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年的春天姍姍來遲,這是一個相對冷峭的春天。金魚河畔的垂柳小心翼翼的,它們遲遲不肯把嫩芽吐出來,生怕凍壞了自己。溶化了的河面污濁不堪,漂浮著許多垃圾——我們的城市還沒有能力搞形象工程,也顧不上產業生態化,氤氳的臭氣沿著十幾里的河道向周圍肆意地彌漫,東南風徐徐刮起的時候,這些氮化物超高的氣體便不費吹灰之力,穿過約八九米寬的綠化帶——垂柳與白樺的混合林,迅速占領怡荷香園小區。如果在這種惡劣的環境條件下,某個人依然選擇價格相對偏高的怡荷香園租住,怎么說也應該算一個神經錯亂的家伙。我的合租女伴裴可欣便是這樣的貨色。
事實上,裴可欣的怪異還不僅如此。
記得初次見面的時候——對了,我是在本市論壇網站無意間見到了她求合租的廣告帖,才尋到的她。沒辦法,作為從農村出來在城市里苦苦掙扎的大學畢業生,臭氣彌漫的怡荷香園對我已經是有如天堂般的奢侈,它畢竟是安全系數較高并能時刻享受物業服務的小區。
一見面,裴可欣便拿出了她提前起草好的協議,那是我迄今為止所見到的最怪異的協議,其內容是一段長長的文字,被分別打印在兩張B5紙上。協議的前文首先介紹了她的個性,也可稱作是她的怪癖,說她酷愛金黛爾銀飾,討厭各種聲響,不喜歡黑白以外的顏色,樂意聞奇怪的味道,比如煤窯的氣味,鞭炮的氣味,火葬場的氣味,寺院香爐的氣味……甚至是衛生間里淡淡的便味。
因此,她對我們兩室兩廳一廚一衛暫時的“家”,包括我個人的習慣和行為,都做出了相當明細的規定和要求,大體的意思是:每月所有的費用平均分擔;我住在陰面,她住在陽面;公共區域的使用時間及先后順序詳見附表;在公共區域里,不允許我大聲咳嗽、打噴嚏、放響屁;聽音樂、看電視必須要戴上耳機;手機要設成振動;接打電話必須回自己的房間;下廚房要輕手輕腳;洗衣服要關嚴門;如果領人來做愛,不許在高潮的時候大呼小叫,若實在控制不住就捂起嘴巴;不許穿鮮艷的服飾在她眼前晃來晃去。
還好,她不反對我吸煙,不怕我不洗腳在地板上放丫子;不怕我夜里活動,白天睡覺,只要遵循不讓她聽到聲響即可。來收煤氣費、有線電視費由我接洽;水卡、電卡由我代充——這一條是臨時改寫的,她說,誰叫你是個大男人呢?在征得對方同意的情況下,可以進行交談,但不可以傾訴,尤其不許談及家里的事情!!!這一句加了黑,還加了一串感嘆號,以顯示它的重要。不許談論煩惱的事情,不許有意做些拉近兩人情感的事情。裴可欣似乎愛微笑,見我最終簽下了協議,她微笑著對我說她是個很隨和、很寬容、習慣照章辦事,但也考慮情面,是個非常容易相處的人。
是嗎?真的是這樣?
幾天后,我試探著向她提議,是不是早晨不要開窗通風。可她一聽,便沉下了臉,結果微笑著對我說,如果接受不了金魚河的臭味,就干脆終止協議。我在心里惡毒地推斷,倘若世間果真存在輪回轉世,那么裴可欣的前世,就一定是一個寄生在茅廁周圍一類的小動物,譬如蒼蠅、蚊子……蜣螂,對,她應該是一只惡心人的蜣螂,圓圓的臉,胖胖的身體,黑色的衣服,濃重的毛發,哪哪不都是一只活脫脫的蜣螂嗎?
