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宏 志
史實考證
有關安徽“責任田”一則問題的辨析
姚 宏 志
1959年至1960年間,安徽全省農村經濟和社會發展跌至新中國成立以來的歷史最低點。為了扭轉這一嚴峻困難局面,切實調動廣大農民生產生活的積極性,中共安徽省委在總結農業合作化以來經驗教訓的基礎上,決定自1961年開始在全省推廣“責任田”,以改變人民公社經營方式上統得過死和分配上的平均主義等問題。從1961年2月“責任田”的最初試點,到1963年9月被完全改正(除300多個生產隊繼續實行“責任田”外,恢復集體經營的生產隊占全省生產隊總數的99.9%①侯永、歐遠方主編《當代安徽紀年》,當代中國出版社,1992年,第152頁。),安徽“責任田”前后持續兩年半時間。
如何對安徽“責任田”進行評價,長期以來褒貶不一。還在“責任田”推行過程中,有關“責任田”姓“社”姓“資”的爭論就一直不絕于耳,包括中共中央領導人在內對此都有強烈的不同反響。正是這種不同反響,成為安徽“責任田”受到嚴厲批判、直至最后被改正的根本原因。時至今日,人們對“責任田”的認識漸趨客觀,大多數人承認:“責任田”“克服了吃大鍋飯的弊端,帶動了生產關系的調整,糾正了農業生產經營管理方面長期存在的缺點”②薄一波:《若干重大決策與事件的回顧》下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124頁。。特別是“責任田”的制度創新給農民留下了“制度記憶”,為后來農村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興起播下了改革的種子③胡鞍鋼:《中國政治經濟史論(1949—1976)》,清華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452~453頁。。但是,這些共識的形成是否意味著有關安徽“責任田”的爭論已經停止了呢?
在對“責任田”作進一步分析,特別是涉及1961年“責任田”實行當年安徽省糧食產量問題時,分歧便產生了。代表性的觀點有兩種:一種觀點認為,由于1961年中共安徽省委在全省大力推廣“責任田”,當年糧食產量達到189億斤,比上年134.92億斤增產54億多斤,增產幅度達40%④陸德生:《六十年代初安徽責任田問題風波》,《中共黨史研究》2006年4期。相同的記載還見于:《曾希圣傳》,中共黨史出版社,2004年,第503頁;江鯤池:《60年代初曾希圣在安徽推行責任田始末》,《當代中國史研究》2004年第1期。,有人甚至認為有190多億斤⑤周曰禮:《關于家庭承包制的產生與發展》,《安徽農村改革口述史》,中共黨史出版社,2006年,第214頁。;另一種觀點認為,1961年糧食產量不但沒有實現增長,反而比1960年下降6.8%,實際僅為125.8億斤。⑥國家統計局國民經濟綜合統計司編《新中國五十年統計資料匯編》,中國統計出版社,1999年,第427頁。
189億斤與125.8億斤、增長40%與下降6.8%,兩組天壤之別的數字背后,反映出人們對1961年“責任田”以及安徽省農村形勢兩種截然不同的判斷和評價態度。那么,哪個數字更接近實際、更可信呢?
