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的都心部,皇宮西面,是一片叫做九段的高地。郁郁森森的樹林中,挺出一個“開”字形鐵紅色的大架子,這是神社的標志,日本人稱為“鳥居”。鳥居前面,立著一塊大碑:靖國神社。這就是近年因日本某些政要前來參拜而引起中國、韓國等亞洲諸國每年一度關注的地方。
走上一條慢坡,開闊地上,一溜停著幾部模樣特別長大呆笨的汽車,一律是渾身軍綠,涂著日本軍旗的圖案——一輪血紅的太陽,十數道慘白尖利的光線。車頂四角聳著大喇叭,車身上赫然貼著的是“日本不是侵略國家”、“反對謝罪”之類的標語。這種屬于日本右翼勢力,諸如“皇民黨”、“大日本國政翼贊會”的宣傳車,在日本各地都可以看見,尤其在稍有風吹草動的時候。同行的朋友說,靖國神社是右翼分子的活動據點,這些宣傳車也必是在這里參拜后,上街叫嚷。
走過鳥居,道路中心聳立著靖國神社建設者大村益次郎的銅像。這位大村益次郎,還是日本近代陸軍的創建者,至今他還牽著他那條愛犬,守候神社,一身銅綠,可有百年的風雨。銅像之后,是日本神社通常的建筑格局:石燈籠、奉納所、第二鳥居、神殿、拜殿和本殿。據說本殿即正殿是神社的核心所在——供奉著“靖國安邦”的亡靈的名簿。原來有些好奇,但是想到觀看的時候,那些個“毛驢太君們”也許會在想像里從幽殿中飄飄忽忽搖擺出來,不免惡心,于是作罷。
東京靖國神社的最特別之處,在于它的左側有一個占地近萬平方米的“游就館”。
游就館外圍,花木掩映,白色的雕花長椅,仲春的溫煦里泛著淡淡花香,很有點歐洲園林的味道。但是聳峙于花木間的不是藝術雕像,而是“皇軍”們在歷次侵略戰爭中使用過的家伙:高出人頭的炮彈、高射炮,以及運送兵員和軍需補給的火車車頭等等。
游就館是一座“亞”字形建筑。門廳里是一列現代化音像設備,參觀者可以自己檢索出需要的音像資料視聽。自門廳由左而右,環布著十個展室,內容依次是靖國神社建立以來的珍貴館藏,明治維新與西南戰役、日清戰爭、日俄戰爭,然后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滿洲、支那事變”。自第六展室以下,則是“大東亞戰爭”。被這十個展室包圍起來的中央大廳,陳列著飛機和魚雷等大型武器。充斥幾個主要展室的,無非是那些軍裝佩刀、綬帶勛章、一身鐵銹的步槍、百孔千瘡的戰旗、壓癟的水壺、磨破了的背囊,以及寫有“以死盡忠天皇陛下”字樣的血書、日記、家信等等。東條英機之流的照片自然少不了,那些“戰爭之神”、“名將之花”更是被倍加尊崇。例如遠程偷襲珍珠港從而掀開美日太平洋戰爭序幕的山本五十六便占有一個專門的角落。櫥里一身披掛,用木模撐起了這個海軍大將昔日的威風。山本五十六照片的兩邊,是二柱匕首,上面刻著山本手書的聯句:“龍蛟躍四海”、“不惜自身命”,想來是當日的座右銘。
叫人頓生可憐的,是那些“女子挺身隊”、“少年鐵血勤皇隊”的照片。或者是青春爛漫,或者是稚氣未消,一張張臉上都寫滿純真。可憐因其純真,所以容易被驅上祭臺,當作獻給撒旦的羔羊。不幸的是,如今這份純真,又被用來證明那些驅使他們成為犧牲品的罪惡陰謀的正當。
作為那場侵略戰爭的受害者,我們最關心的當然是那些進行侵華戰爭的“皇軍”們是被怎么打點安排的。反復看來看去這才明白,這場持續15年、奪去數千萬中國人生命的侵略戰爭,被縮小成“滿洲、支那事變”,不倫不類地與“第一次世界大戰”擠在一起。而日本對朝鮮半島、東南亞諸國的侵略奴役,則索性從略。