從此我戲稱她為蜣螂。
但是我并不討厭蜣螂。
因為我很快發現,我們居然擁有非常類似的命運和基本一致的人生觀——皆為重點大學畢業生,職場上都受過若干打擊;都恨生不逢時,懷才不遇;都在不得已地做著在很多人看來十分低賤的工作——我“扛樓”,她做保潔短工;都彷徨余生如何度過;面對苦悶的境遇都束手無策并很無奈。出于“英雄”惜“英雄”,我也沒理由討厭她!而且,慢慢的我竟然還莫名地對她多了層好感。
——漸漸的,我發現了蜣螂的兩大秘密,她原來竟是個嚴重的色盲者,也就是說,在她的世界里只有黑色和白色。另外蜣螂還患有極重的狐臭,無意間,我多次看見,她往自己的腋窩甚至是全身瘋狂地噴灑Benetton香水,我沒敢嘲笑她那么著迷于異味環境,其實是為了遮羞。相反,我卻越來越覺得這個非常現實的女孩實在是應該值得我憐愛。
——某一個賦閑的日子,我吞吞吐吐地對她講,我想陪她去醫院,我告訴她,其實她的腋窩很簡單,只輕輕一刀,割個小口兒,問題就可以永遠地解決了。她聽后,微笑了好幾次,搖頭了好幾次,她沒有呵斥我違反我們的協議,她最后只是微笑著回說她都已經割過三次了。
——又一天傍晚,是個刮沙塵暴的傍晚,我回“家”來,給她帶了件低胸的裙式春裝和一雙楔型涼鞋。春裝的面料是紅色的,我告訴她,她的肌膚若在春天里襯上紅色應該更顯水嫩。低胸可以露出她喜歡的銀飾,顯示出較濃郁的奢美氣韻,淺黃與深褐相間的楔型鞋,則可以賦予她細致的女性氣息。這一次她沒有微笑,她面無表情,良久地看著我,后來她拿到鏡子面前試穿,她左轉右旋審視自己。再后來,她突然拉起我,跑下樓,跑出怡荷香園,我們步行走向了最熱鬧的月牙街。一路上,我聽著她不停地哼唱《吉祥三寶》。
裴可欣穿著我為她買的新衣,在這樣的天氣中,似乎顯得很不和諧,裙子下擺不時地被風吹起來,惹來許多男人的目光。不過裴可欣根本不管那一套,我看見她腳下煥發著少女般的跳步。我不知道她強行拉我來月牙街,葫蘆里究竟賣的什么藥,我問她,她只是微笑。她一直把我拉到“重慶蘇大姐老火鍋”前。這才鄭重其事地告訴我說要請我。我知道,“重慶蘇大姐老火鍋”那可是全國著名的綠色餐飲連鎖店,據說擁有60年的老配方,調料技術美倫精湛,湯色紅亮,油而不膩,麻辣鮮香俱兼,口感老道醇厚,吃后口不干,不上火,幽香綿長,且特色菜品豐富,享有很高的聲譽。但價格卻相對偏高,絕不適宜我們這個階層。我猶豫著,有點不忍心讓她破費。
可裴可欣的微笑驟然斂去。
我只好一把抓住她盛怒之下已經甩開的手,她這才又重新露出了微笑。我們相擁著走進一個包間,裴可欣大方地點了蘇氏的招牌菜系:毛肚、一口香、嫩牛肉、筍片,外加我倆都喜歡的青蒿。免費的藍帶啤酒要了10瓶。裴可欣接著掛起了請勿打擾的牌子,還把門也反扣起來。她對我也是對她自己來了這樣的開場白。今天就是今天了,我們必須放開來吃,放開來喝,放開來數,還有……還有我們要放開來罵大街,罵出我們畢業后、淪為新失業群體以來的所有不痛快。裴可欣首先用了一句美國國罵,她說,fuck you! 她把酒杯重重地在桌子上磕了一下,以示與我碰杯,然后猛地端起,咚咚咚地幾口而盡。見她如此巾幗英雄一般豪爽,我也不再有半點作態,同樣舉杯一飲而盡。裴可欣給我撈了一大碗牛肉,她說,TMD,現在一個小區接著一個小區,雖然你“扛樓”的收入相對還比較不錯,但顯然遭受著缺乏營養與過度勞累的雙重夾擊。我一面狂吃,一面繼續聽她fuck,她戲謔我,說,怎么樣?這許多日子來,一直沒見你領來女人,難道你的身體有毛病嗎?我說,我的身體當然沒毛病。她說,那好,愿不愿意讓我驗證一次?我說求之不得呢。