首先必須肯定,“責任田”對調動農民生產和生活積極性方面具有重要作用,但是,將這種積極性轉化為現實的生產力,特別是體現在糧食產量的大幅度增長上,需要借助農業勞動力、耕地、畜力、農具等一系列農業生產條件的大力支持和相互配合,否則糧食產量的提高是相當有限的,甚至是不可能的。
由于連續幾年的“大躍進”運動的折騰, 到1961年初,安徽省農業生產力已經遭到嚴重破壞。
一是農業勞動力被嚴重削弱。由于大煉鋼鐵、大修公路、大搞水利等各種“大辦”工程占用了大量農村勞動力,加上外流、疾病、非正常死亡等原因,全省農村一線勞動力損失十分嚴重。1958年全省農業勞動力人數為1237 萬,1959年減少為1162.2萬,1960年進一步減少為968.6萬。兩年間全省農業勞動力凈減少268.4萬人,下降21.7%。①安徽省統計局編《安徽四十年》,中國統計出版社, 1989年,第87頁。有些地方農業勞動力損失更嚴重。亳縣1959年直接參加農田生產的勞動力有30.42萬人,1960年下降為22.76萬人,一年間全縣農業勞動力凈減少7.66萬人,損失率達25.2%②《亳州市志》,黃山書社,1996年,第114頁。。鳳陽縣1958年有農村勞動力158272人,到1961年初只有106025 人,損失率達到1/3③王耕今等編《鄉村三十年——鳳陽農村社會經濟發展實錄(1949—1983)》(上),農村讀物出版社, 1989年,第186頁。。
二是役畜數目急劇下降。全省農村人民公社化后,役畜全部由集體飼養。由于管理不善和片面宣傳農業機械化以及“耕田不用牛,點燈不用油”,全省農村普遍出現重使役、輕繁殖,賣母牛、留公牛現象;加之勞役過度,越冬缺草缺料,大批役畜瘦弱、凍餓、失蹤或病死;有些地方甚至隨意宰殺役畜,致使全省役畜頭數急劇下降。1960年全省役畜數為140.52萬頭,比上年下降20.8%,比1956年下降39.2%。1961年繼續下降至135.01萬頭,跌至安徽解放以來的歷史最低點。④安徽省統計局編《安徽四十年》,第129頁。畜力不足,必然導致每頭役畜負擔的耕地數急速上升。全省每頭役畜平均負擔的耕地數,1958年為39.4畝, 1960年為53.6畝,1961年達到55畝。三年間每頭役畜平均負擔的耕地數增長近40%。⑤安徽省統計局編《安徽四十年》,第97、129頁。阜陽專區每頭役畜平均負擔的耕地數,1960年比1957年增加2/3⑥《阜陽地區志》,方志出版社,1996年,第258頁。。霍邱縣1960年每頭役牛負擔的耕地數上升至67畝⑦《霍邱縣志》,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2年,第129頁。。由于役畜數目下降,許多地方農田耕作、播種均無法按農時正常進行,有的甚至要靠人扛犁拉車才能進行耕作和生產,糧食生產自然大受影響。
三是大量農具由于缺乏保管,亂擺亂放,日曬雨淋,損壞、破爛、丟失現象十分嚴重。1958年至1960年,安徽省農村傳統農具比1957年減少30%以上,個別地區農具減少一半以上⑧《安徽省志·農業志》,方志出版社,1998年,第381頁。。鳳陽縣1958年有犁、耙、耩子、車等農具共32882件,不到兩年,減少14071件,損失率42.8%,價值約70萬元⑨王耕今等編《鄉村三十年——鳳陽農村社會經濟發展實錄(1949—1983)》(上),第186頁。。無為縣三年間共損失大型農具176244件,損失率60%(10)《無為縣志》,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3年,第127頁。。