——原來,死于中國八年抗日戰爭和侵略朝鮮半島、東南亞諸國的那些亡靈們,是被放在“大東亞戰爭”里去供奉的。而所謂“大東亞戰爭”,根據日本右翼分子的定義,是為了將亞洲人從白種人的奴役下解放出來的“圣戰”——這也正是貫穿整個游就館展覽的基本思想。游就館的說明書上明明白白地寫著:“戰爭是不幸的事,但是為了保衛日本的獨立,為了周邊亞洲諸國的共榮,作為和平國家的日本不得不戰。”于是大戰犯岡村寧次、谷壽夫、土肥原們,在此不但成為了保衛“和平國家日本”的功臣,而且是為拯救亞洲無數生靈而“圣戰”的英雄。
保存著“櫻花”特種攻擊機與“回天”魚雷的中央大廳,占去了游就館面積的三分之一。所謂特種攻擊機和魚雷,直說了即空中肉彈與水中肉彈。珍珠港事件中,日軍“神風突擊隊”隊員們,就是駕駛著滿載炸藥的“櫻花”小飛機,在戰斗機群的掩護下,鉆進美軍航空母艦的煙囪里、艦群里,使美軍艦隊幾乎全軍覆滅。“人體魚雷”則始用于1944年秋,當時日軍敗局已定,回天無力而試圖拼此一賭,由此命名。魚雷長十數米、直徑一米,頭部裝有一噸半炸藥。駕駛艙大小僅可容人。當逼近敵艦時,這人體魚雷就被放下去,由肉彈操縱,沖向敵艦,與之同歸于盡。由于艙中沒有氧氣供應,燃料也有限,一旦射出,即使不能命中敵艦,也將沉入海底。一直到日本被降伏的近一年間,日軍制造了244條這種人體魚雷,實際被派出犧牲的達106人。站在這被精心髹漆至今依然锃亮的人體魚雷前,我想,人類戰爭史上,怕也很少有如此殘忍的“發明”。
走出游就館,右手前方是銅鑄的“軍犬慰靈像”,左方是“戰馬慰靈像”。右手門邊還有一尊雕像,那是一個母親把自己的孩子捧送出去。設計者們把這三座雕塑一同安放在這里,是否是喻示日本的母親們,應該將自己的兒女奉獻出來,讓他們如犬如馬為“皇軍”的“圣戰”馳驅?
靖國神社原名東京招魂社,明治二十年(1880年),即日本走上資本主義道路,開始對外侵略擴張時,才改為此名。神社里奉祀的亡靈有246萬多。說明書里特別寫道: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被國際法庭審判處決的1068名戰犯,專稱為“昭和殉國者”,也被在此奉祀。
觀看時,總覺得“游就館”三個字起得特別,詳細翻看一下說明,方知語出有典。荀子《勸學篇》曰:“君子居必擇鄉,游必就士。”原來是要參觀者們游而就之:一游之后,就能加入這些軍國主義“斗士”們的行列。
忽然想到了剛才在靖國會館里看了的“兒童畫競賽得獎作品展”,畫的都是日本軍旗、向日葵之類,心不由地揪了一下。我記起一位當過私塾教師的日本同學告訴我,他所接觸的日本中小學生,有一半以上不知道有侵華戰爭這回事。因為盡管經過幾多波折,日本的一些教科書寫上了日本侵略亞洲諸國的史實,但迄今幾乎沒有對這方面的內容進行過考試,老師也樂得不教。
六百羽的白鴿據說是靖國神社的一景,大約是以此象征那些亡靈們的圣潔吧。我們坐不多時,那些鴿子陸陸續續落到腳前來,白花花的一片。我癡癡地想著剛才所見的一切,只覺得,那白花花遍地晃動的,是南京城里的、平頂山萬人坑的、大同江畔的、蘇門答臘密林里的、新加坡海邊的,那些經歲月漂洗發白而在有些人們的記憶里失去顏色的頭骨。(溫曉莉摘自《山西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