我們一會兒嬉鬧,一會兒猛飲,裴可欣一直微笑的面龐漸漸現出了酡紅,她突然用筷子敲著我的腦袋,一迭聲地命令我,說說,說說,你以前有沒有真正地談過女朋友。我說當然談過了。她說,那為什么沒有結婚?我反問她,我說,蜣螂,如果我們兩個戀愛了,以我們如今所處的境遇可以結婚嗎?她頓時垂下頭去。是的,結婚對我們而言那只是一種海市蜃樓般的愿望。裴可欣緘口沉默的瞬間,我看看湯鍋快要熬干了,就把啤酒加到里面。我們繼續喝。我們聽見了彼此的笑聲,是那種爽朗的、快樂的大笑。
我們為自己制造了一次幸福!
做保潔是個不入流的職業。
裴可欣的保潔更是如此,她們不屬于哪家公司,沒有固定的集合地點,工作起來也沒有時間觀念。她們只是由一個很農村的大嬸負責電話聯絡,并帶領一群類似于從垃圾桶中鉆出的動物,今天這個小區,明天那個小區,由A家到B家再到C家,她們工作的主要工具,是拖把、滾刷、噴壺、一只拎來拎去的水桶和若干塊不同材料的抹布。
一個陰雨綿綿的早晨,我跟隨裴可欣來到了山水庭院小區,因為大凡這樣的鬼天氣,我們“扛樓”的體力工多半都處在無事可做的狀態,你想,有哪個業主會選擇這樣的天氣來購進裝修材料?
這戶人家的裝修很別致,我無法估算它真實的耗資。因為在我們城市流行著一個很虛榮的惡習,就是有關家居裝修耗資,2萬元往往要說成3萬,3萬往往要說成5萬,5萬往往要說成10萬。我說不上這家的總體設計要展現什么風格,總之一進入這戶人家,我就產生了一種怪怪的感覺,保潔還沒有做完,就在四處亂擺了工藝品:枝條編織物、油漆木片、刺繡制品、布藝以及一些具有異域風情的旅游紀念品,如根雕、巖石、貝殼等。
裴可欣像一只鷹掛在四樓窗外,腰間拴條粗布擰成的繩索,用裴可欣的話說,她不能攀比“4050”的下崗大嬸,因為那些人多半患有高血壓和恐高癥,上有老下有小,一旦發生意外,就等于把整個家庭打進了深淵。所以清潔樓外玻璃這種頗具危險的工作,一般都是由她來完成。按照裴可欣的吩咐,我把滾刷遞給她,我看見她先是簡單刷一遍,然后再用半濕的鹿皮非常細致地擦。裴可欣的工作已經相當嫻熟,她擦過的地方如果不用手觸摸,就感覺還沒安裝玻璃一樣。雨停了,太陽出來了,裴可欣用長沿的水洗帽遮住了大半張臉。我看見業主一面接聽電話,一面對她的工作給予肯定地點頭。業主收起手機去開門,樓梯間霎時傳來婦女們的說話聲,接著雜沓的腳步魚貫而入,唏噓、咋舌、贊嘆聲不絕于耳。是業主邀約了同事前來觀賞。她們從起居室欣賞到到廚間、衛生間,最后來到裴可欣正在窗外保潔的主臥。