四是耕地大片拋荒,糧食實際種植面積急劇下降。由于長期饑餓,農民體力、體質下降,無力干活,耕作質量差,有的稻田沒有犁就灌水、和田,加之肥料不足,“白水田”就栽秧;有的耕地下種后疏于管理,不聞不問,田間地頭雜草叢生,稗子長得比人高,糧食產量很低,甚至顆粒無收。比這更嚴重的,是許多地方耕地大片撂荒。據統計,鳳陽縣1960年有荒田537976畝,占耕地總數的38.1%。其中武店公社有荒田25247畝,占總田畝數的48%。劉府公社萬塘小組原有600畝耕地,1960年荒掉300余畝,占到一半以上。小溪河公社喬山大隊荒地連片,甚至有的地方6000畝不立苗。山河、新華大隊也都出現幾里路不種莊稼的荒涼景象。(11)王耕今等編《鄉村三十年——鳳陽農村社會經濟發展實錄(1949—1983)》(上),第186頁。銅陵縣1960年拋荒土地6.79萬畝,占耕地總面積的20.7%,損壞農具3.42萬件①《銅陵縣志》,黃山書社,1993年,第101頁。。1961年初,安徽省提出開荒(實際為復墾)400萬畝的要求,后經很大努力,耕地復墾任務不僅未完成,面積較上年還減少100萬畝以上②《安徽省志·計劃統計志》(上),方志出版社, 1996年,第138頁。。
五是農業生產瞎指揮,效率低下。生產過程中,農作物布局常常強調“一刀切”。在蕭縣,一會兒是“紅海洋”(雜交高粱),一會兒是“青紗帳”(雜交玉米),一會兒又是“蕭縣變江南”(大面積擴種水稻),結果一次次受到自然規律的懲罰③《蕭縣志》,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年,第87頁。。鳳陽縣由于勞動時強調勞動力大協作,大量亂調勞動力,各生產隊生產計劃被打亂。門臺公社宏光大隊麥子一片金黃,正當收割之際,卻被調出500多勞動力去別隊支援,結果走了兩天,到達后安家花了一天,找工具一天,口糧未運到餓肚子睡了一天,下地找田頭轉了半天,收割了半天,回來跑了兩天。往返共八天,只干了半天活。支援工作沒做好,本隊麥子也因遇雨損失很大。④王耕今等編《鄉村三十年——鳳陽農村社會經濟發展實錄(1949—1983)》(上),第184頁。由于瞎指揮,廬江縣1960年點播6萬畝中稻品種以代替早稻,春播13萬多畝秋播品種花蕎麥來代替苦蕎麥。由于違背農時,10多萬畝蕎麥顆粒無收⑤《廬江縣志》,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3年,第24頁。。
面對元氣大傷的農業生產力,全省糧食產量焉有不逐年下降之理?在這樣的農業生產條件下企圖提高糧食產量,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完成的,而是一個逐步恢復和發展的過程。1961年安徽省農業生產條件不僅沒有從根本上得到恢復,反而由于慣性力量,在許多重要方面繼續下滑和惡化。因此,即便“責任田”的效用發揮到極致,當年也絕無可能將全省糧食產量一下子提高到189億斤,奇跡般地暴增40%。
這里不妨假設一下:如果1961年安徽省糧食產量達到189億斤,結果將如何呢?進一步的推導過程如下:在189億斤糧食產量中,扣除當年安徽省實際征購量32.08億斤,加上農村返銷糧7.63億斤⑥《安徽省志·糧食志》,安徽人民出版社,1993年, 第7頁。,計算后的結果是農村留糧量,數值為164.55億斤;再按當年全省2548萬農村人口計算⑦《安徽省志·人口志》,安徽人民出版社,1995年, 第61頁。,結果顯示農村人均糧食占有量為646斤。將該數字與新中國成立后安徽省歷年農村人均糧食占有量進行比較后發現,它甚至超過最高年份的1955年。1955年安徽省風調雨順,全省糧食產量230.58億斤,扣除征購數71.78億斤,加上農村返銷糧20.38億斤⑧《安徽省志·糧食志》,第7、19頁。,計算后的農村留糧量為179.18億斤;再按當年全省2941萬農村人口計算⑨《安徽省志·人口志》,第61頁。,結果農村人均糧食占有量為609斤。也就是說,1961年全省農村人均糧食占有量比豐收的1955年還要多37斤。這一結論令人大跌眼鏡:不僅1961年安徽省農民生活水平與“餓、病、逃、荒、死”現象風馬牛不相及,甚至成為新中國成立以來安徽農民生活最好的一年。結論的荒謬性可想而知!
