膀,他有點不自在,后背僵硬著。我訕訕地收回了手。
回家后,他第一件事便是跑到奶奶的房間,摸摸奶奶的床鋪,笑呵呵地說:“不錯哦,是干的。”母親認得他,呵呵地也跟著笑。他的笑真好看,嘴角上翹,可愛而真誠。
吃飯的時候,母親仍然認不出我,可母親聽他的話,多吃青菜。我覺得心酸,但卻說不出話來。眼前的人,都是我的至親,卻都相見不相識地坐在對面,仿佛與我無關。
我看著兒子,想親近卻又覺得陌生。我開始例行公事般地問了一些學習生活情況,紅寶很有耐心地回答,可陌生的感覺依然存在。當我問起這些年的生活細節,他總是不太愿意提起。我想,兒子是不想我心理負擔太重吧。他說很喜歡學校生活,只是最近功課很多、學習壓力很大。我對他說:“當年你爸爸上高中時,成績可是重點學校重點班的前三名。”兒子說:“你們那時的功課肯定很簡單,不信,你看看我們現在的數學題。”兒子翻開作業。
這是我證明自己的機會。我極力在腦子里飛速尋找20年都沒碰過的數學痕跡,三下五除二地寫完了給他。他愣住了,沒有吭聲。我知道,他的沉默是對我的欽佩。我開始建立他對父親的敬仰,一點都不放過。
他開始征詢我的建議,有學習,也有生活。話題越來越多,甚至包括自己喜歡的女孩子長什么樣子。我們的談話愉快地進行著。
晚上我在他的房間打了地鋪,誰也沒有主動熄燈。明天早上我將離開這里,這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和兒子過夜。我想好好地看著他。雖然他沒有喊我爸爸,但那種溫暖的感覺卻一直存在。
4
早飯是高警官準備的。和親人的最后一頓早飯,我吃得很難受。吃到一半,母親居然喊了我的名字:“健,再喝碗豆漿。你愛喝。”15年來,沒人喊過我的名字。這個世界,只有母親還記得我的名字。我的心萬分糾結。
我不想兒子為我請假,但他執意要送我上火車。
路上,我很期待他能叫我聲爸爸,卻只有反復告訴他,好好學習,照顧好奶奶,多鍛煉身體,多吃飯。我不敢要求他來監獄看我,因為我不想讓他的尊嚴蒙受恥辱。他安靜地聽著,安靜地點頭,偶爾笑笑。我看著他的笑,還是有些陌生,但我要記住兒子的臉,我的余生都要靠這24小時的記憶維持。
月臺。還有半小時就到了徹底分離的時候。我知道他在猶豫著,我不想看到他猶豫的樣子,便把臉轉向旁邊。就在這時侯,他的手拉住我,輕輕地叫了聲“爸爸”。
我的淚到了眼角,正要落下,忽然有人喊他:“林哲!你怎么不去上學?怎么在這里?”
我呆住了。他看著迎面走來的兩個人,顯然慌張起來。他叫了聲“叔叔”,再回頭看我,不知所措。
我意識到,紅寶出事了。我的眼淚淌了出來。我大聲咆哮:“你是誰?紅寶在哪里?”
男孩驚住了,整個人定格在那里。緩了好久,他終于張開嘴說:“叔叔,對不起。”
他真的不是我的兒子。我內心徹底崩潰了:“我的紅寶出了什么事?他在哪里?”
男孩沒有說話,含著眼淚,右手食指指著天空的方向。
5
男孩不停地說了半小時。
紅寶很高,已經有了我的個頭。紅寶很帥氣,他的側臉和我很像。紅寶很有才華,他寫的文章常常得獎。紅寶很乖很孝順,他常常跟男孩提起他的父親,說他父親雖然殺了人,卻是真正的男子漢。我的兒子一直在尋找去看望我的機會。
紅寶得的是突發性心臟病,只能做手術,而且無法保證康復。紅寶拉著男孩的手,懇求他陪同自己去看我,他不想因為手術而看不到自己的父親。男孩受不了紅寶的哀求,帶著錢陪著紅寶,坐上通往監獄的汽車。就在汽車上,紅寶還不停地問男孩:“我的氣色好嗎?爸爸能看到我的,對嗎?”令人傷感的是還沒有下那輛車,紅寶的手就涼了。
我的淚沒有停過。我知道自己的兒子,就應該是這樣的,哪怕時光飛轉,哪怕沒有謀面,我們都是血脈相連。
“謝謝你。”我說。男孩點了點頭。
回去后,監獄長說:“怎么樣,兒子該高考了吧?”
“是啊,他和我一樣高,成績好得很。”高警官聽了,深深地望著我。
我該健康地活下去。紅寶從來沒有忘記過我這個父親。
“1402,兒子來看你。”高警官的親自通知和溫和的笑臉讓我大吃一驚。難道是他?高三學生的周末很寶貴。
果然,他來了。
“爸,我和同學們經常去看奶奶,居委會已經派了專人去照看奶奶。”
“爸,我和紅寶從小一起長大,一起經歷過很多,我很了解他。他經常跟我說父親很偉大,是真正的男人。他惟一的遺憾就是沒見到您。我不愿意看著他遺憾,也不愿您失望,所以才擅自決定,假扮紅寶。現在,我能確定紅寶的話,您是真正的男人,我為您感到驕傲。”
我很享受,小哲叫我爸爸。無論信里還是探望時,我都知道,我有一個兒子,永遠地支撐著我,讓我活著,有希望地活著。
(李青竹摘自《青年博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