人群中一個女人一進來便指指點點地夸贊主人家屋頂上的“中國”燈,她身邊的另一個女人則一直把目光投向窗外的裴可欣,她的目光看上去很驚愕。我發現裴可欣故意把臉隱藏到中間的窗框處。那個女人偷偷拉了一下夸贊燈的女人的衣襟下擺,我聽見她小聲對那個女人說,戴姐,你看,那不是你女兒么。被稱作戴姐的女人目光轉向了窗口,她手里握的一本雜志差點掉到地上,她的聲調都顫抖了,從牙縫里擠出了幾句話,你說什么呢,那怎么是我女兒呢?我女兒在北京,昨天我還給她打電話了呢,我告訴過你們,我女兒在一家網站做體育新聞記者,自從傳媒大學畢業以后,她就一直在北京做記者。接著這女人就向主人請辭,她說她忽然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就匆匆地離去了。
顯然,那個“戴姐”一定認出了裴可欣,母親哪能認不出自己的女兒呢?只是在“沒出息”的女兒和面子面前,她選擇了面子。她的那個同事瞪著狐疑的眼光,走近窗前,仔細地端詳裴可欣,人們且賞且退,最后離開的時候,她仍在門邊不住地回望。
“戴姐”光大著我們城市的那種惡習。
“戴姐”走后不久,裴可欣的手機就響起來,半小時內她的手機幾乎被打爆了,裴可欣剛掛斷,馬上又響起來,再掛斷,再響起來……顯然是打電話的人必須要和裴可欣通話。但裴可欣就是不接,也許裴可欣真的蒙了她母親,說過她在北京,所以她知道她要說什么。正如裴可欣平時經常講的,做保潔怎么了,全國舉重冠軍鄒春蘭都做了搓澡工,大學畢業生就不能做保潔了?首先說我不用別人養著自己!
裴可欣的情緒忽然間變得很低落。
那個“戴姐”明顯是個很有魄力的人,在關鍵問題上似乎從不含糊。我能想象她作“偵探”工作的辛苦,但我一點也不同情她。她領著一個男人,居然在當天傍晚就尋到怡荷香園小區,并神奇地尋到了裴可欣的“家”。怪只怪我們的城市不夠大,門鈴響起的一瞬間,裴可欣就感覺到了是“戴姐”,她立刻拉住準備前去開門的我。我莫名地看著她。門鈴一遍遍響起。我小聲地問她怎么回事,她用一根手指擋住了我嘴巴。
門鈴終于安靜下來。但是,門外傳來了“戴姐”的央求聲,“戴姐”喊可欣,她說她知道可欣在里面,請求可欣給她開門。她的聲音有些哽咽了。我躡手躡腳走過去,旋開貓眼兒瞧了瞧,又躡手躡腳走回來,我用口型配合手勢示意裴可欣去開門。她沖我擺手。“戴姐”的聲音再次傳進來,她說如果可欣執意不給她開門,她就跪下來等,直等到開門為止。裴可欣可能知道母親此刻說得出做得到,趕忙跑過去,大聲地告訴他們,讓他們先回去,她向他們保證她一定回家,而且再也不去做“下賤”的工作了。
裴可欣和我做最后的離別擁抱,她哭了。看得出是那種真情的淚水。其實她骨子里是個多愁善感的女孩,只是多舛的命運使她的外表偽裝得那么冷酷。晶亮的淚珠沿著鼻翼兩側簌簌滑落,我為她的淚珠感動,我去吻她的淚,吻她的眼睛,并輕輕地給她擦干凈,直到她破涕微笑。我問她,可以不走嗎?她輕輕地搖頭,她說,你不了解我母親,只要她知道我在這,我們就一天也別想安寧。裴可欣這時突然捉住我的嘴,我們長久地吻起來,一直到雙方喘不上氣,她才不得不放開我。她微笑著氣喘吁吁地說,嗯,很好,你……確實沒毛病,我……我都感覺到了。說完這話,我看見一抹紅潤剎那間滾過她的腮頰。
〔責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