況且,如果1961年全省糧食獲得189億斤高產,那么期末糧食庫存定會大大增加,至少不會請求中央調進糧食。實際情況卻是,由于糧食庫存極度空虛,調撥和周轉十分困難,中央不僅免除了安徽省1961年糧食外調任務,相反調進0.74億斤以解安徽燃眉之急(10)《安徽省志·糧食志》,第22頁。。
因此,當1961年饑荒的陰云仍舊籠罩在全省上空、大多數人還在死亡線上拼命掙扎之際, 189億斤的糧食產量只是人們的美好愿望,并不具備實現條件。事實上,堅持該觀點的人主要是當年參與推行“責任田”的一些重要當事者,他們的傾向性十分明顯。在他們看來,只要推廣“責任田”,就似乎掌握了糧食大幅增長的萬能秘方;對于糧食增產起決定性作用的一系列農業生產條件是否以及在多大程度上發揮作用,他們卻有意無意地忽略了這一點。
有人之所以對1961年安徽省糧食產量125.8億斤數字提出質疑,主要認為該數字受到了政治因素的影響,是人為干預和壓縮后的結果。1962年后,中共中央已經將“責任田”定為“方向性的錯誤”,安徽省正在開展“責任田”改正工作,因而不可能出現搞“責任田”后產量還提高了的數字。①《安徽農村改革口述史》,第38~39頁。除了這種政治層面的解釋外,對125.8億斤提出質疑的人還廣泛援引1961年安徽省委農村工作部對“責任田”畝產情況的一次調查結論。該年10月,安徽省委農村工作部通過對36個縣的典型調查后指出,實行“責任田”的36個生產隊,糧食平均畝產比上年增產38.9%;而另外36個條件大體相同但沒有實行“責任田”的生產隊,平均畝產只比上年增長12%。②中共安徽省委辦公廳:《關于“責任田”的幾個參考資料》(1962年7月20日),第9頁。這次調查數據成為許多人有關“責任田”能夠大幅提高糧食產量的有力證明。既然實行“責任田”能使畝產量增加近40%,那么以此類推,全省糧食總產量增產40%也是可能的。既如此,實際統計的產量為什么會如此之低呢?
首先,必須指出的是,此地糧食畝產量的提高,并不意味著彼地糧食畝產量同樣提高。1961年下半年,正值安徽省委在全省大力推廣“責任田”之際,為了獲取有關“責任田”能夠實現糧食增長的數據和素材,省委農村工作部的典型調查應運而生。對于本次調查及其結論,至少有兩點需要作進一步的解釋。一是糧食生產和其他生產不同,在沒有勞動力、工具、技術等外部因素的大力投入和參與下,糧食畝產一下子增產近40%是極其困難的。此次被調查的36個實行“責任田”的生產隊,糧食平均畝產卻奇跡般地實現了這一目標。如果調查數據本身真實可靠的話,唯一可能的解釋就是,調查者從一開始選定的調查對象,都是已經具備了糧食大幅增產有利條件的生產隊。對于全省絕大多數已經實行或者沒有實行“責任田”的生產隊而言,糧食大幅增產的客觀條件并沒有得到有效恢復。實際上,有些地方實行“責任田”不但沒有促進糧食增長,反而使糧食生產出現了保產、減產情況。這在1961年尤其如此。華東局農委副主任董家邦向中央反映安徽“責任田”問題時,其中特別談到無為縣某生產隊的“責任田”試點情況。該隊共有20戶, 1961年有17戶承包“責任田”,結果4戶超產,7戶減產。當1962年改正“責任田”時,擁護改正的有5戶(1戶是隊長,4戶缺勞力),反對改正的3戶(主要是人口多、勞力強的戶),其余9戶持中間態度,他們是1961年的保產戶,勞動力情況一般,1962年包的午季(夏糧)作物生長也一般。③董家邦:《安徽省實行和改變責任田過程中的思想反映》,《1961年推行“責任田”紀實》(安徽文史資料第34輯),中國文史出版社,1990年,第160頁。因此,省委農村工作部的這次典型調查并沒有最大限度地反映和體現全省“責任田”與糧食產量之間的全部真實關系,在調查樣本的選擇上存在著一定偏頗,從而在一定程度上減損了個案的典型意義和結果的適用范圍。二是,即便全省實行“責任田”的糧食平均畝產大幅增加,也不意味著糧食總產量必然相應增加,這里還要考慮到糧食播種面積因素。以安徽省早稻生產為例,1961年早稻畝產266斤,與上年232斤相比,增長14.7%,增幅明顯。不過由于干旱少雨,早稻播種面積急劇下降,由上年的809.7萬畝下降為350.45萬畝,下降56.7%。結果,水稻單產雖然提高了,全年早稻總產量不升反降,由18.81億斤下降到9.36億斤,下降了整整一半。④安徽省統計局編《安徽四十年》,第104頁。再以薯類生產為例,1961年全省甘薯畝產高達234斤,與上年畝產168斤相比,增長39.3%。雖然甘薯播種面積比上年減少94萬多畝,但總量獲得大豐收,增產29.6%,達到30.99億斤,成為新中國成立后安徽省甘薯產量最多的一年。⑤安徽省統計局編《安徽四十年》,第106、123頁。因此,只有既考慮到全省糧食平均畝產量,又考慮到糧食播種面積的變化函數,才能準確地考量全省糧食總產量。
其次,1961年安徽省氣候環境是特別需要考慮的因素。1960年,安徽省天氣狀況基本正常,無大范圍的旱澇災害,糧食產量本應有所增長,由于政策的重大失誤,致使全省糧食產量再次下跌。當年全省糧食產量僅有134.9億斤,與雄心勃勃的461.5億斤計劃相比,只完成計劃數的29.2%,比上年140.2億斤下降3.8%; 比1958年176.9億斤下降23.7%①《安徽省志·計劃統計志》(上),第138~139頁。。1961年,全省氣候環境從年初開始就變得不正常。1月至7月,全省少雨干旱。長江以北無水育秧,旱糧也難以下種。江淮丘陵旱情最劇,大部分溝塘干涸,河水斷流,嚴重的區域水稻全部枯萎。②《安徽省志·自然環境志》,方志出版社,1999年, 第429~430頁。據統計,全省有1000多萬畝夏糧未能及時栽種,全年受旱面積3825萬畝有余,因災減產糧食44億斤③《安徽省志·民政志》,安徽人民出版社,1993年, 第181頁。。應該說,在平常年份,自然災害不可能使糧食減產這么多,大部分自然災害造成的損失是可以克服和降低的。由于農民口糧標準十分低下,身體極度衰弱,“四病”(浮腫病、干瘦病、小兒營養不良、婦女閉經和子宮脫垂)患者眾多,人口流失嚴重,根本無法擔當起長期繁重的抗旱任務;加上連續幾年的損毀和遺失造成水車等抗旱工具的大量缺乏,極大地削弱了人們抗御自然災害的能力。結果,“使農村因自然災害遭受的損失增加了一倍。”④陳東林:《從災害經濟學角度對“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的考察》,《當代中國史研究》2004年第1期。
再次,1961年安徽省糧食產量下降,需要從夏糧和秋糧兩方面綜合分析。從夏糧看,當年產量由1960年的34.58億斤下降到22.56億斤,降幅達34.8%。作為夏糧主打品種的小麥,播種面積比上年下降17.2%,畝產比上年下降28.2%,總產量僅為10.54億斤,比上年下降40.3%。與夏糧的大幅減產相比,秋糧產量有所上升,其中最主要的兩種糧食作物,中稻和薯類產量增幅明顯。中稻由1960年22.15億斤增加到29.46億斤,增長33%;薯類由23.91億斤增加到30.99億斤,增長29.6%。這兩種糧食作物播種面積只占當年全省秋糧總播種面積6452萬畝的40.4%,產量卻占秋糧產量的58.6%。⑤安徽省統計局編《安徽四十年》,第102、103、105、106頁。秋糧實現增產,既得益于“責任田”作用開始發揮,也得益于全省許多地方對農作物布局的調整,淮北及其他經常干旱地區,普遍壓縮需要肥料較多的玉米、水稻、棉花,擴種抗災穩產的薯類、高粱等糧食作物;江淮及皖南水稻產區,紛紛壓縮雙季稻,集中力量提高中稻產量。由于各地農業生產條件和水平參差不齊,恢復有先有后,糧食產量懸殊較大,全省秋糧總量增幅不大。這樣從全年看,雖然秋糧產量有所上升,但夏糧減產十分嚴重,兩相累加,全省糧食總量依然較低。
最后,由于自留地產出的糧食不計入總量,這多少影響到全省糧食的統計數量。人民公社化運動以前,農民家庭一般擁有少量的自留地,面積大約相當于當地人均土地數的5%至10%⑥《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8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94年,第409、428頁。。人民公社化運動興起后,自留地被當做“資本主義尾巴”加以取締。1960年底,隨著全省救災救荒措施的實施,社員被沒收的自留地逐步得到恢復,農民開始把大量精力投入到自留地的糧食和其他農作物的生產中。由于耕種仔細,全省許多地方出現集體生產的糧食產量不如自留地的現象,自留地單產一般比集體耕作的土地單產高出30%至50%⑦溫鐵軍:《“三農”問題與制度變遷》,中國經濟出版社,2009年,第231頁。。不僅如此,農民還千方百計地通過開荒等各種途徑和形式擴大自留地。在滁縣專區,社員自留地不僅按照生產隊耕地面積5%至7%的標準劃分,而且允許社員開墾相當于自留地面積的荒地種莊稼,山區還劃給社員一定數量的自留山。這使社員自留地面積增加一倍以上,達到10%至15%。⑧《滁縣地區志》,方志出版社,1998年,第31頁。農民對自留地感興趣,生產積極性高,主要原因是自留地上種的糧食不頂口糧,不頂分配,實行誰種誰收政策,產出多少并不上報,也不計入年度糧食總產量。資料的欠缺限制了我們十分準確地估算自留地糧食產量在全省糧食總產中的比重,但這種讓農民休養生息、藏糧于民的做法,與前幾年虛報浮夸糧食產量、大肆剝奪農民口糧的行徑相比,無疑受到農民的普遍歡迎。在經歷了多次的政策反復和曲折教訓之后,自留地在改善農民生活、活躍城鄉市場方面的積極性作用重新得到肯定,以致1962年全省“責任田”被逐步改正、耕地仍劃歸集體統一經營后,自留地政策并沒有隨之改正,而是堅持和保留了下來。
基于以上分析,筆者認為,囿于各種農業生產條件的限制,從總體上看,1961年安徽省糧食產量并沒有比上年增長40%,奇跡般地達到189億斤。在沒有新的證據材料出現以前, 125.8億斤產量是比較可信的。當然,有些問題需要進一步加以厘清。
第一,全省糧食總量下降了,但并非所有品種糧食作物產量均下降,也不意味著所有地方的糧食產量均下降。以高粱為例,1960年安徽省高粱播種面積為186.55萬畝,產量為1.38億斤;1961年播種面積擴大到575.23萬畝,增長2倍多;產量增長3倍多,達到5.67億斤。①安徽省統計局編《安徽四十年》,第107頁。再以甘薯為例,淮北地區長期以來是甘薯主產區,占全省甘薯產量80%以上,1961年甘薯實現大豐收,有些地方在完成征購任務后,鮮山芋的價格比稻草還低,有的農民甚至將甘薯摻到稻草里當柴火賣。適逢河南、山東、江蘇等鄰省發生水災,受災地區群眾紛紛到淮北購買糧食。從1961年冬至翌年春,河南省從淮北地區購買山芋干5億多斤。1962年2月,中共中央中南局第一書記陶鑄、河南省委第一書記劉建勛等人專程來到宿縣,對干部群眾的支持表示感謝。②《曾希圣傳》,第504頁。
第二,1962年后,全省糧食產量逐年回升,并不完全是“責任田”實施的結果。“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失敗后,為了擺脫全省經濟困難的局面,安徽省委除了推廣“責任田”外,還通過解散公共食堂、減少糧食征購與外調、恢復自留地、擴大糧食播種面積等一系列政策措施,提高農民生產生活的積極性,促進農業生產力的恢復和發展,實現糧食增產。一方面,如果沒有“責任田”發揮的積極性作用,遭到重創的安徽農業和農村經濟不可能恢復得這么快,糧食產量可能還會更低;另一方面,不能無限放大“責任田”的作用,把糧食增長的原因一股腦兒地歸功于“責任田”。否則,便無法解釋為什么全國沒有推行“責任田”的省份, 1962年后糧食產量也在逐年增長?同樣無法解釋為什么1963年“責任田”被完全改正后,安徽省糧食產量不但沒有出現滑坡,而是依舊保持攀升的勢頭?因此,只有將“責任田”和其他糧食增產措施緊密結合起來,才能辯證、客觀地理解和解釋全省糧食產量提高的全部原因。實際上,直到1965年,經過幾年國民經濟的調整,安徽省糧食產量才真正實現和超過189億斤目標,達到193.3億斤③《安徽省志·糧食志》,第7頁。。
(本文作者 安徽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研究中心副教授 蕪湖 241000)
(責任編輯 朱昌裕)